第十章 何音回庆安见家人
其实也没有多少东西可以收拾的，何音回到客栈，三下五除二便收拾好了，该扔的扔，该留的留，人一生中重要的东西真就没几样。现在，他对承天府这座城并没有那么多少的留恋。骑在马上带太多东西也不方便，而且回家不比出远门，家里什么都有，扔掉一些也无妨。
劳累奔忙了一天，何音老早就躺在床上睡下了，这真是漫长的一天。
第二天一早，何音在客栈买了一堆包子馒头，除做早餐也是何音回乡路上的干粮，承天府城中人多，不便骑马。何音牵着自己的马出门时，又回头看了看这跃龙客栈，感觉还有些不舍，客栈掌柜的和店小二都是不错的人，这次一别，不知何时才会相见，一切都讲究缘份。
等何音小心的牵着马绕过人群，走出承天府，他又想起了图英，想必，她现在已经起床，在黄府用着早膳。何音将思绪收回自己的脑中，他蹬的一下跃上马，开始往回赶。何音看过地图，也做好了打算，每跑两个时辰，便休息一会，一天跑六个时辰，那样最多三天便可回到庆安。
路上的风景不重要，冷冷的秋风刮在脸上，一开始时，还觉得提神醒脑，吹久了之后，只觉得肉痛，何音连忙停下马取出一件衣物将自己的脖子下巴围住。人的眼睛向来是最脆弱的，可极少被外界环境影响，只被人心左右。茫茫田野，四下无人，现在他要去的地方没有她。
经过几天的日夜兼程，身边的景物终于越变越熟悉。何音倒是有些不敢了。但胯下的马却感知不到何音的胆怯，只迅速向目的地奔跑着。何音想：他是否应该提前想好如何应对其他人的反应，可他又害怕想那些问题，像是一个小孩子，想试图劝解自己鬼怪之说只是无稽之谈，但光是想到鬼怪两个字便浑身发颤。
“少爷回来了呀。”何府看门的下人率先迎了出来，何音还未下马，两个下人便已走下台阶，一个下人候着，另一个下人说：“我现在去告诉老爷，老爷知道少爷回来了，一定很高兴。”
何音回来之前，并没有提前写信告诉家里，只在他离开家时，告诉父亲一个模糊的日子。现在忽然回来，对于何老爷也是一个不小的惊喜，尤其是在自己儿子在过去一段时间还曾经被山贼挟持过，他等不及要看到自己孩子是否瘦了伤了。何老爷听到消息后，立马便从自己的房里走出来。他想快步跑到门口，但稍稍跑了几步后，何老爷又放下了自己的步子。“这世上哪有老子跑着去迎接自己儿子的道理？要见，也应该是何音来主动见他。”尽管内心很想，但何老爷还是转换了自己前进的方向，往大堂走去。“何音回来，无论去厨房，去书房，还是他的卧房总是要经过大堂的，他便在大堂等他。”
一想到马上就要再见到何音，何老爷笑了，但立马又收住，像是小孩偷吃一颗糖，不想让旁的人觉察到他心里的那份甜。他吩咐下人：“赶快去泡一壶上好的茶，再准备几样何音少爷爱吃的点心，今天晚饭也多做几个何音少爷喜欢吃的菜。在找几个手脚麻利的去将少爷的房间好好打扫一番，不要让少爷睡起来不舒服。”
何音好久没有听人称呼他为少爷，只觉得十分亲切，也暂时忘记自己此次外出是为着什么。到家的喜悦将旅途的劳累一扫而光，何音也想念自己的父亲，他也想早点见到自己的父亲。
何音三步并作两步，问刚去通报的下人：“老爷现在在哪里？”
“老爷正在大堂品茶。”下人一边跟着何音往前走，一边还说：“这次少爷平安归来，老爷别提有多高兴了，立马便吩咐下面的人给您安排这，安排那的。”
何音很满意下人的答案，知道自己父亲因为自己回来而高兴，何音觉得很感动，他觉得自己终究是父亲的儿子，尽管平日里他们父子间话不多，有时甚至很冷淡。
等来到大堂，何音便看到自己的父亲。何音知道自己父亲身体容易累，平日喜欢坐着，今天却是站着的，仿佛站着可以把这个多日不见的儿子看的更清楚一些。何老爷并没有迎上去，何音也只在停在摆好茶点的凳子前停了下来，见面之前，何音有想过去拥抱一下自己的父亲，他还挂念着上次父亲拿出两百两银子去救自己。但见面之后，何音觉得还是保持一个让两人都舒适的距离比较好。
何老爷坐下，然后拿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大口，想必他早就口渴了，但何老爷想等何音回来之后，一起喝茶。何音也坐下，何音也刻意将心里九分的笑容包裹了好几层，留置脸上，便只能看见三分。何音也学着父亲的样，喝了一大口茶，父子间，有些动作和生活方式是最像的。
“一路上还顺利吗？”
何音点了点头，“顺利。”然后便拿起几案上的点心，大口吃了起来，他许久没有吃到家中厨房做的这些油炸红薯丸子，桂花糕，和绿豆汤了。
何老爷一脸慈祥，“你慢点吃，不够再要他们做一些就是了。”
何音觉得嘴里的桂花糕格外的甜，那甜味的感知，不来自何音的胃，而是那颗心。父亲仿佛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温柔的跟自己说过话了。
父亲还是很热切的看着何音吃着那些东西，仿佛正在享受美食的是自己。等何音吃了一会，父亲步入正题：“这次秋闱你考的怎么样呀？”
何音以前是一个藏不住好消息的人，他小时候在外面无论取得多么微小的成就和表扬，他跨进何府门的第一件事便是告诉父亲，那样父亲就会拍拍他的肩膀，或像其他人一样给何音投来赞许的目光。可后来随着何音的长大，与父亲的交流逐渐变少，何音也学会了藏，好消息坏消息他都喜欢藏，仿佛那样才更符合父亲心中对一个宠辱不惊男子汉的要求。
父亲问出了何音最不想回答的问题，尽管归程上的艰辛已经帮助何音将落榜的伤痛抛诸脑后，可他现在要将这个曾伤害过自己的消息，再次拿出来伤害父亲，仿佛接下来如若父亲感到痛苦，他何音便是罪魁祸首。
何音想顾左右而言他，但是父亲不喜欢这样。父亲在跟家里其他人交流，或是跟生意场上的人打交道时，怀着一颗九曲玲珑心，说话做事极其委婉。可在何音这里，父亲喜欢简单快速的答案。何音放下手中的糕点，口里的桂花糕也不再甜，就连一点桂花的香味都闻不到，本来，在秋日做的桂花糕香味是最沁人心脾的。他匆匆咽下口中桂花糕，仿佛是有人要立马撤走摆在他桌上的一切。“没有，我落榜了。”
父亲还是微微笑着的，何音对此始料未及，父亲咧开嘴笑着说：“积累经验，本来你就刚满十六，没有考中理所应当。”
什么理所应当？难道自己不够努力吗？难道父亲您看不到家里其他人都出门外出游玩的时候，我何音在家温习书本，在大家都上床睡觉时，我在刻苦，当大家还未醒来，我在发奋写字。父亲温和的笑容本来让何音得以暂解忧思，可听父亲说的几句话，何音又觉得委屈，他觉得父亲不关注自己，根本不了解自己。但何音并没有把自己脑海中的一切向父亲袒露，他只说：“嗯。”
父亲也不知该怎么跟儿子接话，他本来对何音是很看好的，何音十二岁那年考中秀才给何老爷的脸上增了不少的光，生意场上谁人不说何老爷教子有方。何音这个名字，是何老爷每次跟陌生人闲话时总不忘提及的名字。他多么希望何音这次中举，那样他便是举人的父亲。何老爷没有读过多少书，也因为做这个生意，还是有些没什么见识的人说他是个马夫，一个养马的。何老爷心中也是苦闷，以后再跟人交谈，他还要不要说起这个令自己骄傲的儿子呢？何老爷认为何音天资聪颖，不应该没有考中，他想为自己的孩子分析原因，帮助自己孩子成长。
何老爷的脸上已经没有笑了：“你平日性格也太孤僻了一些，也不怎么喜欢说话，只知道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读书。这样死读书是不行的，还要多出来历练历练，跟不同的人打交道，提高你的心理承受力。”
自己并没有死读书，自己性格也并非孤僻，只是府中下人没几个是读过多少书的，他们中一些上进的，只想着怎么把差事做好，多拿一些工钱，但还有一些下人是想着怎么才能躲懒，跟这些下人，自己又多少可以聊的呢？而且“死读书”是个不好的词语，何音听了很不是滋味，但他不想辩解，一辩解，如果父亲认同，倒也还好办，但大概率父亲会坚持自己的观点，甚至在那基础上加以补充。何音怯怯的说：“我没有死读书。”
何音感觉到随着对话的进行，父亲越来越不开心，父亲已经将轻轻将放在桌上的手落在自己的大腿上，仿佛准备好随时提腿离开。但父亲还问了一句：“那些山贼没有把你怎么样吧。”
父亲这问候并没有将何音从刚刚伤心的对话中带出多少，何音轻声说：“没有。”
“嗯，没有就好。”说完这话，何老爷便起身离开自己的椅子然后回房了。
何音想叫住父亲，他许多日不见父亲，是还想跟父亲再多待一会，可父亲每次都像有急事处理，并不给何音多少机会。
父亲走了，回归到桂花糕的桂花香味也将何音的伤心冲淡几分。何音以为这次考试失利的事就随着刚刚跟父亲的那个对话而结束。
晚上吃饭时，两个弟弟妹妹显得很高兴，尽管平日兄妹几人的关系并没有那么亲密，但因为许久不见，现在忽然见到，感觉彼此跟之前不一样，大家为这可能的变化而感到欢喜。
堂哥何柏金见到何音回来了，也是笑着，但是他的笑很是不同，像是他抓住何音什么把柄，现在的笑，像是在告诉何音他这个秀才没什么可得意。“何音回来了呀，承天府怎么样？”
“一切都很好，街道很繁华，人也很多。”何音礼貌的回应着。
何柏金还保留着刚刚的那份笑，但语气却是低落的。“我们乡下人，不比你去了大地方，见过大世面。”
何柏金向来是喜欢听别人奉承他的，他极少奉承别人，就算有，也是期待那人听了奉承的话，投桃报李，也奉承他一番。可何音却觉得没有什么好说的。何音不是没有见过家里一些善于人情世故的奴才跟何柏金打交道，何柏金经常喜欢在下人面前说生意上的事有多难，他是多么的力不从心，还说自己的格局气度不够。但何柏金说这些的目的，就是等着那些识相的下人说：“柏金少爷太谦虚了，要是您都应对不来，那整个庆安县就没有几个人能够应对的来。”
但面对何柏金说什么乡下人，何音只是笑了笑，也没有接何柏金的话茬。
何柏金又笑了，像是村子里的妇人看见隔壁家的丈夫打夫人，她在一旁偷着乐，那妇人想着自己运气好，自己的丈夫就不打她。何柏金每次跟人说话时，除了喜欢那样笑，还喜欢引经据典，说一些大道理，尽管他也去了那么些年的私塾，但一个秀才都没有考中，何柏金跟谁说话都一套一套的。“秋试一般是八月九日开始第一场，一共三场，然后接下来每三天一场。”何柏金停了停，打量一下餐桌上，餐桌旁有多少人是竖着耳朵在听他的高谈阔论。“何音你回来的这么早，想必考试结果一出就收拾行李回来了吧。”
“嗯。”何音笑了笑。
何柏金早就料想到何音没有考中。何柏金不是不了解自己的叔父何老爷，要是何音考中了，叔父还不得跟家里每一个下人都说一遍，府里不早就传开了？可何音回来了这么小半天，府里却一点动静也没有，想必何音是铩羽而归。但何柏金故意说：“堂弟怎么没有在承天府等着册封为举人就率先回来啦？难道我们县也有直接册封举人的府衙?”
今天晚上桌上的菜可丰富了，有香辣猪蹄，猪肚蘑菇汤，蒜炒四季豆，还有一只鸡皮被烤得金黄的鸡，这桌上的菜都是何音喜欢吃的，何音刚坐在桌子旁，本准备好好的吃一顿，因为说到底，家里人也都默认这一顿是为何音回来接风洗尘的，可现在何音听了何柏金的这些话，瞬间觉得没了胃口，像是有人将自己的拳头塞进何音的喉咙眼里，不让何音吃东西似的。
何音虽已年满十六，也饱读诗书，但父亲不时提起何音性格孤僻，太少与人打交道还是给何音的心中留下一道疑影。何音时常会想，有时旁人说的一些话，本没有特别的意思，是自己过分解读而招来的烦恼，所以有时何音面对那些不好听的话，尽管心中是不快的，但他也只听着，并不会反击。何柏金既叫了我堂弟，那我也应回敬。“堂哥”，其实何音并没有多少不好意思，但他觉得还是应该带上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我没考中，所以才回来的这么快。”
何柏金像是吃了一惊，但又不失大将风范得将自己的情绪收回。“表弟你已经很不错了，我十六岁的时候还只是在咱们家的马场干着打杂的活呢。”
何老爷和夫人，还有何音的弟弟妹妹都只在一旁听着这两人的对话，这是他们享用那些美食时一些额外的调剂，现在秋试结果已出，讨论这些是没有用的。何老爷重用何柏金，很多时候也是觉得这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侄儿，能帮一把是一把，但何老爷也觉得何柏金口齿伶俐，是个能说会道的。做生意，与其说是用手做，但发挥主要作用的还是一张嘴巴，只有会谈生意，这生意才有的做。但何老爷同时也发现，何柏金渐渐的养成喜欢说废话的习惯。何老爷见何柏金现在如此说何音，一方面是不爽的，他的孩子，什么时候轮得到他何柏金说，他何柏金只是一个给他干活的，有什么身份当着面对何音评头论足？但另一方面，何老爷也生何音的气，他觉得是何音不争气，不仅没能考过秋闱，而且被别人骑在脖子上说也不知怼回去，当真那些书都是白读了，浪费钱。何老爷只在一旁沉默不语，他拿着手中的银筷子，对自己碗里的菜翻来翻去，像是这一次对下人帮他夹的这些菜一点也不满意。何老爷吃完一块鸡胸肉吐骨头时，也比往日吐得要格外用力。
何音本打算跟这位堂哥稍稍寒暄几句再吃饭的，所以一直没有动筷，但看来堂哥今天晚上对何音的遭遇比桌上的可口佳肴更感兴趣，何音是烦了的，他只笑了笑，也没有说什么实际的内容，然后拿起筷子开始夹菜，何音往日夹菜是没有这般专注的，但是为了堂哥不再纠缠自己，只得当一回戏子。
重新又躺到自己的床上，闻着那熟悉的枕头被褥的味道，何音心中感慨万千。他忽然想到，自己回家太过兴奋，竟然一整天都没有想到图英，自己现在睡得这个地方离第一次遇到图英的竹危山是多么的近，何音幻想，要是自己在没有去参加考试之前就遇到了图英，那他们是不是早就成亲了，那么现在躺在这张床上的便是他和图英两个人。回想跟图英发生的一切，何音至今仍觉如在梦中，世界上哪有这么明媚纯粹的女子。何音想：沈图英可能最后也不是自己的，但是能有那么多关于她的美好回忆，他觉得这辈子心里都能有一方春光艳丽的地方。
何音刚回来这几天并不急着苦读，他只在家里逛着，他想知道在自己离开的这一个月家里发生些什么事。但其实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何音感到些许迷茫，他想，难道接下来的三年，接下来的一千多个日子里，自己又要像之前那样整日两耳不闻天下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吗？过去的他可以，现在的他却不行了，他心中多了一些不甘，不甘自己的岁月只是花费在点横竖撇捺里。要说他上次没有认真备考，他自己都不信，他每天都恪守私塾老师的指导，从未有过懈怠厌学的日子。一个秋闱的考试内容也就那么一些，反反复复诵读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到处走走，见识更多不同的书本，也见识更多书本之外的东西。何音犹豫，他觉得自己这两年应该学一门手艺，可以养活自己，可以赚来钱的技能。何府并不缺钱，何音也不缺钱，每次仅仅是过年之际，何老爷给他的压岁钱便足够何音一年的开销。但何音总想着靠自己的的能力搞来一些钱。
劳累奔忙了一天，何音老早就躺在床上睡下了，这真是漫长的一天。
第二天一早，何音在客栈买了一堆包子馒头，除做早餐也是何音回乡路上的干粮，承天府城中人多，不便骑马。何音牵着自己的马出门时，又回头看了看这跃龙客栈，感觉还有些不舍，客栈掌柜的和店小二都是不错的人，这次一别，不知何时才会相见，一切都讲究缘份。
等何音小心的牵着马绕过人群，走出承天府，他又想起了图英，想必，她现在已经起床，在黄府用着早膳。何音将思绪收回自己的脑中，他蹬的一下跃上马，开始往回赶。何音看过地图，也做好了打算，每跑两个时辰，便休息一会，一天跑六个时辰，那样最多三天便可回到庆安。
路上的风景不重要，冷冷的秋风刮在脸上，一开始时，还觉得提神醒脑，吹久了之后，只觉得肉痛，何音连忙停下马取出一件衣物将自己的脖子下巴围住。人的眼睛向来是最脆弱的，可极少被外界环境影响，只被人心左右。茫茫田野，四下无人，现在他要去的地方没有她。
经过几天的日夜兼程，身边的景物终于越变越熟悉。何音倒是有些不敢了。但胯下的马却感知不到何音的胆怯，只迅速向目的地奔跑着。何音想：他是否应该提前想好如何应对其他人的反应，可他又害怕想那些问题，像是一个小孩子，想试图劝解自己鬼怪之说只是无稽之谈，但光是想到鬼怪两个字便浑身发颤。
“少爷回来了呀。”何府看门的下人率先迎了出来，何音还未下马，两个下人便已走下台阶，一个下人候着，另一个下人说：“我现在去告诉老爷，老爷知道少爷回来了，一定很高兴。”
何音回来之前，并没有提前写信告诉家里，只在他离开家时，告诉父亲一个模糊的日子。现在忽然回来，对于何老爷也是一个不小的惊喜，尤其是在自己儿子在过去一段时间还曾经被山贼挟持过，他等不及要看到自己孩子是否瘦了伤了。何老爷听到消息后，立马便从自己的房里走出来。他想快步跑到门口，但稍稍跑了几步后，何老爷又放下了自己的步子。“这世上哪有老子跑着去迎接自己儿子的道理？要见，也应该是何音来主动见他。”尽管内心很想，但何老爷还是转换了自己前进的方向，往大堂走去。“何音回来，无论去厨房，去书房，还是他的卧房总是要经过大堂的，他便在大堂等他。”
一想到马上就要再见到何音，何老爷笑了，但立马又收住，像是小孩偷吃一颗糖，不想让旁的人觉察到他心里的那份甜。他吩咐下人：“赶快去泡一壶上好的茶，再准备几样何音少爷爱吃的点心，今天晚饭也多做几个何音少爷喜欢吃的菜。在找几个手脚麻利的去将少爷的房间好好打扫一番，不要让少爷睡起来不舒服。”
何音好久没有听人称呼他为少爷，只觉得十分亲切，也暂时忘记自己此次外出是为着什么。到家的喜悦将旅途的劳累一扫而光，何音也想念自己的父亲，他也想早点见到自己的父亲。
何音三步并作两步，问刚去通报的下人：“老爷现在在哪里？”
“老爷正在大堂品茶。”下人一边跟着何音往前走，一边还说：“这次少爷平安归来，老爷别提有多高兴了，立马便吩咐下面的人给您安排这，安排那的。”
何音很满意下人的答案，知道自己父亲因为自己回来而高兴，何音觉得很感动，他觉得自己终究是父亲的儿子，尽管平日里他们父子间话不多，有时甚至很冷淡。
等来到大堂，何音便看到自己的父亲。何音知道自己父亲身体容易累，平日喜欢坐着，今天却是站着的，仿佛站着可以把这个多日不见的儿子看的更清楚一些。何老爷并没有迎上去，何音也只在停在摆好茶点的凳子前停了下来，见面之前，何音有想过去拥抱一下自己的父亲，他还挂念着上次父亲拿出两百两银子去救自己。但见面之后，何音觉得还是保持一个让两人都舒适的距离比较好。
何老爷坐下，然后拿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大口，想必他早就口渴了，但何老爷想等何音回来之后，一起喝茶。何音也坐下，何音也刻意将心里九分的笑容包裹了好几层，留置脸上，便只能看见三分。何音也学着父亲的样，喝了一大口茶，父子间，有些动作和生活方式是最像的。
“一路上还顺利吗？”
何音点了点头，“顺利。”然后便拿起几案上的点心，大口吃了起来，他许久没有吃到家中厨房做的这些油炸红薯丸子，桂花糕，和绿豆汤了。
何老爷一脸慈祥，“你慢点吃，不够再要他们做一些就是了。”
何音觉得嘴里的桂花糕格外的甜，那甜味的感知，不来自何音的胃，而是那颗心。父亲仿佛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温柔的跟自己说过话了。
父亲还是很热切的看着何音吃着那些东西，仿佛正在享受美食的是自己。等何音吃了一会，父亲步入正题：“这次秋闱你考的怎么样呀？”
何音以前是一个藏不住好消息的人，他小时候在外面无论取得多么微小的成就和表扬，他跨进何府门的第一件事便是告诉父亲，那样父亲就会拍拍他的肩膀，或像其他人一样给何音投来赞许的目光。可后来随着何音的长大，与父亲的交流逐渐变少，何音也学会了藏，好消息坏消息他都喜欢藏，仿佛那样才更符合父亲心中对一个宠辱不惊男子汉的要求。
父亲问出了何音最不想回答的问题，尽管归程上的艰辛已经帮助何音将落榜的伤痛抛诸脑后，可他现在要将这个曾伤害过自己的消息，再次拿出来伤害父亲，仿佛接下来如若父亲感到痛苦，他何音便是罪魁祸首。
何音想顾左右而言他，但是父亲不喜欢这样。父亲在跟家里其他人交流，或是跟生意场上的人打交道时，怀着一颗九曲玲珑心，说话做事极其委婉。可在何音这里，父亲喜欢简单快速的答案。何音放下手中的糕点，口里的桂花糕也不再甜，就连一点桂花的香味都闻不到，本来，在秋日做的桂花糕香味是最沁人心脾的。他匆匆咽下口中桂花糕，仿佛是有人要立马撤走摆在他桌上的一切。“没有，我落榜了。”
父亲还是微微笑着的，何音对此始料未及，父亲咧开嘴笑着说：“积累经验，本来你就刚满十六，没有考中理所应当。”
什么理所应当？难道自己不够努力吗？难道父亲您看不到家里其他人都出门外出游玩的时候，我何音在家温习书本，在大家都上床睡觉时，我在刻苦，当大家还未醒来，我在发奋写字。父亲温和的笑容本来让何音得以暂解忧思，可听父亲说的几句话，何音又觉得委屈，他觉得父亲不关注自己，根本不了解自己。但何音并没有把自己脑海中的一切向父亲袒露，他只说：“嗯。”
父亲也不知该怎么跟儿子接话，他本来对何音是很看好的，何音十二岁那年考中秀才给何老爷的脸上增了不少的光，生意场上谁人不说何老爷教子有方。何音这个名字，是何老爷每次跟陌生人闲话时总不忘提及的名字。他多么希望何音这次中举，那样他便是举人的父亲。何老爷没有读过多少书，也因为做这个生意，还是有些没什么见识的人说他是个马夫，一个养马的。何老爷心中也是苦闷，以后再跟人交谈，他还要不要说起这个令自己骄傲的儿子呢？何老爷认为何音天资聪颖，不应该没有考中，他想为自己的孩子分析原因，帮助自己孩子成长。
何老爷的脸上已经没有笑了：“你平日性格也太孤僻了一些，也不怎么喜欢说话，只知道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读书。这样死读书是不行的，还要多出来历练历练，跟不同的人打交道，提高你的心理承受力。”
自己并没有死读书，自己性格也并非孤僻，只是府中下人没几个是读过多少书的，他们中一些上进的，只想着怎么把差事做好，多拿一些工钱，但还有一些下人是想着怎么才能躲懒，跟这些下人，自己又多少可以聊的呢？而且“死读书”是个不好的词语，何音听了很不是滋味，但他不想辩解，一辩解，如果父亲认同，倒也还好办，但大概率父亲会坚持自己的观点，甚至在那基础上加以补充。何音怯怯的说：“我没有死读书。”
何音感觉到随着对话的进行，父亲越来越不开心，父亲已经将轻轻将放在桌上的手落在自己的大腿上，仿佛准备好随时提腿离开。但父亲还问了一句：“那些山贼没有把你怎么样吧。”
父亲这问候并没有将何音从刚刚伤心的对话中带出多少，何音轻声说：“没有。”
“嗯，没有就好。”说完这话，何老爷便起身离开自己的椅子然后回房了。
何音想叫住父亲，他许多日不见父亲，是还想跟父亲再多待一会，可父亲每次都像有急事处理，并不给何音多少机会。
父亲走了，回归到桂花糕的桂花香味也将何音的伤心冲淡几分。何音以为这次考试失利的事就随着刚刚跟父亲的那个对话而结束。
晚上吃饭时，两个弟弟妹妹显得很高兴，尽管平日兄妹几人的关系并没有那么亲密，但因为许久不见，现在忽然见到，感觉彼此跟之前不一样，大家为这可能的变化而感到欢喜。
堂哥何柏金见到何音回来了，也是笑着，但是他的笑很是不同，像是他抓住何音什么把柄，现在的笑，像是在告诉何音他这个秀才没什么可得意。“何音回来了呀，承天府怎么样？”
“一切都很好，街道很繁华，人也很多。”何音礼貌的回应着。
何柏金还保留着刚刚的那份笑，但语气却是低落的。“我们乡下人，不比你去了大地方，见过大世面。”
何柏金向来是喜欢听别人奉承他的，他极少奉承别人，就算有，也是期待那人听了奉承的话，投桃报李，也奉承他一番。可何音却觉得没有什么好说的。何音不是没有见过家里一些善于人情世故的奴才跟何柏金打交道，何柏金经常喜欢在下人面前说生意上的事有多难，他是多么的力不从心，还说自己的格局气度不够。但何柏金说这些的目的，就是等着那些识相的下人说：“柏金少爷太谦虚了，要是您都应对不来，那整个庆安县就没有几个人能够应对的来。”
但面对何柏金说什么乡下人，何音只是笑了笑，也没有接何柏金的话茬。
何柏金又笑了，像是村子里的妇人看见隔壁家的丈夫打夫人，她在一旁偷着乐，那妇人想着自己运气好，自己的丈夫就不打她。何柏金每次跟人说话时，除了喜欢那样笑，还喜欢引经据典，说一些大道理，尽管他也去了那么些年的私塾，但一个秀才都没有考中，何柏金跟谁说话都一套一套的。“秋试一般是八月九日开始第一场，一共三场，然后接下来每三天一场。”何柏金停了停，打量一下餐桌上，餐桌旁有多少人是竖着耳朵在听他的高谈阔论。“何音你回来的这么早，想必考试结果一出就收拾行李回来了吧。”
“嗯。”何音笑了笑。
何柏金早就料想到何音没有考中。何柏金不是不了解自己的叔父何老爷，要是何音考中了，叔父还不得跟家里每一个下人都说一遍，府里不早就传开了？可何音回来了这么小半天，府里却一点动静也没有，想必何音是铩羽而归。但何柏金故意说：“堂弟怎么没有在承天府等着册封为举人就率先回来啦？难道我们县也有直接册封举人的府衙?”
今天晚上桌上的菜可丰富了，有香辣猪蹄，猪肚蘑菇汤，蒜炒四季豆，还有一只鸡皮被烤得金黄的鸡，这桌上的菜都是何音喜欢吃的，何音刚坐在桌子旁，本准备好好的吃一顿，因为说到底，家里人也都默认这一顿是为何音回来接风洗尘的，可现在何音听了何柏金的这些话，瞬间觉得没了胃口，像是有人将自己的拳头塞进何音的喉咙眼里，不让何音吃东西似的。
何音虽已年满十六，也饱读诗书，但父亲不时提起何音性格孤僻，太少与人打交道还是给何音的心中留下一道疑影。何音时常会想，有时旁人说的一些话，本没有特别的意思，是自己过分解读而招来的烦恼，所以有时何音面对那些不好听的话，尽管心中是不快的，但他也只听着，并不会反击。何柏金既叫了我堂弟，那我也应回敬。“堂哥”，其实何音并没有多少不好意思，但他觉得还是应该带上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我没考中，所以才回来的这么快。”
何柏金像是吃了一惊，但又不失大将风范得将自己的情绪收回。“表弟你已经很不错了，我十六岁的时候还只是在咱们家的马场干着打杂的活呢。”
何老爷和夫人，还有何音的弟弟妹妹都只在一旁听着这两人的对话，这是他们享用那些美食时一些额外的调剂，现在秋试结果已出，讨论这些是没有用的。何老爷重用何柏金，很多时候也是觉得这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侄儿，能帮一把是一把，但何老爷也觉得何柏金口齿伶俐，是个能说会道的。做生意，与其说是用手做，但发挥主要作用的还是一张嘴巴，只有会谈生意，这生意才有的做。但何老爷同时也发现，何柏金渐渐的养成喜欢说废话的习惯。何老爷见何柏金现在如此说何音，一方面是不爽的，他的孩子，什么时候轮得到他何柏金说，他何柏金只是一个给他干活的，有什么身份当着面对何音评头论足？但另一方面，何老爷也生何音的气，他觉得是何音不争气，不仅没能考过秋闱，而且被别人骑在脖子上说也不知怼回去，当真那些书都是白读了，浪费钱。何老爷只在一旁沉默不语，他拿着手中的银筷子，对自己碗里的菜翻来翻去，像是这一次对下人帮他夹的这些菜一点也不满意。何老爷吃完一块鸡胸肉吐骨头时，也比往日吐得要格外用力。
何音本打算跟这位堂哥稍稍寒暄几句再吃饭的，所以一直没有动筷，但看来堂哥今天晚上对何音的遭遇比桌上的可口佳肴更感兴趣，何音是烦了的，他只笑了笑，也没有说什么实际的内容，然后拿起筷子开始夹菜，何音往日夹菜是没有这般专注的，但是为了堂哥不再纠缠自己，只得当一回戏子。
重新又躺到自己的床上，闻着那熟悉的枕头被褥的味道，何音心中感慨万千。他忽然想到，自己回家太过兴奋，竟然一整天都没有想到图英，自己现在睡得这个地方离第一次遇到图英的竹危山是多么的近，何音幻想，要是自己在没有去参加考试之前就遇到了图英，那他们是不是早就成亲了，那么现在躺在这张床上的便是他和图英两个人。回想跟图英发生的一切，何音至今仍觉如在梦中，世界上哪有这么明媚纯粹的女子。何音想：沈图英可能最后也不是自己的，但是能有那么多关于她的美好回忆，他觉得这辈子心里都能有一方春光艳丽的地方。
何音刚回来这几天并不急着苦读，他只在家里逛着，他想知道在自己离开的这一个月家里发生些什么事。但其实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何音感到些许迷茫，他想，难道接下来的三年，接下来的一千多个日子里，自己又要像之前那样整日两耳不闻天下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吗？过去的他可以，现在的他却不行了，他心中多了一些不甘，不甘自己的岁月只是花费在点横竖撇捺里。要说他上次没有认真备考，他自己都不信，他每天都恪守私塾老师的指导，从未有过懈怠厌学的日子。一个秋闱的考试内容也就那么一些，反反复复诵读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到处走走，见识更多不同的书本，也见识更多书本之外的东西。何音犹豫，他觉得自己这两年应该学一门手艺，可以养活自己，可以赚来钱的技能。何府并不缺钱，何音也不缺钱，每次仅仅是过年之际，何老爷给他的压岁钱便足够何音一年的开销。但何音总想着靠自己的的能力搞来一些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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