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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执法官

    1

    晨曦的第一缕苍白照入这座将死的城市,掘墓人摇着铃铛,架着运尸车,挨家挨户搜集着病殂的遗体,一车又一车。

    城边干枯的树枝伸向天空,其无力有如城中逐渐消亡的祷告声,而其间聒噪着刚刚享受完肿黑盛宴的夜鸟。夹杂腐臭的晨风吹散焦味的烟雾,火坑劈啪作响,骷髅沉入大地,老妪默默吟唱,感谢造物主冬末的凛冽,到了夏日,这里将是蝇虫遍布的舞蹈场。当然,无论是哪种情况,都会有东西悄悄啄食那些没有神来接纳,无处可去的魂灵,蠕动着,在蠕动中滋长。

    教廷的事告了一段落,又从医生那里了解了一些新线索,尽管实际上还没有什么进展,萨沙的焦躁却有所消散。

    总会有办法的,他想。树木被砍倒,根须却深扎大地。如今的他,虽然已经身死,却又能做很多事。之前,他让军士长刮目相看,步兵团向他展露了尊重。但他还可以做更多,他还屹立在大地之上,他可以为这个仍然活着的世界做一些事。即使人们不会知道他的所为,他还是看到了未来的一丝愿景,冰冻的火光,死者的希望。

    萨沙踏过灰暗的石阶,来到城镇卫队,询问有关那些莫名失踪的人们。

    年轻的卫兵表情局促不安,而旁边的老兵则摇摇头,称这在瘟疫期间是寻常事。

    “独自居住的人,就算染了瘟疫,也找不到人救命。那碳色的病症还使他们脑袋发昏,失去理智和方向感,一步一步消失在荒野中。”

    可当真如此吗?萨沙追问着,如此大量的失踪,卫兵队却没有进行更深入的调查,这实在说不通。

    那老兵沉默不语,半晌终于开口。

    “卫兵队的人手也不够用。瘟疫带走了好多老伙计。”

    话语中掩盖不住悲痛和不甘。

    “失踪的消息未曾停歇,但北方之心总执政下令,城镇卫队要专注于保证城里的秩序。他和教廷骑士谈过,听说那些人会负责调查失踪案件。”

    萨沙心里默叹一声,这些案子交给了最不能信任的家伙来处理。

    总执政究竟是被蒙蔽了,还是说他自己也与北方之心教廷那些叛教者是一伙的?

    理所当然的,北方之心的教廷骑士根本没有调查失踪案件,从他们那里也不可能发现线索。而接手教廷的步兵团由于其性质,也不便于开展调查。

    那么城镇卫队总会收到一些报告吧?不可能一点信息都没有吧?

    老卫兵摇摇头,据他说,所有信息都被转交到了教廷。

    “但是听说教廷出了事故,教堂给烧了,人也死的死伤的伤,他们的调查恐怕是做不下去了。”

    也不知是带着怎样的感情,他接着又感慨道:“谁也想不到,事到如今,还保留着线索的可能就只有执法官了……”

    话未说完,他便收了口,仿佛知道自己失了言。

    执法官?面对萨沙的疑惑,那老卫兵似乎不愿多说。在一再追问下,他才终于开口:

    “他曾经是执法官。不过已经被总执政免职了。原因就是他执意要违抗命令,而且怠慢日常工作,去追查失踪的案子。”

    “为什么?”

    “唉,人之常情罢了。他唯一的孩子,也在失踪名单之中。”

    看到萨沙还想问,老兵摆手打断了他。

    “他有些日子没来过了。我们也不知道他在哪里。那家伙性子怪的很,你去找他,就是自讨麻烦。”

    见卫兵不想再多说,萨沙也不好继续追问。要继续搜寻线索,看来还得去见见这位执法官。

    在他走出城镇卫队的营地时,刚才一言不发的年轻卫兵却追上了他。

    “先生,你是不是要去找执法官?”

    萨沙点头:“我是有这个打算,怎么?”

    “我……我之前巡逻的时候在公会广场附近见到过他。”

    “他和你说过他要去哪里吗?”

    “不,我没有和他搭话。”

    “好,那我就去那附近找找看。”

    “如果你见到他,呃,请帮我向他转告,就说,就说我很抱歉。”

    “?”

    卫兵也没有说清原委,只是带着些许消沉离开了。而萨沙则决定去公会广场附近看看。

    2

    虽说是叫做公会广场,但于这个疫病时节并没有什么人在。此外,与今日不同,彼时的北方之心并不是春日赏花的好去处。遍及市内的晓月梅是956年大叛乱之后才开始大规模栽种,并最终成为了城市的一道风景线,而工会广场则成了其中最好的观景区。只不过,在萨沙的时代,这种独特美丽的植物还没有被引入帝国,在瘟疫影响下,连工匠都不再聚集,更谈不上有游客了。

    萨沙走在广场边,周围大多数建筑物都用木板封锁起来,地面除了尘屑,偶尔还能见到风干发黑的血迹——至于其由来,萨沙亲眼见识过一次。走在路上的人,突然摇晃起来,眼球突出,站立不稳。此时他会猛地捂住嘴,尝试阻止咳嗽,但油黑色的粘液仍然会从指缝间喷出,即使已经倒地抽搐,黑色脓液仍然从口鼻中溢出,然后过不了多久,流出液体的颜色会变得越发鲜艳,最后演变成口鼻流血。这种场面极为可怖,对旁观者的刺激也是巨大,如果有围观者忍不住咳嗽,很可能会发现自己手上也沾满了黑色的粘液。最后,周围好几个人也开始喷吐鲜血,暴病而亡。萨沙之前就此询问过医生,她说这种暴毙虽然属于瘟疫的结果,但是究竟为何在此之前没有出现其他症状,发病时却如此激烈,这在学界也是一个未解的谜题,万幸的是这样的病例并不常见。

    除了寻找执法官之外,其实萨沙也曾打算去附近的冒险者公会打听一番,不过那里也已经被封上了大门。听周围的人说,那座建筑物尤其不能靠近。瘟疫爆发之初,冒险者们信誓旦旦要找到疫病的源头,也没有进行疏散或是停业,结果之后有一天公会大厅里数十人接连病发暴毙。恐惧的镇民当场把那座平日亮丽的建筑物用木板钉得严严实实,也没有检查过里面还有没有活人——甚至有人听见封死的木板那头传来拍打的声音。至今那里还没人敢去清理,即使封死了门窗,顺风时从里面仍会溢出阵阵腐臭味。

    萨沙只能在广场附近不断找人打听。整个上午的寻找并没有产生值得一提的收获。执法官虽然来过这里,却也只是为了来寻找另一个人,一名总能搞到珍惜材料的银匠——后者关闭他在广场上的店铺已经数周之久。萨沙沿着路人的指引,从公会广场找到工匠区,又闯进因瘟疫封锁的平民窟,向那些坐在街边手脚流脓的乞丐询问执法官的足迹。

    他终于见到执法官是在平民窟的一条小巷子里。当时萨沙正在巷子里一边走一边左右张望,突然,身旁房子的木门飞了出来,确切地说,是一个人连带着把木门撞飞了出来。然后一个中年男人走到那躺在门板上呻吟的人身旁,抓住他的领口,开始大声问话。尽管地上的人惊恐地反复声明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男人却不依不挠,持续拷打,直到对方昏死过去。

    萨沙盯着眼前这个有些邋遢的男人,他的胡茬久不打理,两条背带看上去陈旧不堪,衬衫上还沾着血迹。而对方也从深陷的眼眶中投来了敌意的视线。

    “干什么?”他的声音低沉,其中饱含沧桑。

    “你就是那个执法官?”

    “你是谁?”

    萨沙在心中盘算了些许,决定不立刻道明自己和教廷的关系:“我也在调查这里的失踪案件,听说你了解很多信息。”

    “小子,我不认识你,我也不相信你。”执法官扬起头,即使萨沙用头盔遮挡了面容,他的声音在执法官听来仍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听我说,执法官先生,我是去城镇卫队打听的时候,那里的人让我来找你的。有一个年轻的士兵还让我转告你,说他很抱歉。”

    “那个懦夫。”执法官往地上啐了一口,“所以呢?我为什么要相信你,相信你来找我没有别的目的?”

    “别的目的?”萨沙不解地反问。

    “听着,小子。不管你是总执政派来妨碍我的,还是单纯的闲人,这里没你的事。”

    “不,我有信息可以和你交换,这对我们来说都有帮助。”

    “你知道什么?”执法官狐疑地看着萨沙,并在审视他穿着板甲上街的怪异视线中放弃了把萨沙的信息拷打出来的念头。

    “我从教廷来,你知道那里发生了一些事。现在我可以告诉你,那些事情也和失踪案件有关,或许我们可以找个地方谈谈。”

    3

    “随便坐。”

    执法官把一杯冲泡非常粗糙的勉强称得上是茶的东西放在萨沙面前。其实他根本没有耐心去做这样浪费时间的事。

    萨沙环顾执法官的家,这里一片杂乱,窗台上花瓶里的花已经干枯。执法官站在墙边一块木板旁,木板上钉着许多羊皮纸,有笔记也有潦草的人像,钉子之间用细绳连接指出两张纸之间的联系,这一切表明执法官能够读写文字。在木板旁,与房间的杂乱格格不入,放着一座支架,挂着洁白的轻纱裙。

    “我女儿的。”见萨沙把目光落在衣服上,执法官解释道,“本来她下个月就结婚了,你在城镇卫队见到的那个懦夫就是她的未婚夫。”

    纱裙是执法官的妻子花掉了半生积蓄从帝都定制的,只是裙子刚送到不久,瘟疫就在北方之心爆发,这位骄傲的母亲也不幸染病去世了。执法官是个坚强的男人,虽然当时他心如刀割,十余年来都未曾如此啜泣,但为了女儿,为了自己现在唯一的牵挂,他坚持没有让自己垮掉。婚礼因为守丧而不得不取消,在不久之后,他的女儿便从家中消失了。那时他因为调查其他失踪案件,连续数天没有回家,等他回到家中,看到空荡荡的房间时,为时已晚。

    他像陷入疯狂一样寻找线索,向总执政索取更多人手,但他等来的是将调查移交给教廷的消息。他去教廷讨要说法,教廷却显得比往日更加封闭排外。他要求女儿的未婚夫与他一起搜索,那个青年却因为畏惧总执政的权威而不敢跟随。那时执法官明白了,这个青年的爱配不上他的女儿,他只能靠自己找到女儿。然而几天过去,除了发现自己被革职之外,他什么也没找到。萨沙觉得执法官看上去非常邋遢憔悴而且缺乏生气,不禁怀疑这个人究竟能否帮得上任何忙。他所不知道的是,在见到萨沙之前,执法官已经是第三天没有睡觉了。这名前执法官,尽管他在城镇守卫中很有一些名望,现在却调动不了任何人手。总执政威胁了他和其他人,继续调查不仅会让他丢掉工作,最终还会让他被关起来,但他不在乎。此时此刻,萨沙的出现对他来说是意料之外,但也像是冥冥中的一种命运。

    这是执法官的与众不同之处,自他年轻时起,他非凡的心智就伴随着一种难以解释的直觉。当那些改变他命运的大事件发生之前,他会像是已经经历过一样体认到其中的一些片段,却见不到事件的全貌——这种缺憾讽刺地让他没能拯救妻子,又失去女儿。正因如此,即使感到极度焦躁和不安,他却难以解释地相信了萨沙的动机。

    “关于教廷的调查,你知道些什么?我是说失踪案的调查。”

    萨沙感觉得到执法官的急切,于是没有进行他一向擅长的文字游戏:“那我长话短说了,教廷根本没有进行什么调查。”

    “为什么?”

    “因为发生的不是失踪,是绑架,北方之心教廷伙同了那些绑架者,来掩盖事实。”

    砰的一声,执法官捏爆了手中的杯子,他的脸上同时夹杂着愕然和愤怒两种情绪。木杯的碎屑扎在他的手心,鲜血渗出,他却像是根本没有感觉到。

    “**的,**的!”执法官大声吼道,“你们是一伙的,教廷狗,总执政,**的!”

    很难想象一个如此憔悴的人会突然爆发出这样的怒火,萨沙只是沉默地看着执法官,而后者紧接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人,他们绑架的人,被绑架去了哪里?”

    “这正是我来找你的原因,有人告诉我你有线索。”

    “线索,我有线索我早就救人去了,线索,哪有**的什么线索?”

    “你的调查总会找到些蛛丝马迹吧?你告诉我,我们说不定能琢磨出些什么。”

    “唉,”执法官无比焦急,但又确实生怕错过机会。“听清楚了,接下来我要说我注意到的事情,你仔细听着,不要让我说第二次。”

    “你讲。”

    “第一,全城各个地方都有发现失踪,没有特别可疑的高发区域。第二,失踪不是因为瘟疫逃难,我女儿就不可能是,其他人也不会不带行李就逃走。第三,卫队的岗哨告诉我,这几天没有货队来往,也很少有运输篷车出入,把那么多人送出城很难不被发现。最后,我问过了掘墓人,烧尸体的地方只有病人,没有见到过失踪的人。”

    “所以失踪的人还在城里?”

    “如果在城里,那一定需要一个足够大的建筑来容下他们,还有食物和水的调动。我找过仓库,粮仓,关闭的工会,但是没有发现有藏人的迹象。关于食物和水,因为是瘟疫期间,所以大量售卖这些的商人要在官方记录备案,没发现什么异常的地方。剩下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那些走私犯才知道的,悄悄出入城市的通道。”

    “走私通道?”

    “所以我去找了和走私犯有关系的人,最后发现他们进行走私只是通过贿赂守卫,而那些守卫在人员失踪的问题上不会瞒着我。”

    执法官言毕,就看着萨沙不再说话。

    “就这些?”萨沙问道。

    “就这些,这条路是死胡同。该你了,你知道什么?”

    “教廷之中存在污秽,和他们同流合污之人是血法师。”

    这是执法官最不想听到的消息,但他不得不接受,不管教廷之前发生了什么,那一定不是好事。尽管如此,这个消息几乎是说在北方之心绑走居民的不仅仅是犯罪者,更确切的说甚至可能是某种怪物。

    “我不能确定他们的目的,”萨沙补充道,“但是事情本身他们掩盖得很好,至少是对帝都教廷那边。”

    “你说掩盖得很好……”执法官用一只手托住下巴,似乎想到了什么。

    “他们想了个很好的借口,说是在集中收治病人,研究瘟疫的解药。”

    “可是他们要骗的是帝都的教廷,那个影子教皇,人们说她手眼通天,而且生性多疑。”

    “你想到什么了?”萨沙看到执法官眼神逐渐明亮,似乎走到某座迷宫的尽头。

    “如果影子教皇对这件事好奇,通过别的渠道进行调查,更进一步,如果她派出了事务官到北方之心,他们要如何确保这个谎言不破?”

    “不管怎么说,就算影子教皇亲临,也只能和你一样去调查,找那些能够聚集人群的地方,查问出入岗哨,查看食物调配,没有别的办法。”萨沙想到了军士长和他之前的对话,又补充道:“更何况,影子教皇似乎不太愿意公开介入地方管理,她想避免引起外界对她部署军队的关注,毕竟是敏感时期。”

    “所以总执政一开始把调查移交给教廷骑士就是一件怪事,不是吗?”

    现在执法官几乎可以确定总执政知晓绑架事件的内情,不论他是参与者之一还是受到胁迫,他都事实上在协助掩盖事实。北方之心的教廷骑士遭到了腐化,而教廷的更高层因为希望保持低调也不会大规模调查,在这种情况下,他把调查移交了教廷。但是反过来想,如果他在这件事情上起到的作用不止于此呢?

    “你叫萨沙,是吧。”执法官问道,却没有看萨沙,而是走到了那块钉满了调查信息的木板前,“那么萨沙,我觉得我找到了。”

    “找到了?”

    “调查被绑架者的去处,需要调查商人把食物卖到了哪里,需要找能够关下那些人的地方。但是有人能对那些记录动手脚,有个地方就算影子教皇亲自来了也没法进去调查。”

    执法官举起右手,然后死死地把一支匕首钉在了木板上地图的一角。

    北方之心总执政私邸。

    “当然了,老狐狸。”执法官紧咬的牙关之间挤出了一丝可怖的笑容,“你家里人早被送去南方避难了,你自己从来只住在城中心的官邸。而且,那些城镇采购的瘟疫储备粮到底去了哪里?”

    “总执政私宅,你打算去那里调查?”萨沙知道,如果找错地方,事情可没法简单收场。

    “我要去,请你也来。”执法官并没有进行多余的客套,他没时间,他就是需要人手,他就是承认了。

    “当然。”

    “如果那里真的有血法师,我们还得多找些帮手。”

    “你有路子?”

    “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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