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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永别的家园

    当严歆璇再次睁开双眼,已是某一天的上午。

    温暖的阳光,轻轻洒落在洁净的病房里,宽阔的屏幕上投射着她沉稳有力的心跳律动,水藻在鱼缸里摇曳,为浅色的沙发披上了一层星星点点的光斑。

    她慢慢摘下吸氧机,在一阵混沌中缓缓坐起,柔和的壁灯仿佛对人体有着微妙的感应,立刻散发出舒适相宜的光线。紧接着,悠扬的小提琴曲如微风拂过,饮水机自动将矿泉水灌满纸杯,通过机械手臂移到她面前。

    严歆璇诧异地看着这一切,又摸了摸身上陌生的衣服。这时,无形的显示屏在墙边亮了起来,一行跳动的字迹跃然眼前:病人已苏醒,值班医生即将问诊。

    而严歆璇只觉得这字体活泼灵动,完全没留意右下角的日期。

    一尘不染的走廊里,一名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正提着平板电脑匆匆赶来,他叫韩太杰,去年刚刚评上神经内科的主任医师。昨日儿子的初中公布了二模成绩,捉襟见肘的分数让他和妻子大吵了一架,好在半年来他能在隔壁小护士的跨下找到安慰,他常常劝自己:这个年代一切都是数据,只要抹掉了痕迹,就是没有发生。每逢这样想,他就能在老婆面前问心无愧。

    韩医生满面红光地推开房门,对严歆璇笑眯眯地说道:“小姑娘,你醒啦?”

    严歆璇错愕地点了点头,然后疑惑不解地问道:“我这是在哪里呀?”

    韩医生笑了笑:“这是我们华山医院去年新建的分院,昨天一个VIP客户把你送来,让我们好好照顾你。哦哟,你可不晓得,当时你昏迷不醒,还蛮吓人的,好在所有指标都没问题。”

    韩医生一边在平板电脑上输入信息,一边接着询问:“怎么样,你活动活动,看看各项身体机能是否正常,能不能想起昏迷前的事?”

    当往事再次袭来,严歆璇顿觉脑中翻搅着无边无际的阵痛,她左手握紧床沿,害怕地大声说道:“天呐!是我和我男朋友出去吃饭,然后遇到了一个流氓团伙……他们要……”

    这时,她望向窗外,又更加惊恐地叫着:“这到底是哪里?现在不是冬天吗?不是圣诞节吗?为什么外面的树是绿的?!”

    韩医生见状便立刻拿出他安抚女性的专业素养,拍着严歆璇的手背顿挫有致地说:“美女,你先别慌,每个患者刚苏醒时都会有些小的错乱,这方面我最有经验解决。”

    但严歆璇的焦虑并没有丝毫缩减,她不停地说着:“我男朋友的呢?一定是他把我送来的,他人在哪?我现在就要见他。”

    韩医生随意地回答道:“你说那个VIP吗?他把你送来后就匆匆忙忙地走了,当时我们护士还开玩笑说,他这是要参加上海奥运会呢。”

    听到这,严歆璇更加混乱了:“上海,奥运会?”

    韩医生也奇怪地眨了眨眼睛:“是呀,这不就剩三个月了嘛。”

    突然,一个可怕的问题在严歆璇的心中炸裂,她不敢去问,却又不得不说。

    她深吸了一口气,咬了咬舌头,然后颤抖地问:“现……现在是哪一年?”

    这一刻,韩医生似乎也发现了什么,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记得是哪一年?”

    严歆璇更紧张了,她迟疑地说:“难道已经不是2030年了吗?”

    话音刚落,韩医生竟本能地后退了一步。随后他咽了一口唾液,沉默了许久,才把平板电脑扔到一旁。

    韩医生将一把椅子搬了过来,摆出了一副观测实验对象的神态:“你刚才讲的圣诞节,是2030年的圣诞节?对近几年的一切,都没有记忆?”

    严歆璇差点哭了出来:“什么意思呀!你快告诉我,到底是哪一年呀!”

    韩医生狡黠的双眼端详着严歆璇,他犹豫了一阵,然后从袖口掏出一个薄如纸片的透明手机,递给了过来。

    心电仪上的线条剧烈波动着,屏幕前的各项身体数据也开始慢慢扩张。

    严歆璇凝望着手机上的日期,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一片寂静中沉沦。

    渐渐地,手机从僵硬的手掌上滑到地面,可先进的设计让这薄薄的躯壳没有任何损伤。

    硕大的方形屏幕平躺在地面,上面闪烁着一行字:2040年4月30日。

    严歆璇的胸口如同被劈了一记惊雷,她跳下病床,光着脚跌跌撞撞地冲向窗前。

    蔚蓝的天空下,国槐树翠绿的叶片在风中飞舞,蝉鸣回荡在广袤的树枝间,似乎眼前仍是那片熟悉的天地。

    严歆璇不断地揪着头发,又狠狠揉捏着太阳穴,她告诉自己这一定是一场梦,等梦醒来,一切就恢复原貌了。

    然而,冷酷的现实不断冲击着她的神经,她无助地敲打着玻璃,又沿着墙壁滑坐到地面,这时,她眼神空洞地低着头,自言自语地说:“难道我穿越了,穿越到十年后了?”

    韩医生走上前来,字正腔圆地解释道:“根据我的经验,你不是穿越,而是失忆了。你按部就班地生活,一步一步,迎来了2040年,可最近发生了什么事,让你失去了十年的记忆。”

    窗外,黄鹂鸟在树阴里清脆地吟唱,形状各异的房屋延伸到天涯尽头,偶尔还有几声孩子们的欢笑传递在远方。

    韩医生将严歆璇扶到沙发上,接着对她说:“每个失忆患者醒来后都会有一种穿越到未来的错觉,根据你的描述,2030年12月的那个夜晚,只是你失忆后能记住的最后一个场景而已。我知道这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适应,但是,事实就是事实。”

    严歆璇望着镜子里的容颜,她沉默了许久,怯声说道:“难不成我已经30岁了?你看我有这么老吗?”

    韩医生又变得圆滑起来:“像你们这种大眼睛的女孩子永远像18岁。”随后,他拿起平板电脑说:“要是没什么问题,就在‘出院’栏里签个字吧。”

    无奈之下,严歆璇只好抬起右手,麻木地划出恍如隔世的笔画。

    可她发现自己竟丧失了写字的能力,不管怎样调整,都难以将电容笔准确操控。

    更奇怪的是,当她无意间将笔杆握在左手时,立刻触发了一股强烈的熟悉感。她尝试着如此书写,字迹便渐渐清晰起来。

    韩医生笑道:“原来你是左撇子呀。”

    严歆璇莫名地摇了摇头:“不是的,我确定我是用右手的,我上学时还在左手手腕写过字呢。”

    出院后,严歆璇独自站在陌生的街边,没有手机,没有金钱,也没有和记忆相似的画面。马路上充斥着大量自动驾驶的电动汽车,连片的摩天高楼遮云蔽日,如怪物的獠牙,吞噬着每个人的生活。周围拥挤的行人无不行色匆匆,仿佛大家身后都有一个无形的鞭子,在压抑的催促下稳定运行。

    严歆璇默默寻找着回家的方向,沿街叫卖蝴蝶酥飘来熟悉的味道,是那样的亲切又令人怀念。如今所有的交易都通过刷脸支付,饥饿的她决定试探着站在人脸扫描仪前,可不知为何,系统对她的面部数据没有任何记录,报错的屏幕里,只留下一个渐行渐远的孤独背影。

    经过一小时的跋涉,家园的位置越来越近了,望着相识的车站,严歆璇迫不及待地跑了起来,那一刻,她惊奇地发现,曾经体弱多病的她,不仅全速跑了两千余米,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任何变化。但她已无暇顾及这些,只见那衰老的房子前围满了密密麻麻的警戒线,庭院里的花草早已凋零,昂贵的防盗门依然虚掩着,在风中有气无力地飘摇。

    严歆璇不假思索地从警戒线上跳过,敏捷的动作显得如此习以为常。她推门迈进家中,看到沙发上已结了一层厚厚的蜘蛛网,柜台里遍布积灰,凌乱的物品像一片搁浅的燕鱼,在地面做着最后的喘息。

    她心急如焚地拨出詹驰的手机号码,可那串数字已成了空号。

    一本旧书被吹落在地,感应灯随之亮起,严歆璇转过身,轻轻地说:“詹驰,是你吗?”

    然而室内只有书页翻卷的回音。

    明知没有希望,她依然踏遍家中的每个角落,不停地大喊着爱人的名字。

    “詹驰!詹驰!!你人呢?”

    她哽咽着坐在茶几上,三分疑惑,七分惆怅,共同冲击着她濒临崩溃的心绪。

    古老的钟摆仍在错位地摆动,过了一阵,她猛地抬起头,想到家里还有一片不为人知的禁地。

    于是,穿过皲裂的墙壁,严歆璇再次来到珊瑚门前,来到十年前的记忆终点。

    她将手掌轻轻放在门上,祈祷着开门后会出现奇迹。

    但任凭左手右手反复尝试,淡红色的珊瑚门都岿然不动,仿佛那是一块沉睡千年的化石。

    突然,一个健硕的人影印在地面,僵硬的臂膀从身后向严歆璇拍来。

    严歆璇在条件反射下瞬间转身拧住那人的手腕,可她看到的却是特斯拉机器人天真无邪的笑脸,它永远记得主人的容貌,胖胖的白色躯体依然做出了拥抱的姿势。

    这一刻,严歆璇抱着机器人放声大哭,她一边摸着机器人的胸口,一边哭喊着:“快告诉我,詹驰呢!詹驰呢?这十年都发生了什么?”

    特斯拉机器人憨厚地笑着,损毁的电路里颤抖着无法识别的杂音。

    严歆璇和机器人一同坐在门前的花坛旁,迷茫地望着眼前的世界,此时对面商场的大屏幕上滚动播放着各类新闻,其中一条是昨日黑洞大厦发生枪击案,死者为男性,约30岁,身份不祥。

    严歆璇心想:如果是詹驰把我送进医院的,那他一定会来找我,我莫不如就在此守候。

    但是,她等来的却是五辆残酷的悍马警车。

    平静的天空下,十五名持枪核弹的特警黑压压地突然冲来,不由分说地将严歆璇按在地上。紧接着,其中五人急迫地为她的手脚戴上铆钉型重镣铐,五人举起CQ自动步枪,如履薄冰地瞄准她的额头,还有五人将现场围住,时刻准备着应对突发状况。

    筋骨负重的痛感瞬间蔓延全身,严歆璇根本没有任何喘息的余地,就被粗暴地拖到了车上。

    特斯拉机器人望着急速远去的警车,还无辜地挠了圆圆的脑袋。

    颠簸的车座上,严歆璇被压得说不出话来,只听特警们向领导汇报说:“报告首长!已逮捕A级通缉犯严歆璇,此人极度危险。”

    幽闭的空间里,严歆璇被送进讯问室的铁笼内。

    主讯问官名叫安颖荻,硕士毕业后便进入了公安体系,在别人眼中,她是铁面无私的单身女强人,但只有她和家人知道,这些只不过是迫不得已的伪装罢了。面对眼前的嫌疑人,安颖荻吞下失眠多日的疲惫,再次变成了宣读法条的安警官。

    安警官庄严肃穆地说:“严歆璇,你是否承认自2028年起,和犯罪嫌疑人詹驰保持着非法同居关系。”

    严歆璇低着头缓缓说道:“你们抓错人了,我们都是遵纪守法的人,我不可能犯罪的,詹驰也不会。”

    而就在这时,她突然疑惑地抬起头:“非法同居?我们难道没结婚吗?我们计划大学毕业后就办仪式的。”

    安警官冷笑了一声:“你难道不清楚自己的婚姻状态吗?”

    严歆璇委屈地说:“我失忆了,十年来的事情都记不清了。”

    安警官拿出一份文件,一边用手指敲着桌面,一边读道:“根据公安系统查询结果,你至今未婚,并且我们调阅了上海交通大学的学生档案,你于2031年初辍学,根本没有毕业。”

    严歆璇震惊地叫了起来:“这不可能!我不可能不毕业的,也不可能没和詹驰结婚,你们一定搞错了!”

    严歆璇焦急地摇晃着手铐,坚固的铁链竟在反复拉扯中逐渐扭曲。她大声喊着:“十年前有个叫关擎的帮派分子闯入了我家,詹驰的爸妈也是他策划杀害的!关擎才是坏人!你们难道就没有任何关于他的犯罪记录吗?”

    安警官心底也觉此事蹊跷,如果严歆璇真像传说中那样穷凶极恶,这回怎能如此心甘情愿地束手就擒?她本想后续申请重新查案,甚至帮一帮眼前这位看似柔弱的女孩子,但每当踌躇不定时,她就会想起师父被歹徒残杀前讲过的话:对恶人的同情,就是对人民的犯罪。

    于是,安警官再次回到自己的角色里,面无表情地说:“我只负责你们的案子,根据群众举报,詹驰犯有谋杀、拐卖儿童、非法人体实验等多项重罪,至今在逃。相关数据显示,你一直是他的幕后助手。本案将在一个月内开庭,即日起,将对你进行审判前监禁。”

    冰冷的铁笼内,严歆璇痛苦地挣扎着,可再无人倾听她心中波澜壮阔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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