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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飞蛾扑火

    而就在金若采领着李鸿基往钱府走的时候,钱谦益正手持一卷《西厢记》,躺在摇椅上,烤着火,嗅着檀香,为自己当初急流勇退的决定感到庆幸。

    无官一身轻!

    在大多时候,这种说法都是官员们在仕途不顺时安慰自己的说辞。可钱谦益却觉得,辞官后的日子确实要比以往要舒心许多。

    毕竟在天子脚下,你就得慎言笃行,时刻提着脑袋夹着尾巴做人。稍有差池,你就会惹来杀身之祸,哪里比得上在老家逍遥自在?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啊。。。”钱谦益喃喃自语道,抬头望向了窗外。

    飘零的雪花落在院中央的那颗梅花树上,暗红的花瓣被雪沾染变重,被风一吹便纷纷扰扰悄然落于地上。钱谦益触景生情,一种莫名的感怀伤悲情绪从胸中迸发出来。

    他突然很想吟诗!

    于是他捋了捋宽大的袖子,放下手中的半卷佳作,拿起桌上早已泡好的浓茶,痛饮一杯后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时半会儿也做不出什么好诗来,但既然已经张了嘴,那就随便说点什么唱点什么吧。

    也许是刚刚看完《西厢记》,他打着拍子,低声唱起了西厢记《请宴》里的一段唱词。

    “雨打梨花~~深~闭~门,燕泥已尽~~落~花~尘”。

    “舅父!舅父!”一个急促的声音打破了钱谦益的雅兴,他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

    能在钱府内这般咋咋呼呼的,也只有自己那不学无术的侄子金若采罢。

    说来也是头疼,金若采这孩子,天资是聪颖的,无论学术文章都比同龄人强,可是却不愿认真科考,只考了个秀才就绝意仕进,非要跟自己一道读书著述。可偏偏他喜欢的,都是些难登大雅之堂的市井小说,三天两头就要往茶馆里跑,给那些贩夫走卒讲评书。听说最近还给自己起了个名,叫金圣叹?真是亵渎圣贤,待会自己要好好给他说一下儒家谦卑之道才行。

    “舅父,舅父!你可以回京司当官啦!”金若采大步流星走到钱谦益身边,一脸兴奋道。

    “胡闹,你瞎说什么呢?”钱谦益憎怒道。“这么大人了,也不知道一点礼数,真是有辱斯文,成天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舅父,我这不是太开心了吗?”金若采腆着脸打了个哈哈,然后把跟在身后的李鸿基拉到钱谦益面前道,“你看,我给你带来了谁?”

    “这是?”钱谦益迷惑道,他虽从来没见过此人,但这身打扮他还是认得的,是驿卒。

    驿卒来找他干嘛?是哪位曾经的同僚差人送信给他么?

    李鸿基恭恭敬敬地朝钱谦益鞠了一躬,自我介绍道:“属下李鸿基,此番前来拜见钱大人,是替吏部递交任令,请钱大人回京复任礼部侍郎一职。此乃吏部下发的公文,请钱大人过目!”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件,双手呈给钱谦益。

    钱谦益接过信,细细查看后,大喜道:“好!好!魏忠贤终于死了!老天开眼啊!”因为太过激动,拿信的手竟然也微微颤抖起来。他一把抓过李鸿基,颤声问道:“那兵部尚书,崔呈秀。。可曾获罪?”

    李鸿基惶恐道:“崔尚书知道魏忠贤死后,自知不能幸免,在家中上吊自杀了。”

    钱谦益更是喜上眉梢!他当初就是被崔呈秀弹劾,这才被革职回乡,如今仇人已死,教他如何不畅快淋漓?

    “死得好。。死得好啊,阉党祸国殃民,有一个算一个,都别想跑。。”钱谦益背着双手,在堂前来回踱步,忽然想起什么,又追问道。

    “那崔呈秀既然死了,那袁可立袁尚书是不是也官复原职了?”

    李鸿基摇摇头,“不,继任者是王在晋王大人。”

    钱谦益愣了愣,不解道,“怎么会?。。。怎么会是王在晋?不妥,不妥啊!”然后就站在窗边沉思起来。

    金若采见钱谦益不再言语,以为他在发呆,便轻声提醒道“舅父。。舅父!”

    钱谦益回过神来,看了一样还立在一旁的二人,抱歉道:“啊。。不好意思,刚刚在想其他事情。。若采啊,你先带这位小哥去账房先生那走一趟,领些银子当赏银,然后再来找我罢,我现在想一个人静静。”

    金若采觉得奇怪,刚刚还兴高采烈的,怎么这就要赶人走了?虽心有疑惑,但没有多说什么。

    “李兄,请!”然后就领着李鸿基去了账房。

    等到他再回来时,却成了孤身一人。

    “那位驿卒呢?去哪儿了?”钱谦益看到只有金若采一人回来,便好奇地问道。

    “哦,他说他还要去别的地方送信,所以拿了赏银就走了。”

    “哎呀,你干嘛不拦住他?真是可惜了。。本来我还有些东西要问他的。。”钱谦益遗憾道。

    金若采看钱谦益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十分不解道:“舅父,为何你官复原职还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这是何故?”

    钱谦益回头看了金若采一眼,欲言又止,挣扎再三后,终于叹了一口气担忧道:“唉。。你懂什么啊。。。我问您,我朝现如今最大的敌人是什么?”

    金若采想都没想,直接答道:“自然是那辽东的金兵鞑子。”

    钱谦益点点头表示赞同,又问道:“那依你之见,我们该如何对抗金兵?”

    金圣叹握紧拳头,恨恨道:“金兵狼子野心,虐杀百姓,身为大明子弟,自当全力以赴,誓把这伙贼人赶出辽东,收复失地,光复我大明河山。”

    钱谦益一脸愤慨,痛心疾首道:“你看,就连你这种书生都知道要拼死抵抗,收复河山,可新任兵部尚书却不是这样的人。王在晋此人素来保守,主张放弃辽东,保持守势徐图恢复。袁崇焕刚刚才赢得宁锦大捷,形势一片大好,连那不可一世的努尔哈赤听说在此役后都郁郁寡欢而死,说明金兵也不是不可战胜的。陛下在这个节骨眼上启用王在晋,难道是要放弃辽东?不行,我必须立刻回京复职,亲自面圣,劝说陛下三思而行。。”说完,就要去找管家,因为走得太急,差点被椅子给绊倒。

    金圣叹大惊,忙扶住钱谦益劝阻道:“舅父,你这又是何必?新帝上任第一件事就是铲除了魏忠贤,清除阉党,说明他不是那种目光短视之辈,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考量,你也不用太过担忧。再说了,魏忠贤把持朝政多年,辽东都没丢,王在晋才刚当上兵部尚书,难不成他比魏忠贤还能祸祸?你就是一个礼部侍郎,老去掺和打仗的事干嘛?”

    钱谦益瞪了金圣叹一眼,用力将他甩开,骂道:“你懂个屁!”

    “书生报国无他物,唯有手中笔如刀!昔日我参加东林大会时,我就听顾宪成先生讲过,读书人不光要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还要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他王在晋想放弃我大明疆土,我第一个不同意!你不要再说了,我明日就启程返京面圣,尽我全力去劝阻陛下。”

    金圣叹还想劝些什么,钱谦益就已经对着门外大呼道:“钱庸!钱庸!”

    钱府总管钱庸急匆匆进门道:“老爷,发生什么事了?竟呼老奴呼得如此着急?”

    “吏部来信,让我即时返京复任礼部侍郎,你去打点一下,通知全府上下,三日后咱们就启程回京。”

    钱庸一听,大喜道:“啊呀!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我这就去通知各位夫人收拾东西。”说完就往门外走,可刚走到门口,就被钱谦益唤回。

    “慢着,听说最近山东那一块不太平,山贼土匪又多了起来,以防万一,你去顺风镖局请几个武艺高强的护卫来,咱们再上路。”

    “好的,老爷!”

    金若采见钱谦益已经打定主意要回京,心知再阻拦也没有意义,也只好一脸不舍道。

    “舅父,你这一走,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再见面了。我还有好多学问上的问题想与你交流,你就不能再多待些时日嘛?细想起来,我还没有陪你老人家喝过一次酒呢!”

    钱谦益摇摇头,从身旁的小桌上拿起两杯香茗,一杯递到金若采手里,一杯自己留着,悠悠道:“俗人多泛酒,谁解助茶香?若要聊学问,岂能喝得伶仃大醉?加上我已经年过不惑,酒醉伤身,还是喝茶罢。你既然成日跑到那茶寮里说书,应该也喝了不少好茶,我这可是信阳毛尖,是苏州没有的,你尝尝吧!”

    金若采本就是好茶之人,一听这竟然是外地来的好茶,忙认真品味。

    “嗯?好茶!”金若采小嘬一口后,喜道:“茶香醇厚,回甘明显,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佳品。舅父,你这毛尖太好了,还有多余的份额匀一些给我不?”

    钱谦益一听,忙拒绝道:“你想都别想,这还是袁尚书在京城时送我的,市面上根本没得卖,我这也只剩一罐,喝完就没了。”

    “舅父,你这也太小气了吧。”金若采苦着脸道。“你往后回了京城,自然有大把的人孝敬你好茶,我在这穷乡僻壤的,手里还经常没闲钱,去哪儿寻这种好东西?你就开开恩,匀我一些嘛。”

    “不行不行。。”钱谦益被金若采缠得没法子,也只好道:“毛尖不能给你,我送别的东西给你总成了吧,得亏你不当官,不然以你这厚脸皮,指不定能爬多高呢。”

    说完就从书架上抽出几本小说集,递到金若采手里,认真道:“经此一别,不知何日能再见,当舅舅的也没什么好送你,你既然喜欢看小说讲故事,我就把这几本书送你。希望你未来能用讲评书的方式广开民智,多少为百姓做些贡献。”

    金若采得了小说,看了一眼书名和作者,有些疑惑道:“《喻世明言》、《警世通言》。。。这些我都看过讲过,舅父你不用送我啦,我自己有。咦。。怎么还有一本《醒世恒言》?冯先生又有新作啦?我怎么不知道?舅父,这书哪里来的?”

    钱谦益缕缕胡须,淡然道:“我年轻时曾与冯梦龙一道结社作文,虽然为官后政务繁忙,与他来往不多,但这些年闲赋在家,常与他互诉诗文,这才恢复了联系。这本《醒世恒言》是他的初版印刷本,只有50册,分别送给了我们这些曾经的好友,你自然是没见过的。”

    金若采翻开《醒世恒言》嗅了嗅,发现果然还有一丝未曾消散的清新油墨气味残留,顿时喜上眉梢。

    这毛尖虽好,可终究是消耗品,喝完就没了。但好书不一样,只要细心爱护,可以反复查阅无数次,更别提这是他极为喜欢的小说家冯梦龙新编撰的作品。

    这下金若采再坐也不住了,恨不得立刻回到家里翻看新书,他起身道:

    “谢谢舅父馈赠!祝舅父官运亨通,一路高升!我这就回家拜读冯先生大作,告辞告辞!!!”

    说完转身就往外跑,甚至都忘了要向舅父做揖。

    钱谦益望着金若采越来越远的背影,笑着摇摇头,他虽常嫌弃自己这个侄儿不守礼数,但其实在私下常常羡慕他的率直性情。自己正是因为顾虑太多,这才失去了许多原有的乐趣。

    屋内终于恢复宁静,钱谦益却没了赏花看雪的兴致,他想起瞬息万变的朝局,再次重重地叹了口气。

    一朝天子一朝臣啊。。

    连那不可一世的魏忠贤都在瞬间就倒台了,看来朱家终究还是这个天下的主人!他崇祯想用谁就用谁,哪里有什么道理可讲?

    谁让他是皇帝?

    自己不过是一个小侍郎,连尚书都不是,上一次见新帝时他还是信王,只有10岁,不可能对他有什么印象,更别提有什么话语权。所谓的进谏,多半也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钱谦益正苦恼时,一朵梅花顺风飘到屋内,悠悠地落在他的掌心。

    “傲骨红梅,凌寒独自开。所以你是想告诉我,要跟你一样,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对吗?”钱谦益望着手里那朵艳丽的红花,心中似乎有了答案。

    于是他重新躺回在摇椅上,饮一口浓茶,要把那支只唱了一半的小曲继续唱完。只是这唱词,倒是做了一些小小的改动。

    “我此来不为~~求~功~名~呀,望先生你呀~~切~勿~负~我~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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