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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东风扫残叶

    长安的初雪降临,起初如柳絮般缓缓飘落,随着风越吹越猛,那看似绵软的雪絮,渐渐铺满了远处田野,盖满了宫殿,甚至压断了树枝。

    “太后,下雪了。”

    苏嬷嬷轻声在母后耳畔呢喃:“新年就要来了,长公主的孩子也已经有两月了...”

    是啊,新年就要来了!

    我坐在榻尾,不禁感慨,“新的一年,大军就要出征漠北,一切都会越来越好...”

    母后此时,已经不大能说话,大多时间也是躺在床榻,偶尔坐起来,看看窗外风景,也只与我和苏嬷嬷说上不多不少两句话。

    “多亏汝阴侯及时献上大漠图,来年咱们军队定能大获全胜!”苏嬷嬷适时学着母后时常奉承夏侯颇的高贵品格。

    我垂眸盯着小腹,眼观腹,腹观鼻,只当听不见。当日,夏侯颇一听我怀孕,连定亲礼都忘了送,直接回府告知他的父亲夏侯赐,隔日,皇弟就收到夏侯颇进献的大漠图与五百死士,当然,这其中少不了我的推波助澜。

    母后得知她心心念念的大漠图与死士已到手,兴奋得一晚上没睡,次日,病情果然加重了。

    “皇后娘娘,太子殿下驾到...”

    宫人话音刚落,皇后携着太子刘据缓缓而来,皇后目光先是不着痕迹掠过我的小腹,随即落在母后瘦骨嶙峋的面庞间。

    “母后还是吃不下东西吗?”

    皇后见苏嬷嬷摇摇头,目中怜悯更深了,“母后,我带据儿来看您了,他是您最爱的小孙子呢....”

    说着,皇后带着太子刘据来到榻前,刘据泪眼婆娑伸手摸了摸母后的脸颊,滴滴泪珠滑落,却倔强得没哭出声,“皇祖母是不是很难受,据儿也难受,皇祖母一定要好起来,据儿还等着和您放纸鸢呢...”

    母后原本泛着菜色,黯淡无光的眸中,此刻含这泪,她轻轻揉着刘据的发丝,嘴巴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未曾发出声音。

    “太后,您要说什么,奴婢都知晓,您就安心休养,咱们好好热热闹闹过个年。”苏嬷嬷眼眶含泪,在母后身侧不停抚肩以示安抚。

    片刻后,母后平静下来,目光渐渐变得有些迷离,皇后见状,准备带着太子先行离开,“长公主,母后就先交给你照顾了,我先带据儿下去。”

    我颔首示意,正在皇后与太子即将退下之时,母后忽然声嘶力竭喊起来,声音格外吓人。

    皇后、太子、苏嬷嬷,包括我,惧是心惊回首望去。

    母后此时满脸通憋红,手里抓着幔帐不停撕扯,目光犀利如同刀刃,狠狠刮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轻薄的幔帐在母后极力的撕扯下,发出‘嘶啦嘶啦’的声响,不过须臾,幔帐已被尽数扯下,支离破碎。

    “太后!”

    “母后!”

    “皇祖母!”

    我们四人几乎同时冲上去,抓住她的手和脚,阻止母后继续这般疯狂的行径。

    “太后,你怎么了?”苏嬷嬷急得面红耳赤,皇后赶紧把太子拉到一边,以防他受到伤害,紧而擒住母后上半身,扬声喊道:“太医,快起请太医!”

    那些被吓愣当场的婢子连忙跑动起来。

    “早就去请杜太医了,估摸着一会就到。”我顺势回答,帮着一起将母后下半身按住,纳闷道:“母后这究竟是怎么了...”

    挣扎的过程中,我亲眼看见皇后手肘被母后指甲猛地一下抓伤,皇后却始终一言未发,依旧死死守在榻前,母后的挣扎越来越微弱,渐渐的,她只是张大嘴喊两声,声音却越来越嘶哑难听。

    “杜太医来了!”苏嬷嬷眼尖发现门外的杜太医,不顾礼节直接将人抓了进来:“杜太医,你快看一下太后,她刚刚不停嘶吼撕幔帐,究竟是怎么了?”

    杜太医擦了擦额间细汗,不敢耽误,即刻开医箱替母后把起脉。

    我们守在榻侧,大气不敢喘,静静盯着榻上的一举一动,母后此刻像是泄了气般横躺在榻上,既不嘶喊也不乱动,只有急促的吸气和起伏的身躯能证明她还活着。

    一盏茶过去,杜太医神色凝重,继续擦了擦汗,目光闪躲道:“皇后,长公主,太后已经是回天乏术,刚刚怪异的举动,想来是弥留之际想到了什么,才会行为怪异...”

    “杜太医,母后还有救吗?”

    “杜太医,你明明说过太后可以撑到年节,现在连年还没到......”苏嬷嬷不敢置信掩着鼻子抽泣,泣不成声。

    “皇祖母不会死的,杜太医,一定要救救皇祖母!”太子刘据慢慢挪到杜太医身侧,肩膀微微抖动着,像是在拼命抑制眼泪流下。

    杜太医面露难色,解释道:“皇后娘娘,太子殿下,事事无绝对,太后本就药石无医,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您们还是赶紧去看看太后吧,估计也就在一盏茶之间了。”

    一盏茶之间了...

    这句话犹如一句魔咒,教我生生定格在原地...

    “快去通知陛下!”皇后厉声吩咐,眼泪忽地扑簌扑簌落下,落在太子的头发上。

    我见众人簇拥在母后榻前,围得水泄不通,就这么温言细语问着问题,母后说不出话,就这么静静听着,身体微微挪动,面色却没有丝毫变化。

    “彻...儿...”

    一声微弱的呼唤忽从母后口中冒出,苏嬷嬷大喜过望,忙继续命人请皇弟,而这简单的两个字,在我听来,竟刺耳得仿佛抵过殿内一切低泣温语,在我心田挥之不灭。

    我攥紧被自己勒得发白的指节,强烈的酸楚滋味如泰山压顶般地向我袭来,麻木了我的双脚,彻儿,彻儿!直到生命最后一刻,您想的人始终是皇弟......

    “药丸...”

    我勉力支撑住身体,几乎是咬牙挤出这两个字,皇后与苏嬷嬷齐齐望向我,目光中透着一览无余的疑惑,还是杜太医率先反应过来,忙叫苏嬷嬷拿来用野天参炼制的药丸。

    苏嬷嬷反应过来,连忙破涕为笑,“药丸我去拿,太后这么想见到陛下,有了药丸,一定能见到的...”

    须臾,药丸和着水被杜太医送服入母后口中,眼见着母后胸前起伏的气息逐渐平顺,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皇祖母?!皇祖母!?”

    太子忽然越过众人,来到母后身侧,哇得一声哭出来,“皇...皇祖母没有气息了...”

    杜太医闻言,连忙上前查看,一刻过去,终是朝殿内叹息摇摇头。

    一句‘彻儿’过后,母后再没能说过一句话,也没有见到她心心念念的彻弟,甚至来不及呻吟一声,两眼一黑,便悄然离开了这凡尘......

    一瞬间,金华殿跪成一片,一阵又一阵的抽泣声笼罩在金碧辉煌的宫殿内。

    “太后崩逝!”

    “太后崩逝!”

    望着母后紧闭的双眼,我猛得跪倒在地,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只觉得心中一片荒凉,阖上双眼,渐渐的,眼眶中突然掉下什么湿漉漉的东西,接连不断划过我的脸颊。

    “母后,母后,我想吃树上的枣儿。”

    “好,母后命人给你们摘。”

    “那我要最红最甜的那颗!”

    “好,母后把最好的给宓儿,好不好!”

    就在这未央宫的院子里,母后曾经承诺要把最红最甜的枣给我,可最后,她给了我一颗最红最甜的枣,却同样赐予了我一个又苦又酸的人生......

    早知如此,当初那颗枣,我宁愿不要......

    “母后!”

    这时皇弟赶来,他跪倒在门前,抱着门柱就原地哭出声来,哭得就像迷路了的孩子。

    我想安慰安慰皇弟,一时间,竟发不出声音来,只有一串串泪水从脸上无声地流下。

    “皇姑姑,皇祖母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吗?”

    刘据忽然跪着挪动到我身边,一双白嫩的小手扯着我的衣服,涕泪涟涟问道。

    天上的星星吗?

    天上的星星会守护它想要守护的人,那母后一定会守护刘据的吧,那......母后会守护我吗?

    想到这,我忽然压抑不住心中苦涩与痛惜,抱起刘据就失声痛哭起来,我一边强压制自己不要哭得太狠,一边又不可遏制的流泻出无尽的痛苦,那疯狂涌现的泪水,仿佛在哭母后,又好似在哭自己......

    接下来的数日,我皆神思恍惚,在浑浑噩噩间度过,整个皇宫皆挂上了白,一片哀寂之景,偶尔路上听闻几句低声喃语,立马都被掌事公公被制止住。

    母后去的那夜,皇后亲自为起装裹,装穿,金俗阿姊、毓阿姊、淑阿姊匆匆赶来,自披重孝,跪在地上,亲手点燃长明灯,漏夜微寒,众人齐齐跪地叩首,大放悲声,嚎啕痛哭,“母后(皇祖母)莫离开......”

    过了那夜,我便再哭不出来了,倩兮见我神色蔫蔫的,总劝我先到偏殿休息,皇后见我身怀六甲,神情萎靡,也来劝过,都被我一概拒了。

    皇亲国戚,文武百官,无一不在大殿内外为母后哭灵,我听闻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哀泣,只觉得浑身麻木,血液凝滞,就连气息都开始粗浅不一。

    “这下你高兴了,你连母后的最后一面都没让我们见到,还真是心狠呐!”

    不高不低的嘲讽传入耳内,听语气,我便轻易能分辨出淑阿姊的声音。

    我未与她争辩,谁料她竟得寸进尺,上前攥住我的手腕,阴狠的目光似欲将我吞没,“你尽心竭力照顾母后,博得孝子的美名,却叫我们一众姊妹沦为笑柄,被人唾骂,不亏是长公主呀,真是好本事!”

    灵堂上,我尽量放低姿态,避免闹得人尽皆知,淑阿姊却紧紧攥住我的手腕不放,直至勒出一道青痕,她才稍稍松了松力道。

    金俗阿姊与毓阿姊见情况不对,连忙上前,一左一右拼命把淑阿姊拉退下去。

    “淑儿,别闹了,这里是母后的灵堂!”毓阿姊极小声呵斥道。

    “灵堂怎么了!”淑阿姊似乎受了什么刺激,眸底尽是沉冷到极致的狠厉,她猛然起身,当着满堂哭灵之众,冷笑一声道:“今日,我偏要将她的真面目公诸于众,如她......”

    天旋地转的眩晕感瞬间涌上,我整个人宛若置身与薄薄透透的冰面上,双脚踩着冰,却好似被黏住定格,瘫软而无力,意识亦飘荡于深澜之海,浮浮沉沉,“阿姊,你听...”

    “长公主!”

    “宓儿....!”

    脚步声、呼喊声、糟乱声混杂在一起,我本想抓住侧面的案台边沿,站起身解释,谁知一个脱手,整个人如同一桩木头,直直倒了下去,渐渐失去意识。

    “宓儿...”

    “宓儿......”

    清晰的呼唤声从遥不可及的远方传来,我伸手拨开眼前迷雾,那道熟悉的声音也渐行渐近。

    “宓儿...”

    思绪再次被耳旁声音拉回,我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满满一屋子的人。

    本就不算大的偏殿内,夏侯颇,倩兮与皇后站在榻前,皇弟与诸位阿姊站在身后,襄儿与蘅儿小宗也站在侧角,显得分外拥挤。

    “你们...怎么都来了,我没事的。”

    我示意倩兮扶我坐起身,众目睽睽下喝完两盏茶,才感觉身体恢复一部分暖意。

    “长公主,你现在感觉怎么样?”皇后紧皱着眉头,目中满是担忧之色。

    其他人的眼神中也或多或少带着担忧的神情,我不明所以,笑着道:“我感觉还好,就是身子有些疲乏,你们无需担心。”

    皇后闻言,没再说话,夏侯颇含泪望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预感到有事发生,深深盯着夏侯颇,皇后摆摆手,拉着皇弟与其他人退下了,短短时间,屋内只剩下我与夏侯颇。

    “夏侯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抓住他的衣袖,微微蹙起了眉。

    “孩...孩子没了....”夏侯颇捂住脸,语音哽咽,“宓儿...我们的孩子没了....”

    “什么叫孩子没了?”我脑海一片恐慌,手劲下意识紧了又紧,嘶声质问道:“孩子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夏侯颇一把将我揽入怀中,痛心疾首道:“当时你昏迷不醒,杜太医来看了,说孩子没保住。”

    “没保住....”

    不可能!我用劲推开夏侯颇,转身就要往殿外走,未料身体太过虚弱,没走两步就被桌角绊倒,双膝撞地,发出剧烈‘砰’一声响。

    “宓儿!”夏侯颇听到声响,忙不迭奔向我,撩起裙摆准备查看我膝盖的伤,“宓儿,你没事吧。”

    “你走开!”

    手往夏侯颇方向一横,我厉声甩开他,讽刺的笑道:“孩子没了,与你有什么关系,你有成百上千的小娘给你生孩子,不是还有两个怀着孕吗,你来关心我做什么?”

    “宓儿,我没有....”夏侯颇搂住我,眸中布满浓重的哀伤,“孩子没了,我也很难受,你何必这般说来挖苦我呢?”

    他脱去身上雪白的裘衣,披在我身上,用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道;“宓儿,我知晓你接连失去母亲和孩子,心情不佳,但你要相信,我们还会有自己的孩子的,我们以后的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

    “会吗?”

    以往,从未在夏侯颇嘴中听到如此真情实意的安慰,更罕见在他眸中目睹那抹澄澈无杂的痛惜,如果我梦寐以求的关心,能够出自母后之口,那该有多好呀......

    感动之余,我的心绪也慢慢恢复平静,夏侯颇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郑重塞在我手上,“宓儿,定亲时忘记给你,这是我亲手打造的,权做我们的定情信物。”

    我握着玉佩,心里却暗暗诽谤,夏侯颇这浪荡公子,定亲不送发簪,木梳,却送玉佩,倒是新奇。

    摊开手掌,玉佩全貌逐渐展现在眼前,目光触及的刹那,我的一颗心瞬间沉到谷底,那是一枚鸳鸯镂雕彩玉,无论从做工,色泽,甚至连麦穗都与曹哥哥送一模一样。

    我甚至一度怀疑这是不是我留给东方朔的那枚,直到在玉佩背面角落看到一簇细密的洒金,才否决刚才荒唐的想法。

    “夏侯颇,你送我这玉佩是什么意思,是想提醒本宫什么吗?”我微颤着手执起玉佩,盯着他那抹此刻笑起来很温暖的清眸,只深感厌恶。

    他的父亲联合母后害死了曹哥哥,此刻他又拿着曹哥哥送我独一无二玉佩的仿品来恶心我,简直是无无比恶心.....

    “宓儿,我只是想....”

    我越想越气,举起玉佩狠狠朝地上砸去,清脆的碎裂声充斥整个偏殿,顷刻间屋内异常寂静,气氛仿佛冷到结冰。

    顾不上夏侯颇惊愕的表情,我冷眼掠过他,像个牵线木偶般,失魂落魄走出殿内,走一步,停一下,走一步,停一下,浑身的骨髓仿佛也被扯得隐隐作痛。

    兀自站在风中,我忘了怎么去哭,只是不停低低吟吟的笑,笑得肝肠寸断,笑得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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