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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兵行险招】

    琅缳夜宴一结束,照理说玄鸣涛应该抓紧机会赶快离开学海无涯这个是非之地,怎知穆犀尘旧病复发,学海儒医都说束手无策,莫尚恩前来相求,玄鸣涛不得不再多留几日。不过他心里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刚跟大墙头打好关系,转头就这么默默离开未免遗憾。

    教统选拔这件事本只有与太学主亲近的几位学生知晓,未料琅缳夜宴上有人喝多说漏了嘴,瞬间一石激起千层浪,学海人人都铆着劲想要从中分一杯羹。不出三日,几拨支持者派系均已浮出水面,除了支持龙宿与弦知音的两边壁垒分明,还有几个竞争力相对较弱的势力,比如东方羿等天时未到暂且不足为虑的人。不同势力明里暗里对抗拉锯,都在争取更多的支持票选。

    弦知音本人对名利权势并无兴趣,他那边主要是太史侯跳得厉害,心心念念想帮挚友弦知音夺得教统之位。而龙宿与太史侯几乎是同样的心态,阳谋阴谋都用上,两方斗得风生水起。太史侯毕竟掌管了礼部整整一部的人员,作为师长享受更多特权,而龙宿尽管是太学主最器重的学生之一,拥有无数崇拜者,也只是有名无权,不免处于劣势。

    学海内部的权位斗争与玄鸣涛无关,他这几日绞尽脑汁研究该怎么劝龙宿放弃教统之位离开学海,但现在龙宿似乎正斗得起劲,要让他戛然而止骤然离开实在困难。既然反向努力阻碍重重,不如将计就计,利用自己的术法优势帮龙宿在这场争名夺利中获取更大的利益面。

    处理好诊疗事宜,玄鸣涛悄然化为云流雾气飘入礼部院子。第一次做细|作探子还有点小紧张,险险在偌大的礼部迷了路,好在兜兜转转总算没有白来一趟,恰偷听到太史侯交待手下要排挤龙宿的几名得力干将,削弱龙宿那方的竞争力。他们似乎还没有完整的对付计划,只是先说个预备,玄鸣涛小心翼翼原路撤出礼部,急匆匆赶着去龙宿那儿报信。

    龙宿倒是以上宾之礼招待了玄鸣涛,神态举止却如太学主那般矫作虚伪,竟连夜宴那晚十分之一的真诚都不及。玄鸣涛心中难免叹息,只道交浅言深,龙宿仍未信任自己,把他当作寻常攀附之流了。可玄鸣涛当下也想不出其它增进信任的办法,龙宿不把他划归为有威胁的敌对方已经谢天谢地了,至少现在还担着一层朋友的名义。

    心忖已经把偷听来的情报毫无保留地告知龙宿,让龙宿能有备无患,还再三隐晦地劝龙宿早日脱离泥沼,尽到了朋友之义,相信以龙宿能为,处理学海这点小事无需担忧。玄鸣涛未有深思,他对龙宿有十足的信心,然而背后目送玄鸣涛离开的眼神中隐藏了多少隐秘的算计,只有目光的主人自己明了。

    天数早已改变,玄鸣涛却浑然无觉,总以为顺着剧情走,龙宿会自行茅塞顿开,儒门天下也会顺应天时创立。他这个局外人只要帮龙宿医治好左膀右臂的沉疴,待穆犀尘病情稳定,龙宿创业大计人才稳固,玄鸣涛便可离开学海,无牵无挂地继续他的游历。

    意料之外的变数发生,礼部那几名预备对付龙宿的儒生竟然一夕之间病重濒死,现场查证礼部所有的酒水都被下了毒,儒医判定是多种毒虫的混合之毒,等闲无法破解。太史侯怒火中烧,毫无证据之下空口论断是龙宿派人下的毒,就差直接带人前去掀了龙宿那方院子的屋顶。太学主及时出面阻止,召开六部公审听证会,让原告礼部太史侯与被告疏楼龙宿当堂对质。

    太史侯虽然脾气炮仗了点,性子直,脑子转不过弯,但也算是个堂堂正正的人,下毒害自己的门生做苦肉计嫁祸别人这种事还做不出来。到底是谁会用这种阴|毒的伎俩暂不知晓,玄鸣涛很不想怀疑龙宿,他心里有自己的猜测,耐不住好奇,替那几名中毒的儒生暂时稳住毒素后,马上跑去六部大堂围观案情。

    听证会正在进行,堂下挤满了听众,这种热闹怎么能错过,各方势力都来一观究竟。太史侯言之凿凿,声称抓住了下毒者的把柄,但让他拿出切实证据又说还在调查。相对而立的龙宿一派泰然自若,面上未见丝毫心虚之态,反倒比太史侯更理直气壮。双方你来我往多是诛心之论,谁都没有真凭实据能结案定论。

    听了他们吵了好一会儿,玄鸣涛终于听出点门道来,难怪太史侯一口咬定是龙宿所为,只是因为龙宿以前有过教唆别人以极端手段排除异己的前科。这确实很像龙宿前期的作风,但太史侯拿不出证据,说再多也是徒劳。

    其他五部师长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判谁有理,观上首太学主神情,却似早有定见。果然太学主抬手制止了双方没有意义的争论,唤来侍从将一名陌生的学员押解上堂,居然当众宣布这人就是下毒凶手。太学主如此英明神武料在机先,这么快就破案了?玄鸣涛与众人一样惊讶,更多了几分疑惑。不过太学主的话至高无上没人敢反驳,说这是凶手那肯定八九不离十了。

    奇怪的是这名凶手不经审讯,刚一上堂就马上交待了自己如何下毒作案的全过程,说是坦白,更像在背诵早就写好的自首书,末了还支支吾吾,遮遮掩掩地加了句‘受人指使’。这下礼部那边来劲了,试图把‘凶手’引导为龙宿那方的人。太学主故作威严地问了句‘何人’,谁知‘凶手’竟哆哆嗦嗦地回头看向了人群中的玄鸣涛……

    六部目光唰地聚焦在玄鸣涛身上,他本人还未反应过来,就见两名人高马大的侍从一左一右架起他拽到大堂中央。

    “道者,汝为何要残害吾门学生?”太学主面具后的声音第一次听起来如此冰冷,带着不怒自威的压迫感,也许这才是太学主真实的一面。

    玄鸣涛须臾愣神,脑中飞速转过许多念头,他不知为何学海内部的权斗会突然牵扯到自己身上,可当下容不得他深入思考,各方焦点汇聚,都在等着他的回答,原本对峙的人马这会儿倒同仇敌忾起来。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玄鸣涛在众多高手环伺之下强自镇定,警惕着周围分毫的举动,一旦情势不对,保命为先,哪怕祭出诛魔剑阵都不为过。

    “禀太学主,道者随身携带的葫芦就是证物,葫芦里存有许多毒酒,学生正是依照道者吩咐,配了与他毒酒相似之毒。道者应承学生完成此事,便教吾神儒玄章的演奏之法。”那名‘凶手’抢着坦白道。

    几句话暴|露两点要素,玄鸣涛快速串联起整桩案情。这名‘凶手’显然是太学主刻意安排的戏子,而葫芦中的药酒乃百毒所制这事只有龙宿知道,看来中毒事件是太学主与龙宿师徒共同策划。师徒俩各有心思,太学主想借教统之争挑起矛盾掩人耳目,顺手除掉潜在的威胁,平息神儒玄章外泄的祸患,龙宿则能借此打压太史侯为首的反对势力,以及进一步获取太学主的器重,为后续晋升铺路。

    即使立下口头保证,但太学主怎是轻易信人之辈,果不其然还是埋下杀机,今日劫数早该预见。可龙宿,宁愿选择师尊太学主,也不肯给予半分信任与初交的朋友……

    两名侍从看太学主暗示,上前欲夺葫芦,玄鸣涛迅速运元震退两人。

    “道者,负隅顽抗非是明智之举。”太学主冷冷警告说,“吾门学生身中数种毒|物糅合之毒,若非医术超绝如汝者,学海无人能出汝右。如今事败,劝汝不可孤身挑衅学海全门,趁早交出|毒|源,接受刑罚。”

    “太学主,其中是否有所误会?仙长远来是客,妙手仁心,与礼部学员无冤无仇,怎会无故加害。”弦知音出来为玄鸣涛说几句公道话,围观的儒生也有一大部分忍不住提出疑问,纷纷恳请太学主重新彻查。

    六部大堂又炸开了锅,站在中央的玄鸣涛却一言不发,只死死护着自己的葫芦,笔挺挺钉在原地。想通个中关窍,玄鸣涛心中忽地空落落的,所有气愤不满都莫名消散,他微微侧脸望向龙宿,龙宿却用珍珠扇遮起自己的表情,避开了目光对视。

    这种冷漠的反应更令人伤心,玄鸣涛收回落寞眼神,垂眸苦笑数声,打断众人嘈杂的各抒己见,沉声道:“尔等,怎配沾吾师兄亲手所酿之酒——”

    语落,玄鸣涛立即拔开葫芦塞,众目睽睽之下仰头豪饮至烈药酒。

    “速速抢下证物!”太史侯高呼,礼部一群儒生扑上来准备动手,玄鸣涛早有防备,剑指一划隔开分界,待他们越界而来时,一葫芦药酒已见底了。

    只见玄鸣涛面色变化,皮肤倏地呈现骇人的黑紫色毒纹,密密麻麻爬满双手脖颈,直蔓延到脸颊,眼睛充血突起,摇摇晃晃站不稳脚跟。一次性饮得过猛过多,这壶毕竟不是寻常药酒,副作用的毒|性|迅速走遍全身经络。好在玄鸣涛的身体早就习惯这种药|性,只稍稍不适片刻,毒纹很快消了下去,人也渐渐清醒。

    这样的变化足以说明这壶酒确实毒|性强烈,虽无法证明礼部学员中的毒与药酒之毒同出一源,但太学主可不管这茬,玄鸣涛这种自曝的行为正让他抓住现成的把柄。

    “证据确凿,道者,吾在等着汝的解释。”

    太学主想要当下定罪的心思过于明显,玄鸣涛大口喘息调复药酒毒性,略弓着背,不承认也不辩解,缓缓开口道:“太学主欲怎样处置下毒之人呢?”

    堂中一片寂静,都关注着太学主最后的判决。太学主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礼部众学子之毒为汝所压制,幸而未伤及人命,念汝知错悔改,又是外境人士不属儒门管辖,虽不至死,但刑不可废。所伤十人,便判汝悬于刑架之上曝晒十日,每日十鞭,汝可有怨言?”

    如果据理力争,搬出玄宗底牌,或能全身而退,但若将这场危机化成转机呢?玄鸣涛心思翻涌,他有冰脉护身,区区十日曝晒与皮外伤应无可虑,只要小心防着太学主暗下杀手即可。他想与自己赌一把,沉默不语良久,似乎默认了莫须有的罪名,默许了这不轻不重的刑罚。余光瞥见龙宿,依然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

    “未免外人指摘吾等私刑不公,吾建议封住凶手功体,将处刑公之于众,以儆效尤。”太史侯补充说。

    太学主见玄鸣涛始终默不作声,当即吩咐手下得力侍从押解‘真凶’前往刑迹台,并由太史侯亲手封住玄鸣涛功体,亲自监督第一日的行刑以熄礼部怒火。玄鸣涛全程未有反抗,他像是饮酒过度中了毒,眼神空洞,面无表情地被押着离开了六部大堂,再没看龙宿一眼。

    这段时间的人缘不是白刷的,学海无涯许多儒生不信玄鸣涛会下毒害人,一部分继续上表恳求太学主重查,一部分跟着行刑队伍一起去刑迹台想最后保一保玄鸣涛。一大批学子出行着实引起了不小的波动,路人百姓不明所以,都跟过来看热闹。

    刑迹台是什么地方玄鸣涛不知道,但他知道越是公开的地方,安全越有保障,太史侯的提议明面上是折辱,实际上却反过来帮了玄鸣涛。走到半路,玄鸣涛主动要求将行刑地点换到公开亭,那儿可比刑迹台有名得多,亦更衬学海教律森严。太史侯只想‘真凶’身败名裂,没有多想就下令转道前往公开亭。

    公开亭里里外外围了好多看热闹的人,春末夏初的日头似乎还没那么毒辣,围观的群众人头攒动,有多少真心,多少假意掺杂其中,十字刑架已经搭好,太史侯疾言要玄鸣涛自觉服刑。

    玄鸣涛不理太史侯一再催促,轻解道衣仔细叠起,转身对前来送行的莫尚恩嘱托道:“贫道衣袍琴笛等所有随身物品,就暂托付与君。”他又取下头上雪玉翎簪,如墨长发随之垂落双肩,凝视片刻才将簪子一并交给莫尚恩,“此簪乃吾宗门信物,请务必替贫道保管妥善。”

    “唉……道师请放心,学生定会小心看护。”莫尚恩唉声叹气地不忍玄鸣涛平白受冤,愁眉苦脸地将玄鸣涛的东西全部收好。

    玄鸣涛只着一身素色单衣,依旧没有一句辩驳,坦然步上刑架。功体被封,手脚腰脖皆缚上锁链,礼部之人将玄鸣涛的‘罪行’张贴在公开亭上,选了一条带倒钩的铁鞭狠狠抽了‘真凶’十鞭,玄鸣涛顿时皮开肉绽,鲜血染遍全身,他却咬着牙没有发出一丝哀声。

    礼部依照太学主之意在刑架方圆搭建荆棘围栏,不许任何人靠近救治玄鸣涛,太史侯又耀武扬威一番,留下两名礼部儒吏看守,驱散其他围观儒生后,才带大部队回转学海无涯。

    “道师?道师可还撑得住吗?”莫尚恩焦急地唤着伤势沉重的玄鸣涛。他塞给礼部的两名看守一些财物,拜托他们网开一面,那俩人打着马虎眼溜号去附近茶铺喝茶休息。

    直到太史侯等一众儒生都走得差不多了,玄鸣涛才吐出口中憋了许久的伤血,貌似轻松地头倚着刑架浅笑说:“皮肉之伤无需担忧。莫尚恩,你是否也疑惑吾为何不做反抗束手就擒?”

    “是……学生不懂,道师绝非下毒凶手,因何不据理力争,要来此吃罪受辱?”

    “吾心中有所盘算。”玄鸣涛努力咽下喉中血气,表面一派云淡风轻地继续说,“虽然默认承罪,吾却不能真的坐以待毙,还望君救吾一救。”

    “道师请说,莫尚恩必尽全力搭救道师。”

    “请你为吾办三件事。其一,在吾那只空酒葫芦上悬一块玉饰,将葫芦转交给疏楼龙宿。其二,在旁边这公开亭上贴一张寻人启事,劳你破费些许银钱,为吾寻一名叫秦假仙的人前来相见。其三,回到学海之后,照吾所言行事,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道师可有话带给龙宿学长?也许请他帮忙能顺利渡过难关。”莫尚恩真诚建议道。

    “无,你只需依吾言去做,不用加任何画蛇添足的话语请托解释,龙宿应能了解吾之意。若他不明白,便是故意装聋作哑,那么刑满之日,吾会死心认命。”玄鸣涛的语气渐渐放缓,低声说。

    “这……是,学生即刻去办!”

    莫尚恩趁看守不注意,抓紧时间贴好寻人启事,火急火燎地回去办差事,太史侯的手下远远瞧见,很快放下茶碗回来像门神似的一左一右严密看守玄鸣涛。银钱只买了一盏茶的放松时间,他们又开始履行职责,向大众一遍遍宣读玄鸣涛的‘罪行’有多么令人不齿。一些挑事的无知民众才不管刑架上的人犯了什么罪,把这人当成撒气目标就对了,纷纷拿来生蛋泥巴烂菜头扔玄鸣涛,更有过分的人直接捡起小石块砸得玄鸣涛头破血流。

    不明情况的跟风百姓越来越多,反正打恶人出气也不会被告官,于是连家里丢了只鸡都怪罪到玄鸣涛头上。身上的鞭伤还在淌血,额头也被磕破好大一块,血迹融着蛋清顺着长长的散发黏在脸上,汗渍渗进伤口加剧疼痛之感,自降临这个世间,何曾有过如此狼狈之时。这才第一日,还有九日要忍受,没了功体,全靠冰脉特殊体质撑持,希望这几天能下下雨,饮些雨水勉强维持生机吧。

    玄鸣涛吃力地微微仰头望天,心中却无怨怼,反而在一片骂声中咧嘴自嘲笑道:“这污秽的人间啊,伟大的弃天帝,人类无知,还是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你说对吧。”

    ……

    最意外的是日前医治过的那只小雀居然飞来陪伴玄鸣涛,扑棱着小小的翅膀,试图用弱小的身躯替玄鸣涛挡去民众扔过来的乱七八糟的杂物,看得玄鸣涛一阵感动,只恐小雀受无妄之灾,劝小雀离开不必管他,劝了多次,小雀才终于飞走了。

    前一两日是最难熬的,要寻的人尚无音讯,学海那方也没有具体消息传来。太史侯留下看守的两名儒吏只挺过一日,风餐露宿又无聊透顶的任务谁都受不了。反正玄鸣涛没有要跑的意思,他们索性私自放了假,拿着受贿而来的赃|款出去吃喝玩乐。

    看守一走,陆陆续续就有不少儒生偷溜出来探望玄鸣涛,看来莫尚恩的第三件事是办成了。趁着尚有精力,玄鸣涛扯着干涩的嗓子向信服他的儒生们传播一些新兴思想,不断给他们洗脑新儒改|革的前景与他们每个人在这场革新|运|动中的重要性和个人价值。凭着三寸不烂之舌,结合现代学过的一堆专业知识,硬是将儒生们说得热血沸腾激动不已。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个至理名言被用得淋漓尽致,这些儒生一个影响一群,一群影响一门,一门影响一片江湖指日可待。

    不能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等龙宿自行领悟这样不可预控的变数上,既然卷进天数中,顺应天命做些该做的事拿来自保无可厚非,在不破坏大天命的前提下适量把控事件发展的进度,才是作为穿越者最大的优势。

    第二日午后,期盼已久的秦假仙终于出现了,他那副穷酸样居然还瞧不起玄鸣涛,不过玄鸣涛现在被绑在刑架上,衣衫褴褛伤痕累累也确实狼狈不堪。

    “我秦某人是奉公守法的良民,跟你这种囚犯可没瓜葛,要不是看在赏银的份上——”秦假仙掂了掂装满碎银子的荷包,“这年头连犯人都知晓找我老秦办事绝对靠谱,算你上道。说吧,找我有什么事情?”

    “唉呀,受刑的不一定就是囚犯,也有可能是含冤者。”玄鸣涛无奈地笑了笑,“不过贫道身份对秦大侠来说无关紧要,邀你一见是想与你一同赚一票大财,不知秦大侠意下如何?”

    一口一个秦大侠,还没说正事,秦假仙已被喊得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人人都因外貌轻贱鄙夷他,又嫌他捡骨埋尸晦气得很,避之唯恐不及,不愿与他往来,这囚犯却肯主动跟他相交……立马看玄鸣涛觉得顺眼多了,甚至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慨叹。

    “怎样的大财?”秦假仙眼冒精光试探道。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只要秦大侠够胆独身一闯,必得万金尽入囊中。”

    “你助我赚取万金,你自己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天底下无免费的午餐,你可别想诓骗我秦英明。”秦假仙并未被钱财冲昏头脑,谨慎地问。

    “秦大侠多虑了,你命格非凡,天命所归,却需有人点拨开悟,才能开启大富大贵的运势。贫道不才,略识天机,有吾指点,从今往后你不必再重操旧业,而吾有了秦大侠无双的好运庇佑,苦难波折也将通通远离。”玄鸣涛露出人畜无害的真诚笑容,看起来十分和善。

    “真的吗?!我有大富大贵的运势?你是算命仙?还是神棍?”

    “哈,秦大侠若不放心,不妨与贫道打个赌,这第一笔的学海万金就当作贫道诚意。如秦大侠此行未果,随你回来刑吾几鞭都可。”

    万金,秦假仙打出生就没见过这么多钱,他一直以摸死人身上的财物维持生计,日子过得十分拮据。万金之数实在很诱惑,秦假仙纵然半信半疑,但富贵险中求,哪怕学海无涯是龙潭虎穴,他秦大胆也愿意豪赌一把。当下一跺脚,壮士扼腕般夸张地大叹一声,提步前往学海。

    日前中毒的十名儒生还命悬一线,玄鸣涛只是暂时压住了他们的毒性,并未完全解毒。众人关注点都在如何处决玄鸣涛上时,这些中毒的受害者们竟被忽略。真正下毒的太学主师徒可不会管这些弃子的死活,只有弦知音和太史侯还担心着他们的安危,找不到解毒之法急得团团转,怎奈无计可施。

    秦假仙换了一身体面的行头,以神医之名孤身前去学海无涯叩门。他偷偷从公开亭后方锯开了礼部所设的荆棘围栏,自玄鸣涛身上取了几罐带有百毒抗体的鲜血。依照玄鸣涛指点,秦假仙列了一些糊弄人的寻常名贵药材的药单,佐以血清药引让那些儒生喝了,小小毒素迎刃而解。说好万金就万金,秦神医差点没能出得了学海无涯,被礼部一众疑神疑鬼疑心自己也中毒的儒生缠住无法脱身,还是弦知音亲自送他离开。

    满载而归的秦假仙尝到甜头,他十分道义地只藏了五千金,将另外一半亲自运回公开亭欲与玄鸣涛分成。心里当然是很不愿意的,但秦假仙表面仍保持着慷慨的模样,还说有来有往,生意才做得长久。当玄鸣涛明确表示万金都归秦假仙所有时,老秦高兴得差点没叫出来,连称玄鸣涛大仔头哥,对这位一开始瞧不上眼的囚犯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十分狗腿地问玄鸣涛还有什么发财的门道。

    玄鸣涛于是忽悠秦假仙在公开亭搭起草棚,招收四面八方的病患,不论男女老幼富贵贫穷,凡是良善之辈医而无类,一概只收一文钱诊金。秦假仙疑问这样岂不赔本,玄鸣涛却说真正的大买卖还在后头,并且承诺日后收成全归秦假仙,他自己分文不要。

    想来一个每天要被抽十鞭子的囚犯自身都难保,哪来的菩萨心肠免费给人看病,除非脑子有问题,纯属闲得慌。秦假仙姑且信了玄鸣涛的话,反正现在赔本的也不是他,学海无涯有个叫莫尚恩的儒者每天都会送来药材和银钱贴补。权当是为了日后的大买卖,秦假仙按部就班地依照玄鸣涛的安排,继续将秦神医的身份演下去。

    医好一两个旧病缠身的人之后,名声渐渐传出去了,许多富户不需秦假仙暗示,会主动送些金银财帛当作谢礼,累积下来数目也甚可观,如此秦假仙便不再嘀嘀咕咕,有钱收就万事好参详。

    不过百姓们都清楚秦假仙不是真正会治病的神医,所有疗法全是由刑架上的囚犯口述,没鼻子的小矮个跟着照做,大家充其量将秦假仙看作神医的药僮。一部分前两天拿东西砸过玄鸣涛的百姓良心发现,转头运来一些慰问品向玄鸣涛道歉,但只能摆在荆棘围栏外,儒门设下的划地为牢大家都不敢擅自破坏,以免给玄鸣涛招惹更多罪名。

    公开亭有个包医百病的囚犯,能知生死,观五行,神通广大,博闻广识,此事一传千里,闻风而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既看了病,还接受了玄鸣涛一番关于读书和实现个人价值的新观念。莫尚恩和病况有所好转的穆犀尘也赶来听道,他们两人还主动担当起传播新学的先锋,倒是省了玄鸣涛不少力气。伤势虽重,但有信者相伴,心中略感宽慰。

    一来二去,不光百姓把这名囚犯当成正在受苦受难的活神仙,许多儒门分支的有识之士也慕名前来一闻新学理念,传播的范围不再仅限于学海内部,玄鸣涛最初设想的燎原星火已经起了苗头。公开亭俨然成了大型粉丝见面会,一旁摆摊的秦假仙除了卖药,还做起茶水瓜果生意,赚得盆满钵满,忙得不亦乐乎。

    但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囚犯到底叫什么名字,而这名囚犯在传道之时总推说新学理念并非出自他口,乃是一位名宿大儒传授与他。众人询问究竟是哪位名儒,囚犯却神秘兮兮地笑而不语,只言天时未到不可点破天机,勾得众人愈发好奇。

    学海无涯那方当然不会坐视不理,换了一批人看守,严禁外人靠近玄鸣涛周围十步。但民意挡不住,大家依旧如常般看诊问道,只是无法近距离与活神仙说话而已。可没想到第二批看守不到一天就被玄鸣涛与大众风向洗脑了,礼部于是又换了另一批。第三批看守儒生听从玄鸣涛的建议,假装怒吼犯人表明自己立场,免得再被换走。

    连日曝晒,要不是有冰脉护身,体内水气早被蒸干。数十鞭新伤叠旧伤,素衣上再也找不到一片干净的地方,破破烂烂只剩几条碎布。浓重的血色染遍周身,像穿了一件新的殷红血衣,活脱脱如黄泉爬上来的血尸。胆子小的百姓都不敢靠近刑架,许多人想向学海无涯抗议要求为玄鸣涛减刑,却被玄鸣涛本人拒绝,仿佛不是学海要让他付出代价,而是他自己不肯放过自己。

    新学渲染传播计划仍在有条不紊地进行,随着服刑日子一天天过去,玄鸣涛一天比一天虚弱,耷拉着脑袋勉强才能打起精神与众人对话。他的声音愈发轻,气息也愈发短促,公开亭不再人声鼎沸,大家都安安静静地仔细聆听。皲裂的嘴唇艰难开口,不知哪来的信念感,撑着玄鸣涛坚持传道。一只眼睛被血汗黏住,仅余的一目模模糊糊看得不甚清晰,充血的眸中却有明显越来越失落的眼神,在不经意间悄然划过。

    一连六天的大太阳,烤得皮焦肉干,幸亏来报恩的小雀偶尔会衔一蕊花露来救济救济濒临干涸的人,也算无心插柳柳成荫,多做善事果然有好报。

    第七日,天际浓云密布,看样子终于要下雨了。淅淅沥沥的前兆来时,公开亭还有不少人,有些出门看了黄历随身带着伞的根本不担心下雨。谁知雨势越来越大,倾盆而降伴随闷雷阵阵,众人散得急,没人顾得上玄鸣涛。最后一个正准备走的秦假仙想将遮棚布扯下来,抛到刑架上给玄鸣涛遮雨,这时大雨中忽然冒出一队人马,不由分说叉起秦假仙将他拖离了公开亭。

    雨幕中,隐隐约约现出一袭紫鳞儒衣,撑着一纸眼熟的朱伞缓步行至血迹斑斑的刑架旁,身未动,袖微扬,荆棘围栏瞬间被炸得粉碎。来人一言不发走到玄鸣涛跟前,稍稍抬手举高朱伞,雨水无法沾染来者分毫,他稳然立在雨中,将伞全部遮到玄鸣涛上方,为他挡去滂沱雨势。

    刑架上的人紧紧闭着眼,锁链将他的脖子也勒出了血痕,血迹浸染锁链,他却无力再抬头,垂着脑袋像死了一般一动不动。大雨浇去多日累积的陈血,冲刷满身伤痕,玄鸣涛终于有些人模样了,血水流了一地,来不及渗入土中,为这悲凉景象再添几分凄惨。

    来者沉默驻足,盯着玄鸣涛的脸注视良久,随后取出一方浅紫色手巾,伸手轻轻拭了拭玄鸣涛眼边郁结的血块。玄鸣涛似乎有了些许反应,微微蹙了蹙眉,勉力撑起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眼神慢慢聚焦,待看清来者是谁,绷了多日的情绪方才忍不住流泻而出。

    “你终于……肯多迈一步……”干涩的眼眶流不出泪,只酸疼得厉害,玄鸣涛闭目苦笑,孱弱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心绪波动牵扯伤势,一时呕出新红。

    “何苦呢,汝非是学海之人,不必受儒门教条约束,依汝智计,早可脱身离去。”紫衣儒者又为玄鸣涛拭去嘴角血渍,动作轻缓不想再碰痛伤者。“何况汝明知是谁陷害汝……”

    “吾在此……为朋友受过……无怨无悔……”玄鸣涛断断续续地呜咽道,他抬眼戚戚望着龙宿,眼中有许多龙宿无法明白的宽容与谅解。

    “朋友吗……”龙宿怔了怔,不自然地避开玄鸣涛的目光,“痴愚——”

    “也许吧……”

    “汝近来一些举动,引起太学主的密切关注,再这样下去,杀劫不远。”龙宿卷起手巾小心贴在玄鸣涛脖颈伤处,为他捂着流血的伤痕,以免锁链磨断玄鸣涛的气管动脉。

    “那又如何……你来了……吾就没输。”大雨带走炎气,玄鸣涛努力提起全副精神与龙宿对话,这是他最后的机会,必须将所有一切说与龙宿分明。

    “汝想借吾之手对抗太学主吗?”

    “太学主?”玄鸣涛扯出一条讽笑,“他配吗——龙宿啊龙宿,吾这满身伤痕,能换得你哪怕一分信任吗?”

    “难道汝招揽人心传播新学是为了吾?”

    “吾一外境玄门道子,苦境儒教之事与吾何干,若非为你,又为何人。”

    龙宿顿了顿,踌躇片刻准备做最后试探:“汝总说学海无涯是泥沼禁锢,可知吾若夺得教统之位,一样能实行改革,还儒门焕然一新。”

    “旧儒教|官僚体系根深蒂固,非是你一己之力能可改变,教统又怎样,上面仍有太学主掌握实权统领压制,变革不可能真正成功。何不依吾建言,新起炉灶,开创新式儒门,自己做儒门之首。”玄鸣涛毫无保留地剖析道。

    “嗯——”龙宿沉吟一声,迟疑几分。

    玄鸣涛也不逼他立刻做决断,静静等龙宿考虑清楚。一时间天地昏暗只剩铿然雨声,似要洗去一切浊息还世间清明。

    “有时吾真怀疑汝能窥见人心,吾隐藏多年的心思竟被汝一言点破玄机。”

    “吾并无什么通天之能,只是自琴音中听懂了你的志向抱负,可惜你却不肯认真听听吾之心音,才造成诸多误解,让吾今日不得不兵行险招。”玄鸣涛轻叹一声,“吾所受每一鞭,都是为了打散困住吾友的桎梏……还你,疏楼龙宿,海阔天高……”

    “像汝这么笨的人,吾还是头一回见,做着对自己毫无益处的事,弄得遍体鳞伤,那些听道者却不知汝之名姓。”

    “这世上只有吾愿意做的事,与愿意付出的对象,不管值不值得……只要你能明白,知晓吾是谁,那吾就没白来一遭……”

    天边突然蹿升起一簇信号焰火,龙宿似等待那簇信号多时,一直紧绷的面色终于有些缓和,他急忙凝出剑指斩断绑缚玄鸣涛的数道锁链,气空力尽的玄鸣涛立刻从刑架上倾颓倒落。

    “玄……鸣涛……”非是陌生的道者两字,第一次唤出全名,龙宿一个箭步将人稳稳接在怀中,却发现玄鸣涛已然晕厥。“一片冰心在玉葫……汝的琴音,又怎知吾没听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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