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兵车之会（3）

    “申请人：路麟城，命令确认，是否进行全景展示？”扩音器里，Eva的语气毫无起伏，“根据现有的数据资源，仅可以展示不完整的画面。”

    “确认。”

    这时，光标固定在了沙盘上的某个点位。原本在沙盘里成型的是整片幽蓝的大海，领袖们如神明般俯视，海上的一切景象尽收眼底。沙盘的三分之一被舰队所覆盖，物体缩小了无数倍，但展示的比例和现实是一致的，小到以光点呈现正在微微浮动的海下锚雷，大到排列成阵的舰艇，整个战阵一目了然。

    而现在，影像转瞬放到最大，一下延伸到了沙盘外，会议间的玻璃帷幕在隔绝声音的同时也充当了展示场景的载体，像是不携带任何设备的沉浸式VR游戏。他们的视角一下从云端切换到景象之中。

    当画面清晰后，所有人觉着自己像是站在某个神秘古代遗迹的中间，连贝奥武夫也不禁动容，乌鸦更是脱口：“Holysh*t！”

    ——大概传说中的神国也不过如此。

    首先包围住他们的，是无数块有着荆棘纹路的金属方砖，有些砖被雨水冲刷后，表面光滑如镜。它们筑成了视野所及的每一栋建筑，每一块都厚重得能压垮轿车。

    只扫一眼，就知道这绝不是人类的居所。

    数不清的方砖从脚下延开，尽管这里是台风的内部，却竟然意外地透着静谧。远处的波涛凝固在汹涌的那一刻，浪花如白莲盛开，数不清的雨珠飘浮在半空中，迷蒙得像是雾，空气里仿佛弥漫着来自海水的咸腥感。

    他们身处的位置，是一座十字架形状的高塔，占据了周围的最高点，从这里，卡西乌斯得以看清了整座龙之国的千砖百瓦。

    和无人机寥寥拍到的情景一样，只是他们现在所处的漆黑陆地，就已经占据了相当一部分的视野。面积之大，恐怕和一座高度发展的城市差不多。陆地的地貌嶙峋而凹凸起伏，显然这个国度是建立在某条山脉上的。十字塔插在了山峰的顶点，距离地面有百米之高，像是一柄倒插入地的黑色利剑。倘若有人能拔出这柄利剑，恐怕整个大海都会在它的锋芒下一分为二。

    只不过，它的剑身是严重倾斜的，让人本能地以为要失去平衡。

    同样插立在周围的是数不清的赤金铜柱和黑铁柱，他们和黑塔毫无规律地叠加在一块。根据记载，龙类习惯通过铭刻柱子的方式来记录族中的历史，而这一整座山峰都快被柱群塞满，从十字塔底一路蔓延到山脚，仿佛美剧里由无数刀剑熔铸成的铁王座。柱群的数量之多，以至于山上其他的类似宫殿，寺庙的建筑毫不起眼。

    站在这样的高度俯瞰，有一瞬间，所有人都仿佛窥探到龙类是怎样的看待世界：众生都在睥睨之下，它们生来就握有高高在上的权柄。柱子上刻满了晦涩古老的文字，每一个都复杂得如同群蛇打结，那是只属于龙类的文明。

    路麟城提醒：“你们可能会有人感到不适。”

    “什么意思？”贝奥武夫皱眉。

    伊丽莎白忽然用力遮住眼睛，似是万分痛苦。同样的动作也出现在其他人身上，有几个甚至趴俯在桌上呻吟，连贝奥武夫不例外。

    “这些是最原始的龙文，为了防止有人出现意外的‘灵视’，我们已经对这些龙文的图案做了一些调整。”路麟城语气平淡，“但是有些血统纯度高的混血种还是可能出现幻觉。”

    卡西乌斯没力气再问路麟城说安的什么心，当他看清那些文字时，仿佛有潮水涌进他的双眼，顺着神经向大脑里塞入不属于他的记忆：天空洒下圣枪一般的金光，浓厚的乌云被刺破；洪水淹没山脉和村庄，能听到的只有尖叫；阴影从巨大的王座上盖住大地，人们跪拜着请求宽恕；云层里掠过遮蔽阳光的黑色翅膀……过去十几秒后，幻觉消失了，卡西乌斯抬起头，额上都是冷汗。

    “不用紧张，这些幻觉一会就消失了。”路麟城说，“不完整的龙文，是没法通过视觉对精神进行影响的。”

    “如果有下一次，我一定会考虑用枪指着你的脑袋。”贝奥武夫有些恼怒。

    “你们需要担心的是，真正攻进去以后应该怎么办。”

    卡西乌斯留意到，由方砖铺成的道路上，建筑上都覆盖着一层细细颗粒，不是土壤，大概方砖发生了某种奇怪的氧化效应，光全被吸收了。这些颗粒覆盖了每一寸没有被雨水和浪潮冲过的地方，所以整座城市看起来是黑色的。

    “我们认为这座塔所在的，是最大的主岛，也是昂热死去的地方。”路麟城指着十字塔，“根据Eva的估计，光是主岛至少也有60平方千米，还没统计和关联岛屿加起来的面积。”

    “见鬼，这比整个曼哈顿行政区还大。”恺撒惊叹。

    “加图索先生在海底看到的高天原，和这相比怎么样？”乌鸦深深呼吸。

    “高天原被埋在数千米下的深海，我当时多少有点看不清。”恺撒耸肩，“这个可清楚多了，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觉得震撼程度远超过高天原。”

    “我们推测，现在出现的或许只是龙之国的一部分，一座定位介乎于首都和心脏之间的城市，其他的部分还在海底沉睡，即使是龙王也无法完全唤醒。”路麟城叹息，“我们应该庆幸这个龙王不是完整的。”

    他双手一挥，整个影像都被转动了角度，飞速旋转。

    “目前而言，这些就是龙之国已确认浮出的部分。”

    主岛之外，连接着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岛屿，其中最小的不过和一间教室相当，只是一块突出的礁石。彼此间隙并不远，但连接它们的竟然是锁链，明显具有金属质感，粗厚得足以贯彻整个岛屿地壳的巨大锁链，和方砖一样，人类设计不了，也实施不了这样的工程。

    这个只属于龙族的国城里，除了恐惧，没有任何东西是为人类提供的。

    “这么逼真的景象，是怎么做到的？”伊丽莎白忽然问。

    “类似倾斜摄影的采集技术，可以将影像转化成高精尖的三维模型，再加上一些人工智能的自主填充。”路麟城回答，“所以这个画面的真实性大概在60%到80%之间，并不是完全符合。”

    “你刚才说，昂热是死在了那个‘十字架’上？”

    “是的。”路麟城点头，再次切换角度，连续做几个放大的手势，一下转到了十字塔倾斜的塔顶。

    画面定格，仿佛满眼皆是猩红和尸骸，惊悚之感油然而生，视觉上的刺激让所有人都头皮一紧。

    首当其冲的是数不清的残缺躯体，在漆黑的地上长长伸出去几百米：断裂的臂爪，被斩下的头颅，令人反胃的碎骨血肉，乌黑肮脏的血迹到处涂抹……活像是什么B级片的布置现场。问题是这些尸骸并不是人类，它们长着人脸，却有着长满鳞片的形状各异的身躯。

    卡西乌斯眯起眼，其中不少的形貌似人似蛇，和那只闯入指挥中心的怪物一模一样。

    “一旦开战，我们首先要面临的，就是这些尸守。”路麟城说，“它们是龙之国里的陪葬品，一直封在棺椁里。这可不是只有骨架的残骸，他们是真正的龙族族裔。”

    “大概有多少只？”曼施坦因不安地问。

    “无法估计，恐怕不会少。”路麟城回答。

    看着尸守群的分布和痕迹，显然是在阻杀什么东西时，被生生突破了封锁。血迹一路蔓延，像是溅洒，又像是流动后干枯。躯体上夹杂着刀痕和焦痕，难以想象尸守的包围是被什么人冲破的，只留下满地残骸。

    它们都不是这里唯一的死物。这座塔的外观像是长剑又像是十字架，而塔顶刚好处在“剑柄”的位置上。砖块间有筋脉一样的纹路凸起，像是流动着藤蔓，千万藤蔓朝同一个方向汇聚，高塔最末尾的地方，那里有一个苍白而瘦小的人形静止在风中，低着头，双手无力的垂下。

    看那两列肋骨的分明程度，明明只是一个羸弱的少年，却散发出和遗迹一样的古老气息。

    代号“零号”的神秘龙类，路鸣泽。

    他的浑身都是赤裸的，不着片缕，下半身彻底埋进了高塔下，隐隐呈出方砖的黑色。看得出来，以塔身为媒介，路鸣泽试图和整个尼伯龙根融为一体，然而他好像已经失去了生机，不是因为皮肤白得如同埋进了石灰里，而是在他的身上，分明插着有一把刀没入了胸口。

    那个挥刀的行刺者就在他眼前不远的地方，半跪在地上，身体前倾，手依然保持在将刀刺出的那个姿势。

    而地面上，探出来许多长满刺的荆棘，看得出来路鸣泽在阻挡行刺者。无人机拍摄到，行刺者的身后是一连串不规则疾驰的脚印，在黑色的砖地上，那些步伐依然显得极大极深。行刺者的动作极为敏捷，并且快得匪夷所思，每一步都避开了长长的荆棘。越靠近路鸣泽，那些脚步越发地凌乱起来，行刺者似乎再无余力，地上的血迹也越来越多。

    这场刺杀的经过很明显了：行刺者降落在塔上，目标是塔顶的路鸣泽。他在途中遭遇了尸守的包围，虽然突破了尸守群，却也迎来了极限。最终行刺者不得不奋力一搏，他猛地发力跃起，挥出来此生的最后一刀。荆棘在这一刻刺穿了他，从后背远远伸开，像是从泥土里破出的一叶兰盆栽，可他也将成功将手里的武器送进了路鸣泽的胸膛。

    卡西乌斯神情微变，他看清了行刺者的面孔，那个给过他一刀的男人，现在他再也没法把这笔债还回去。

    ——那是希尔伯特·让·昂热。他的每件事卡西乌斯都熟悉无比。

    昂热身上穿着的衣服已经被撕裂得看不出是什么西装，头发凌乱，面容凝固在了挥出刀锋时咬牙凶狠的表情上，难以想象这张苍老的脸孔即使死去都迸发出猛虎般的杀气，浑身的肌肉也隆起如丘陵。诡异的是，他的身躯被同化为一尊黑色的石像，透着岩石一样的质感，完全不像一具柔软的，有活性的人体。

    真相已经完全摆在了眼前，有几个和昂热熟识的领袖摘下帽子致哀。伊丽莎白·洛朗没有闭上眼睛，也没有移开视线，她沉默了很久，只是静静看着昂热的尸体，像是要把每个细节都记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