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八章【千劫因果覆玄生】
千年缘起处，千载因果偿，天命由此始，凡生从此灭。一副躯体，两条性命，三段人生，四片残元，此时此日此地，天时至，众归一，命运的轴毂即将重新转动。历史或重演，或救赎，但看方寸人心。
无人整修的玄宗云台，依旧保持着它千年前劫后余生的模样，即使玄宗重回故土，众人有志一同，绝不接近云台祭地。四面绝崖峭壁，乱石嶙峋，遗留在云台中的前世残念早已随护阵云气消散天地，徘徊云台附近的众亡魂英灵仍不肯离去。他们似乎也在等一场宿命了结，等一个重启天命的机缘。
道境八月，秋风已见肃杀，凛凛青丝吹老，烈烈衣袍捲尘，战意拂过剑尖霜寒，铺展一派冷落萧疏。云台方圆二十里外，异度魔界大军有序排开，与老弦首率领的玄宗道子，以及前来助阵的正道群侠三方对峙，谁都不敢轻举妄动破坏势力平衡，众人翘首皆盼着云台上因果之战的结局。
过耳风声忽地浅了，云台上空竟重现当年赦天神封气旋之状，巨大的云气惊雷呼啸着将整座云台孤山团团包裹，外围等候的众人再被逼退数十丈，完全失去上方云台的观战视野，更不知内中到底发生何事。
半个时辰前——
祭地中央安静得出奇，背对两人沉默而立，各自心中有所盘算。苍负琴背手，率先回身，微睁眼，瞧见对面最熟悉的人，黑金法袍拖地，魔皇金冠生辉，手中倒提魔化明玥，浑身上下每一寸都盈满磅礴真元，仿佛下一秒便要一剑定乾坤。
遥遥十步距离，逼面而来的杀气令苍不由凝神，压迫感传递到每一根汗毛都迎风而倒，每一个毛孔都喷张着求战之欲。藏于琴匣之中尚未展锋的白虹剑感应同源对剑源源不绝的剑意，也开始变得躁动不安，哀哀剑鸣直透怒沧琴身。这一幕，天机画面曾在脑海中反复出现，早有心理准备的生死一战，过往所受一切伤痛折磨，所有的错误篇章，都将在今日剑下，回归正轨。
“双身合一，恭喜你终于心愿得偿，但想杀吾取回最后一魂，云皇还须考量自己能否承受翻倍的反噬之力。”苍正色道。
云河沉声冷笑，缓缓转身，目光交错，抑不住的魔能神气自金蓝异瞳中流泻而出，为魔者更添杀威。“雪芽之心湛然澄澈，焕如一新，更替旧心，本座已不再受你羁绊牵制。待吾剥离你的元神收回最后一魂，今日起，世上再无六弦之首。”
苍敛眸沉默片刻，眼底似有谋算之色，随即直面魔威道：“虽然结果不尽人意，但苍还是要多谢云皇将吾的葬身之地选在道境玄宗云台，让吾能回归故土。”
“你多虑了。”云河冷漠地说，“此地乃是千载因果的起点，也是天命了结的终点。本座同样要于此地，于此战，将当初卷入赦天神封的所有前世羁绊尽皆斩灭。自此后，世间再无人事物可阻吾银鍠云河的脚步。”
“可惜，就算换了心，你依然杀不了吾。只要苍活在这世上一天，便会与异度魔界对抗到底。”轻轻一抖肩，怒沧琴顺势飞旋落于身前，气劲一提，琴布炸开，随着琴身抛旋，白虹剑应声射|出。苍单手拄琴，另一手紧握白虹，饱提元功蓄势待发。
“很好，你若缴械投降，本座倒要怀疑你别有阴谋，好在六弦之首傲骨嶙峋，始终未让本座失望。”云河手中明玥锋芒一闪，应战之态已明，“以明玥对白虹，是本座留给你最后的敬意——”剑尖缓缓抬起，直指苍心口位置。
眼神一对，冲突即开，苍挥洒拂尘卷起怒沧拍打琴弦，弦音剑流作为第一波攻势迷惑云河视线，为苍争取布阵时间。
“伏天王·降天一·怒海苍涛——”
起手极招，不做多余试探，苍举剑划出道印，弦剑同运直扑云河。而云河只是静静立在原地，双手背身，明玥抛空以气御剑，仅仅抖了抖衣摆，便将苍的极招消弭殆尽。明玥受魔功所控疾速飞行，剑主身不动，剑招已击敌百千，与同源白虹铿然相交，迸射无数璀璨星火，缠斗得苍分|身|乏术，来不及另布剑阵困锁云河。
“天海怒潮——”
“阳仪天殛——”
“乾坤三转——”
绝招尽释毫无保留，连绵不断攻袭云河，天波怒潮曲加成剑威，威势赫赫炸得云台方圆山峰山移石走。怎奈连番攻击竟未撼动银鍠云河半分，烟尘稍褪，魔皇仍旧屹立原处，宏大剑威只稍稍撩动他衣袍发尾。外围观战众人皆为苍悬心不已，忧急心焦却无法助弦首半分。
素知银鍠云河实力非凡，过去只有半身时还能集众高手联合伤之，岂料双身合一，修为翻倍恐怖如斯，换上雪芽纯净无暇之心，魔身几近完美。单凭一己之力绝难抗衡，苍心知肚明，唯一的机会，只在于最后一魂尚未回归，圣魔元胎之体未全，银鍠云河仍有破绽。
“你尽力了——”云河淡漠地说。收回飞旋的明玥，随意透了透袖，掸去衣袍上沾染的尘灰，“接下来，该换本座了——”
说罢，左手摊张凝元，右手执剑向天，天际倏然风云疾走，魔云罩顶黑暗骤降，赤红霹雳惊闪天幕，风雷共震摄人心魄。
苍见状立刻翻袖卷起琴剑作双极开阵，白虹双化，苍影双分，欲以化体之术避开至极一招。
“神雷天殛——”
截然不同的神雷无间隙落下，轰击一切生命之源，似要在瞬息之间毁灭人间。神雷强如天劫临世，威能扩散，波及外围观战之人，就连异度魔界的魔人也不得不与群侠同样再退三舍。
“伏天王·降天一·玄元天法现苍音!”
眼见化体之法失效，苍及时应变，争取分毫之机再开新阵，白虹贯空破天光，苍音掀涛阻神雷。怎奈神魔之力难抗，苍连破十二道神雷，脏腑皆焚负伤沉重，不停呕血倒退着勉强以剑撑住身形。
“接下本座之招还能站着的人类不多，玄宗的六弦之首，你又让本座惊艳了。”云河饶有兴致地瞧着苍，“但，也只有这一次机会。”
苍深深吸了口气缓解内腑伤痛，咽下喉中|血|腥，抬眸注视云河如今冷酷陌生的双眼，沉声道：“吾曾说过……若你真有成魔那天……苍……会亲手诛魔……”
语落，白虹再旋，苍不顾伤重重启新阵：“伏天王·降天一·封魔玄坤——”天罡伏魔阵启动，阻断云河汲取天地之力加成魔威，最大程度以道境地气与玄宗道气压制云河功体。
云河不屑冷哼，足一顿，留下业火魔印对冲道阵，再翻掌，取命之招铺天盖地向苍奔去。却见苍不惊不惧，调转白虹剑锋，戮掌弑血开启阵中阵。道血相引，巨大黑白太极印自云台现芒，外围观战的玄宗道子们受到感召，纷纷化出自身道印呼应弦首，道气汇聚为苍再增数十倍功力，同心协力挡下夺命之掌。
魔界岂能放任他们施为，战端一触即发，慕少艾蝴蝶君与从苦境急急赶来的素还真龙宿等中原群侠为玄宗道长们护法，跟伏婴师为首的魔界大军展开激战。同一时间，云台上方又现异象，受道气召唤，地灵渐次复苏，无数鬼萤飞升而起，漫天席地充斥云台山间，映得魔烟昏荡的天空幽绿阴森，诡谲异常。
“奉天道·借玄元·乾妙玄坤·移天之元——”
道指再拈，心血为祭，启天命，召英魂。鬼萤刹那化为一道道鬼魄，浩浩荡荡，呼啸嘶吼着袭击云河。曾经并肩作战的同志同修，葬送在同一片道境大地，滞留千载不得超脱。再见异度魔物，道血点燃魂识，众灵自发集结，执念成刃，为他们在人间作最后一战。
千印相照，万灵共鸣，天空似被点燃，堂皇耀目照得魔物不敢直撄其锋。众魂将云河团团包围不断冲击吞噬他的魔能，云河不胜其烦却无从驱赶，暴怒之下弃剑凝掌，双手开合凝出一轮巨大旋涡，磅礴吸力鲸吞万物，万千英魂再度蜕为鬼萤，挣扎着被吸入旋涡之中。
一个个鲜活的身影闪现眼前，眨眼消失无踪，越是吸收鬼魄，魂识愈发动荡，冲击之下，前世回忆全部泛现脑海，填充挤压着身为银鍠云河时的记忆。云河察觉不对，使劲晃了晃脑袋，可意识还是出现一霎混乱，掌控旋涡的手开始不停使唤，控制力稍弱数分。
就是此时！苍觑准时机即刻运剑，强忍沉重伤势，提起全部元功，庞然一剑朝旋涡中心刺去。生死一错身，可叹白虹剑尖止步云河身前，被云河剑指截断进途。与此同时，神能旋涡崩散，所有鬼萤尽数释放，流光璀璨映亮两人身影，苍趁机将道元打入云河体内，带动三尊道气共鸣，随着鬼萤英魂召引，云台再现赦天神封巨大云流气旋，浓厚云团包裹云台，将山内山外隔成两处世界。
“放肆——！”云河怒喝一声，一掌重击苍身，苍登时胸骨寸断溅血飞出，他却依然顽强地不肯倒地，脚步腾挪回身继续应战。
脑识动荡紊乱，云河一时难以凝聚道魔双元，不禁愈发暴怒，召回明玥反袭刺向苍。剑锋贴面划过耳畔，削去鬓边几缕发丝，苍拖着残躯再避夺命之剑，欲寻近身之机，一击扭转乾坤。他只有一剑的机会，也只剩一剑的机会，一剑无法功成，不仅他要亡，苍生也将同葬。
云河剑法虽不精，修为压制始终难以撼动，苍无奈连连吃剑，已是强弩之末气空力尽。眼见鬼萤没入云流气旋之中逐渐消退，再拖下去，一旦云河镇复脑识紊乱功力复原，就再无得手机会。路行至此，身后已是万丈断崖，苍心下一横，眼神倏转凌厉，玄宗秘式覆上白虹，他却将剑反手背于身后。此刻，云河手持明玥疾速破风而来，出乎意料，苍竟在那一刹那放弃抵抗迎剑而上，任明玥剑贯穿胸膛，惊得云河也愕然愣神。
须臾之机，盈满道元的白虹反手刺出，不给云河任何反应时间，白虹剑已不偏不倚穿透云河心脏。
“妄想！”云河沉力再重击，苍执剑的手应声而断，他却坚持不肯松开，左手紧紧握住明玥剑锋，顾不得锋刃深深嵌入掌中，定然不让云河抽回佩剑。
“吾说过……吾会亲手诛魔……但吾……始终相信你……也相信吾自己……”苍浑身浴血，忍着断骨剧痛断断续续地说。
“区区一剑，就算心脏受创又如何，伤得了本座吗？！”云河强忍心伤，怒然聚气凝元，欲再出一掌击碎苍之天灵。
危急之刻，苍松开紧握明玥剑身的手，以迅雷之势拔下冠上发簪，正如千年前幻海试炼中玄鸣涛所做那般，抢先一步将雪玉翎簪猛然扎入云河眉心。掌中道血解开簪上封印，最后一条元魂竟在此时回归！云河元功登时溃散，瞪着不敢置信的双眼，仰面吼不出声，魔皇之颜瞬息多变，魔皇之身竟逸出清圣佛气。四魂归体互引互斥，原本只有半魂的云河意识失去魔功优势惨遭压制，另外几条魂魄很快掌握躯体主控权，但弃天帝所赐神力仍在助云河负隅顽抗。
苍仿佛忘了自己身上伤痛，目光紧紧锁在云河脸上，但见佛魔之气拉扯对抗，不消一会儿，金蓝异瞳眸光暗淡，云河躯体似乎进入沉眠。这时，躯体散出宏大佛气，恍然金光中，弦上玄元神再现尘寰。
“这步险棋终究功成，弦首好友，贫僧只能助你至此了。”
“多谢……大师……”苍艰难吐字，闭目低首送别佛者。
弦上玄双掌合十，最后一次行佛礼，缓声佛号中，佛气尽散，元神蜕为金光重回云河身躯。下一刻，天降红雪，沾染弦上玄遗留佛气，片片佛华雪晶洗涤超度条条萦绕云台不散的鬼萤英魂，纠缠千年终得解脱。天际黑霾消退，一轮红日透云而出，染得道境天空丹霞灿然，象征全新的机缘即将开启。
银鍠云河的魔身开始发生蜕变，长长青丝转为白发，额上的弃天魔纹不见了，变回玄鸣涛最原始的白羽额印，一身魔气被道圣之气中和内敛，魂识亦平复不再动荡，人却一直昏迷未醒。
苍撑着仅剩的气力抽出白虹剑，却无力再将自己胸口的明玥剑拔出，所幸稍稍侧身避开心脏，偏离三寸不至当场毙命。抱着昏迷的师弟颓然跪坐在地，除非亲眼见证玄鸣涛醒来，否则苍无法安心。不知云台气旋外围的正邪之战孰胜孰败，苍垂眸敛息，最大程度调运元功疗复内伤，维持意识清醒。不论身上其他伤势多么严重，只要一息尚存，皆非紧要。
未知时序转移多久，也许才过一炷香，也许已历一日一夜，伤势过重的苍失血过多，几近油尽灯枯。终于，始终昏迷不醒的人有了反应，玄鸣涛仿佛刚刚经历一场漫长的跋涉，在无尽记忆海中迷失了方向，与时光竞速跑得筋疲力尽。一睁眼，惺忪眼神写满茫然，抬头见到那张伤血侵染的熟悉面容时，无措惊心立刻占满所有心绪。
“苍……苍师兄……”如梦初醒的玄鸣涛一跃而起，不敢置信眼前一切，“赦天神封就要开始了，你为什么要离开总坛？为什么要来找我？！快走！快走啊！”
边说边想将苍拉起，却愕然惊见自己的明玥剑插在苍胸前，苍师兄浑身是伤根本动弹不得。“这是怎么回事？明玥不是应该……”玄鸣涛下意识按了按自己的心脏，确有贯穿剑伤，伤口透出的剑气却非明玥，而是白虹……脑袋突然炸裂一般嗡嗡作响，胀疼欲裂，时而清醒时而混乱，当下没办法立刻理清状况。
瞧他慌乱失措的模样，说着前世最后一幕的事迹，确实是玄鸣涛无误，但前次曾被云河所欺，苍谨慎地再次确认。但见玄鸣涛眼眶泛红，不管三七二十一，运功先将贯胸的明玥剑抽出，再为苍稳固伤情。
一运功，玄鸣涛再次惊诧，他现在的功力明显高于三尊之力，强大甚至超越朱武。难道又莫名其妙掉入了幻海心谛？玄鸣涛在苍的注视下猛抽了自己两巴掌，又没规没矩地捏起苍的脸用力揉搓。
“你是苍哥吗？是真的吗？还是心魔幻象？？”
“呃，是……是吾……吾确实是你的苍师兄……”苍无奈地终于展露笑意，一直悬着的一口气终于松了劲，再也支撑不住身躯颓然倾倒。玄鸣涛眼疾手快马上将苍接住，让他枕在自己肩头，用三尊道气为苍调息。
“明玥剑在你身上，难道……难道是我……？那赦天神封呢？”玄鸣涛狠狠砸了砸自己的脑袋，乱成一团麻的记忆才有些许浮现而出。“真的是我……银鍠云河……是我……”
“银鍠云河是你，但你不是他……”苍吃力地抬手缓缓拭去玄鸣涛额间未干的血迹，欣慰地说：“好友，苍终于等到你回来了……”
“苍师兄，没想到……我竟还能再见到你……”玄鸣涛哽咽道。心痛，却欣喜无比。“我这就带你去苦境，我们去混沌岩池休养，你的伤一定能很快复原！”
“异度魔界陈兵在外，恐怕……”苍再次呕红，急得玄鸣涛又运出不少道气为他稳固伤势。
“管他什么异度魔界，打出去就是了！血债血偿，我绝不放过他们！啊——”咬牙切齿刚说完，又一阵暴烈头疼侵袭而至，似在劝他不要莽撞行事。
此刻，云台气旋起了细微波动，玄鸣涛警戒暴升，眉头紧蹙死死盯着变化之端。云气中走出一条黑袍兜帽的佛影，穿过外围战斗，避开正邪监视，悄无声息进入云台中央。
“袭灭天来！”玄鸣涛大喝一声，一手将苍护得更紧，一手翻掌控剑，出招即是玄宗秘式，明玥一化万剑，挟无匹圣魔之威轰然袭向佛者。
佛者来不及介绍来意，匆忙应招，七佛灭罪至上诛魔之招回应万剑，怎奈根基之差顷刻落败，差点遭受无妄之灾白白负一场伤。
“住手……他是一步莲华……”苍无力地扯着玄鸣涛的衣襟，阻止了这场无端之战。
“一步莲华？”玄鸣涛虽然听苍师兄的话及时收剑，目光中仍有怀疑，上下打量着一身黑袍，还戴着逆反梵印的佛者。
“好不容易才进入云台，险险就要做枉死鬼了。”一步莲华调侃着撩开自己的黑发刘海。
睁着眼的圣尊者真教人不习惯……“将苍交予吾吧，吾来送他去混沌岩池养伤，玄鸣涛佛友，你还有自己的工作要做。”
一番交谈，慎重再确认，方知袭灭天来早在千年一击那夜就已回归佛身，一步莲华化作袭灭天来的模样与鸠盘神子里应外合，一直潜伏在异度魔界。露城觐见时趁机将佛元点入银鍠云河体内，助弦上玄元神复苏，凝聚其他魂元壮大力量，方得此战最后功成。原来，这是一场多方协作博弈而来的胜利。
一步莲华背着苍从云台另一方离开了，玄鸣涛记忆犹然混沌，但在两位老朋友的解说下总算清晰几分。果然，云台之外，魔界之内，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去善后。
重新站起身，再次独自一人立于破败的云台中央，上回前来赴死，今朝迎来新生，悲喜交替无以复加。仰头远远眺望云雾缭绕的封云山脉，那曾经遥不可及的思念归处，玄鸣涛抹去眼边泪痕，抚心悲声而笑——
“玄宗……我回来了……”
无人整修的玄宗云台，依旧保持着它千年前劫后余生的模样，即使玄宗重回故土，众人有志一同，绝不接近云台祭地。四面绝崖峭壁，乱石嶙峋，遗留在云台中的前世残念早已随护阵云气消散天地，徘徊云台附近的众亡魂英灵仍不肯离去。他们似乎也在等一场宿命了结，等一个重启天命的机缘。
道境八月，秋风已见肃杀，凛凛青丝吹老，烈烈衣袍捲尘，战意拂过剑尖霜寒，铺展一派冷落萧疏。云台方圆二十里外，异度魔界大军有序排开，与老弦首率领的玄宗道子，以及前来助阵的正道群侠三方对峙，谁都不敢轻举妄动破坏势力平衡，众人翘首皆盼着云台上因果之战的结局。
过耳风声忽地浅了，云台上空竟重现当年赦天神封气旋之状，巨大的云气惊雷呼啸着将整座云台孤山团团包裹，外围等候的众人再被逼退数十丈，完全失去上方云台的观战视野，更不知内中到底发生何事。
半个时辰前——
祭地中央安静得出奇，背对两人沉默而立，各自心中有所盘算。苍负琴背手，率先回身，微睁眼，瞧见对面最熟悉的人，黑金法袍拖地，魔皇金冠生辉，手中倒提魔化明玥，浑身上下每一寸都盈满磅礴真元，仿佛下一秒便要一剑定乾坤。
遥遥十步距离，逼面而来的杀气令苍不由凝神，压迫感传递到每一根汗毛都迎风而倒，每一个毛孔都喷张着求战之欲。藏于琴匣之中尚未展锋的白虹剑感应同源对剑源源不绝的剑意，也开始变得躁动不安，哀哀剑鸣直透怒沧琴身。这一幕，天机画面曾在脑海中反复出现，早有心理准备的生死一战，过往所受一切伤痛折磨，所有的错误篇章，都将在今日剑下，回归正轨。
“双身合一，恭喜你终于心愿得偿，但想杀吾取回最后一魂，云皇还须考量自己能否承受翻倍的反噬之力。”苍正色道。
云河沉声冷笑，缓缓转身，目光交错，抑不住的魔能神气自金蓝异瞳中流泻而出，为魔者更添杀威。“雪芽之心湛然澄澈，焕如一新，更替旧心，本座已不再受你羁绊牵制。待吾剥离你的元神收回最后一魂，今日起，世上再无六弦之首。”
苍敛眸沉默片刻，眼底似有谋算之色，随即直面魔威道：“虽然结果不尽人意，但苍还是要多谢云皇将吾的葬身之地选在道境玄宗云台，让吾能回归故土。”
“你多虑了。”云河冷漠地说，“此地乃是千载因果的起点，也是天命了结的终点。本座同样要于此地，于此战，将当初卷入赦天神封的所有前世羁绊尽皆斩灭。自此后，世间再无人事物可阻吾银鍠云河的脚步。”
“可惜，就算换了心，你依然杀不了吾。只要苍活在这世上一天，便会与异度魔界对抗到底。”轻轻一抖肩，怒沧琴顺势飞旋落于身前，气劲一提，琴布炸开，随着琴身抛旋，白虹剑应声射|出。苍单手拄琴，另一手紧握白虹，饱提元功蓄势待发。
“很好，你若缴械投降，本座倒要怀疑你别有阴谋，好在六弦之首傲骨嶙峋，始终未让本座失望。”云河手中明玥锋芒一闪，应战之态已明，“以明玥对白虹，是本座留给你最后的敬意——”剑尖缓缓抬起，直指苍心口位置。
眼神一对，冲突即开，苍挥洒拂尘卷起怒沧拍打琴弦，弦音剑流作为第一波攻势迷惑云河视线，为苍争取布阵时间。
“伏天王·降天一·怒海苍涛——”
起手极招，不做多余试探，苍举剑划出道印，弦剑同运直扑云河。而云河只是静静立在原地，双手背身，明玥抛空以气御剑，仅仅抖了抖衣摆，便将苍的极招消弭殆尽。明玥受魔功所控疾速飞行，剑主身不动，剑招已击敌百千，与同源白虹铿然相交，迸射无数璀璨星火，缠斗得苍分|身|乏术，来不及另布剑阵困锁云河。
“天海怒潮——”
“阳仪天殛——”
“乾坤三转——”
绝招尽释毫无保留，连绵不断攻袭云河，天波怒潮曲加成剑威，威势赫赫炸得云台方圆山峰山移石走。怎奈连番攻击竟未撼动银鍠云河半分，烟尘稍褪，魔皇仍旧屹立原处，宏大剑威只稍稍撩动他衣袍发尾。外围观战众人皆为苍悬心不已，忧急心焦却无法助弦首半分。
素知银鍠云河实力非凡，过去只有半身时还能集众高手联合伤之，岂料双身合一，修为翻倍恐怖如斯，换上雪芽纯净无暇之心，魔身几近完美。单凭一己之力绝难抗衡，苍心知肚明，唯一的机会，只在于最后一魂尚未回归，圣魔元胎之体未全，银鍠云河仍有破绽。
“你尽力了——”云河淡漠地说。收回飞旋的明玥，随意透了透袖，掸去衣袍上沾染的尘灰，“接下来，该换本座了——”
说罢，左手摊张凝元，右手执剑向天，天际倏然风云疾走，魔云罩顶黑暗骤降，赤红霹雳惊闪天幕，风雷共震摄人心魄。
苍见状立刻翻袖卷起琴剑作双极开阵，白虹双化，苍影双分，欲以化体之术避开至极一招。
“神雷天殛——”
截然不同的神雷无间隙落下，轰击一切生命之源，似要在瞬息之间毁灭人间。神雷强如天劫临世，威能扩散，波及外围观战之人，就连异度魔界的魔人也不得不与群侠同样再退三舍。
“伏天王·降天一·玄元天法现苍音!”
眼见化体之法失效，苍及时应变，争取分毫之机再开新阵，白虹贯空破天光，苍音掀涛阻神雷。怎奈神魔之力难抗，苍连破十二道神雷，脏腑皆焚负伤沉重，不停呕血倒退着勉强以剑撑住身形。
“接下本座之招还能站着的人类不多，玄宗的六弦之首，你又让本座惊艳了。”云河饶有兴致地瞧着苍，“但，也只有这一次机会。”
苍深深吸了口气缓解内腑伤痛，咽下喉中|血|腥，抬眸注视云河如今冷酷陌生的双眼，沉声道：“吾曾说过……若你真有成魔那天……苍……会亲手诛魔……”
语落，白虹再旋，苍不顾伤重重启新阵：“伏天王·降天一·封魔玄坤——”天罡伏魔阵启动，阻断云河汲取天地之力加成魔威，最大程度以道境地气与玄宗道气压制云河功体。
云河不屑冷哼，足一顿，留下业火魔印对冲道阵，再翻掌，取命之招铺天盖地向苍奔去。却见苍不惊不惧，调转白虹剑锋，戮掌弑血开启阵中阵。道血相引，巨大黑白太极印自云台现芒，外围观战的玄宗道子们受到感召，纷纷化出自身道印呼应弦首，道气汇聚为苍再增数十倍功力，同心协力挡下夺命之掌。
魔界岂能放任他们施为，战端一触即发，慕少艾蝴蝶君与从苦境急急赶来的素还真龙宿等中原群侠为玄宗道长们护法，跟伏婴师为首的魔界大军展开激战。同一时间，云台上方又现异象，受道气召唤，地灵渐次复苏，无数鬼萤飞升而起，漫天席地充斥云台山间，映得魔烟昏荡的天空幽绿阴森，诡谲异常。
“奉天道·借玄元·乾妙玄坤·移天之元——”
道指再拈，心血为祭，启天命，召英魂。鬼萤刹那化为一道道鬼魄，浩浩荡荡，呼啸嘶吼着袭击云河。曾经并肩作战的同志同修，葬送在同一片道境大地，滞留千载不得超脱。再见异度魔物，道血点燃魂识，众灵自发集结，执念成刃，为他们在人间作最后一战。
千印相照，万灵共鸣，天空似被点燃，堂皇耀目照得魔物不敢直撄其锋。众魂将云河团团包围不断冲击吞噬他的魔能，云河不胜其烦却无从驱赶，暴怒之下弃剑凝掌，双手开合凝出一轮巨大旋涡，磅礴吸力鲸吞万物，万千英魂再度蜕为鬼萤，挣扎着被吸入旋涡之中。
一个个鲜活的身影闪现眼前，眨眼消失无踪，越是吸收鬼魄，魂识愈发动荡，冲击之下，前世回忆全部泛现脑海，填充挤压着身为银鍠云河时的记忆。云河察觉不对，使劲晃了晃脑袋，可意识还是出现一霎混乱，掌控旋涡的手开始不停使唤，控制力稍弱数分。
就是此时！苍觑准时机即刻运剑，强忍沉重伤势，提起全部元功，庞然一剑朝旋涡中心刺去。生死一错身，可叹白虹剑尖止步云河身前，被云河剑指截断进途。与此同时，神能旋涡崩散，所有鬼萤尽数释放，流光璀璨映亮两人身影，苍趁机将道元打入云河体内，带动三尊道气共鸣，随着鬼萤英魂召引，云台再现赦天神封巨大云流气旋，浓厚云团包裹云台，将山内山外隔成两处世界。
“放肆——！”云河怒喝一声，一掌重击苍身，苍登时胸骨寸断溅血飞出，他却依然顽强地不肯倒地，脚步腾挪回身继续应战。
脑识动荡紊乱，云河一时难以凝聚道魔双元，不禁愈发暴怒，召回明玥反袭刺向苍。剑锋贴面划过耳畔，削去鬓边几缕发丝，苍拖着残躯再避夺命之剑，欲寻近身之机，一击扭转乾坤。他只有一剑的机会，也只剩一剑的机会，一剑无法功成，不仅他要亡，苍生也将同葬。
云河剑法虽不精，修为压制始终难以撼动，苍无奈连连吃剑，已是强弩之末气空力尽。眼见鬼萤没入云流气旋之中逐渐消退，再拖下去，一旦云河镇复脑识紊乱功力复原，就再无得手机会。路行至此，身后已是万丈断崖，苍心下一横，眼神倏转凌厉，玄宗秘式覆上白虹，他却将剑反手背于身后。此刻，云河手持明玥疾速破风而来，出乎意料，苍竟在那一刹那放弃抵抗迎剑而上，任明玥剑贯穿胸膛，惊得云河也愕然愣神。
须臾之机，盈满道元的白虹反手刺出，不给云河任何反应时间，白虹剑已不偏不倚穿透云河心脏。
“妄想！”云河沉力再重击，苍执剑的手应声而断，他却坚持不肯松开，左手紧紧握住明玥剑锋，顾不得锋刃深深嵌入掌中，定然不让云河抽回佩剑。
“吾说过……吾会亲手诛魔……但吾……始终相信你……也相信吾自己……”苍浑身浴血，忍着断骨剧痛断断续续地说。
“区区一剑，就算心脏受创又如何，伤得了本座吗？！”云河强忍心伤，怒然聚气凝元，欲再出一掌击碎苍之天灵。
危急之刻，苍松开紧握明玥剑身的手，以迅雷之势拔下冠上发簪，正如千年前幻海试炼中玄鸣涛所做那般，抢先一步将雪玉翎簪猛然扎入云河眉心。掌中道血解开簪上封印，最后一条元魂竟在此时回归！云河元功登时溃散，瞪着不敢置信的双眼，仰面吼不出声，魔皇之颜瞬息多变，魔皇之身竟逸出清圣佛气。四魂归体互引互斥，原本只有半魂的云河意识失去魔功优势惨遭压制，另外几条魂魄很快掌握躯体主控权，但弃天帝所赐神力仍在助云河负隅顽抗。
苍仿佛忘了自己身上伤痛，目光紧紧锁在云河脸上，但见佛魔之气拉扯对抗，不消一会儿，金蓝异瞳眸光暗淡，云河躯体似乎进入沉眠。这时，躯体散出宏大佛气，恍然金光中，弦上玄元神再现尘寰。
“这步险棋终究功成，弦首好友，贫僧只能助你至此了。”
“多谢……大师……”苍艰难吐字，闭目低首送别佛者。
弦上玄双掌合十，最后一次行佛礼，缓声佛号中，佛气尽散，元神蜕为金光重回云河身躯。下一刻，天降红雪，沾染弦上玄遗留佛气，片片佛华雪晶洗涤超度条条萦绕云台不散的鬼萤英魂，纠缠千年终得解脱。天际黑霾消退，一轮红日透云而出，染得道境天空丹霞灿然，象征全新的机缘即将开启。
银鍠云河的魔身开始发生蜕变，长长青丝转为白发，额上的弃天魔纹不见了，变回玄鸣涛最原始的白羽额印，一身魔气被道圣之气中和内敛，魂识亦平复不再动荡，人却一直昏迷未醒。
苍撑着仅剩的气力抽出白虹剑，却无力再将自己胸口的明玥剑拔出，所幸稍稍侧身避开心脏，偏离三寸不至当场毙命。抱着昏迷的师弟颓然跪坐在地，除非亲眼见证玄鸣涛醒来，否则苍无法安心。不知云台气旋外围的正邪之战孰胜孰败，苍垂眸敛息，最大程度调运元功疗复内伤，维持意识清醒。不论身上其他伤势多么严重，只要一息尚存，皆非紧要。
未知时序转移多久，也许才过一炷香，也许已历一日一夜，伤势过重的苍失血过多，几近油尽灯枯。终于，始终昏迷不醒的人有了反应，玄鸣涛仿佛刚刚经历一场漫长的跋涉，在无尽记忆海中迷失了方向，与时光竞速跑得筋疲力尽。一睁眼，惺忪眼神写满茫然，抬头见到那张伤血侵染的熟悉面容时，无措惊心立刻占满所有心绪。
“苍……苍师兄……”如梦初醒的玄鸣涛一跃而起，不敢置信眼前一切，“赦天神封就要开始了，你为什么要离开总坛？为什么要来找我？！快走！快走啊！”
边说边想将苍拉起，却愕然惊见自己的明玥剑插在苍胸前，苍师兄浑身是伤根本动弹不得。“这是怎么回事？明玥不是应该……”玄鸣涛下意识按了按自己的心脏，确有贯穿剑伤，伤口透出的剑气却非明玥，而是白虹……脑袋突然炸裂一般嗡嗡作响，胀疼欲裂，时而清醒时而混乱，当下没办法立刻理清状况。
瞧他慌乱失措的模样，说着前世最后一幕的事迹，确实是玄鸣涛无误，但前次曾被云河所欺，苍谨慎地再次确认。但见玄鸣涛眼眶泛红，不管三七二十一，运功先将贯胸的明玥剑抽出，再为苍稳固伤情。
一运功，玄鸣涛再次惊诧，他现在的功力明显高于三尊之力，强大甚至超越朱武。难道又莫名其妙掉入了幻海心谛？玄鸣涛在苍的注视下猛抽了自己两巴掌，又没规没矩地捏起苍的脸用力揉搓。
“你是苍哥吗？是真的吗？还是心魔幻象？？”
“呃，是……是吾……吾确实是你的苍师兄……”苍无奈地终于展露笑意，一直悬着的一口气终于松了劲，再也支撑不住身躯颓然倾倒。玄鸣涛眼疾手快马上将苍接住，让他枕在自己肩头，用三尊道气为苍调息。
“明玥剑在你身上，难道……难道是我……？那赦天神封呢？”玄鸣涛狠狠砸了砸自己的脑袋，乱成一团麻的记忆才有些许浮现而出。“真的是我……银鍠云河……是我……”
“银鍠云河是你，但你不是他……”苍吃力地抬手缓缓拭去玄鸣涛额间未干的血迹，欣慰地说：“好友，苍终于等到你回来了……”
“苍师兄，没想到……我竟还能再见到你……”玄鸣涛哽咽道。心痛，却欣喜无比。“我这就带你去苦境，我们去混沌岩池休养，你的伤一定能很快复原！”
“异度魔界陈兵在外，恐怕……”苍再次呕红，急得玄鸣涛又运出不少道气为他稳固伤势。
“管他什么异度魔界，打出去就是了！血债血偿，我绝不放过他们！啊——”咬牙切齿刚说完，又一阵暴烈头疼侵袭而至，似在劝他不要莽撞行事。
此刻，云台气旋起了细微波动，玄鸣涛警戒暴升，眉头紧蹙死死盯着变化之端。云气中走出一条黑袍兜帽的佛影，穿过外围战斗，避开正邪监视，悄无声息进入云台中央。
“袭灭天来！”玄鸣涛大喝一声，一手将苍护得更紧，一手翻掌控剑，出招即是玄宗秘式，明玥一化万剑，挟无匹圣魔之威轰然袭向佛者。
佛者来不及介绍来意，匆忙应招，七佛灭罪至上诛魔之招回应万剑，怎奈根基之差顷刻落败，差点遭受无妄之灾白白负一场伤。
“住手……他是一步莲华……”苍无力地扯着玄鸣涛的衣襟，阻止了这场无端之战。
“一步莲华？”玄鸣涛虽然听苍师兄的话及时收剑，目光中仍有怀疑，上下打量着一身黑袍，还戴着逆反梵印的佛者。
“好不容易才进入云台，险险就要做枉死鬼了。”一步莲华调侃着撩开自己的黑发刘海。
睁着眼的圣尊者真教人不习惯……“将苍交予吾吧，吾来送他去混沌岩池养伤，玄鸣涛佛友，你还有自己的工作要做。”
一番交谈，慎重再确认，方知袭灭天来早在千年一击那夜就已回归佛身，一步莲华化作袭灭天来的模样与鸠盘神子里应外合，一直潜伏在异度魔界。露城觐见时趁机将佛元点入银鍠云河体内，助弦上玄元神复苏，凝聚其他魂元壮大力量，方得此战最后功成。原来，这是一场多方协作博弈而来的胜利。
一步莲华背着苍从云台另一方离开了，玄鸣涛记忆犹然混沌，但在两位老朋友的解说下总算清晰几分。果然，云台之外，魔界之内，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去善后。
重新站起身，再次独自一人立于破败的云台中央，上回前来赴死，今朝迎来新生，悲喜交替无以复加。仰头远远眺望云雾缭绕的封云山脉，那曾经遥不可及的思念归处，玄鸣涛抹去眼边泪痕，抚心悲声而笑——
“玄宗……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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