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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贵人

    轿子晃晃悠悠抬出了城。

    空青走在轿子一侧,田妈妈本该走在轿子另一侧,她得了老太太的叮嘱,刻意走到了空青身旁,“你家主子没有住在城里驿馆吗?”

    空青温和地解释:“我家主人行船经过阆州,所以暂居在船上。”

    田妈妈不再问了,团脸上一直挂着笑容,转头就给轿子里的岑三娘解释:“三娘子,咱们是要去城南外码头的船上见客。”

    仿佛她刚才是替岑三娘询问来着。

    轿子里传来岑三娘的声音,带着一丝歉意,“辛苦妈妈了。”

    以田妈妈的年纪,一直跟着轿子从城里走到城南外码头,的确辛苦。端午阖家去城南外码头看龙舟赛,田妈妈也是坐了顶青帘小轿随行的。

    田妈妈最喜欢岑三娘这点,体恤知礼。她心里暗暗琢磨着,尽可能在老太太面前给三娘子多说几句好话。

    到了码头,百草扶了岑三娘下轿,瞟了眼田妈妈。装六双鞋子的包袱本该百草拿着的,田妈妈坚定地拎在了自己手上。

    “三娘子小心脚下。”百草扶着岑三娘慢慢走上踏板。

    岑三娘垂着头,一副娇弱的模样。登船的踏板不像别的船,仅两三块木板拼成,完全就是一个小楼梯。两端还有雕花的扶拦,铺着大红猩猩毡。这让她越发忐忑,若非大富大贵人家,行船在外,哪里会有这样的讲究。

    上了船,空青引着她进了船舱,“三娘子稍事歇息,我去禀报主人。”

    舱房宽绰,装饰华丽。

    岑三娘看了眼,在客位坐了。田妈妈和百草垂手肃立在侧。

    才坐下,便有一名侍女端了茶奉上,行了个福礼离开。

    百草见舱房里只有主仆三人,低声说道:“三娘子,她穿的是绉纱裙子呢。”

    “别说话。”送来的是盖碗茶,岑三娘揭开茶盖,愣了愣,慢吞吞地拂着茶沫子,啜了口。

    茶香馥郁,齿颊生香,余味无穷。这是被当成贡品的湖州紫笋哪!氤氲的热气掩住了岑三娘眼里的惊诧。

    侍女穿的绉纱裙子上有牡丹纹。这种绉纱料是织布时使用粗细不同的经纬线,让衣料有了凹凸感。上好的绉纱料上的花纹栩栩如生。侍女行走间,裙子上的牡丹花便似一朵朵正在绽放。

    连侍女都比自己穿得华贵。

    足足等了一炷香的工夫。案几上的茶只喝了一口便没再动过,岑三娘如老僧入定。

    空青终于来了,“叫三娘子久等了。三娘子请随我来。”

    岑三娘站起身,款款跟在空青身后。

    船舱只有一层,上面四面围栏,搭起一座白色的帷帐。空青站在楼梯处停下了脚步,“三娘子自去吧。”

    岑三娘拾级而上,在帐前停了停。地板上铺着厚厚的织花地毯,河风吹得纱帐飞起,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扑面而来。

    转过头,却看到田妈妈和百草被空青拦在了楼梯下。岑三娘深吸口气,低头走了进去。

    帐中摆着个硕大的冰盆。精雕的冰山缓缓融化,将河风被太阳晒出来的热度消融。旁边摆了只鎏金铜香炉,一缕香冉冉升起。香里混着冰块的冷洌,像雪里梅香般淡雅幽长,岑三娘的精神为之一振。

    空青的主人未免太奢侈了。六月天若不在船顶平台上晒着,船舱遮阳,又有河风徐徐,哪里需要摆冰盆。但他就是用了,只为了享受舱房里享受不到的蓝天白云和夏日阳光。这一日下来得花费多少贯钱哪!也只有那极尊贵的人家才能如此。岑三娘猜测着他的身份,越发警醒。

    纱帐里安放着两处榻席,滕王坐在正中主位上。他穿着件银白色的苎麻衣,像帐门口摆放的那座冰山,浑身散发出阵阵冷冽。阳光照在他脸上,纤毫毕现。他的双瞳黑得发蓝,幽深得让岑三娘看不透他眼里的情绪。

    她并没有直勾勾地盯着他,轻垂下脑袋,以最娴静的姿态向对面榻上坐着的滕王行了礼。

    岑三娘穿了件白底满地撒玫红碎花窄袖襦衣,扎在高腰天蓝色绸裙里,臂间挽了条杏花色的披帛,梳着垂绍髻,戴了对金耳珠。她没有插他送来的点翠蝶钗,也没用别的簪钗,只用粉色的锦带系着发髻,锦带下一排流苏,坠着米粒大小的珍珠。低头时,锦带的珍珠便落在腮边。出门时岑老太太瞧着,赞了声娴静温柔。

    她低着头,宽大的衣领间露出纤细的颈项,被纱帐滤过的阳光映得肌肤如初雪般洁白,小巧的脸上黑色的长睫与粉红的唇分外醒目,像极了一副水墨荷花图:睫是淡墨的叶,唇是绽开的花。

    滕王微微一怔,这样柔美的小娘子会是袁天师为自己批命的贵人?他哂然一笑,有些不信,“坐吧。”

    岑三娘安静地跪坐在他下首的榻席上。

    “你想让我帮你带针线活给你外祖父?”滕王淡淡地问道。

    岑三娘轻声回道:“是。如果您方便的话。”

    他没有回答,帐中一片沉寂。

    安静得让岑三娘能听到河风吹过纱帐的声音。她没有抬头看过去,老老实实地盯着面前案几上的茶碗。

    这是越窑青瓷。岑三娘因想着讨堂祖母欢心,在品茶和茶具上狠下了番工夫。岑府里的越瓷茶碗也是千峰翠色集一身的越瓷精品,但岑老太太拿出来赏玩的精品茶盏也不如眼前这个。岑老太太曾无限感慨,越窑青瓷里最极品的只供皇家。

    岑三娘仅凭先前奉上的那碗茶和眼前这只茶碗,更加谨慎小心。

    能沉得住气。也许她真与别的女子不同吧?滕王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怎么不说话?你不好奇我是什么人,和你外祖父是何关系,为何要送你支名贵的点翠钗?”

    岑三娘轻声说道:“问过空青了。他说您的名讳不方便提及,行程也不方便透露。既然与外祖父有渊源,又送三娘贵重的点翠钗,三娘感激不尽,不敢询问贵人。”

    滕王突然笑了起来,“其实我不认得你外祖父。”

    岑三娘愕然地抬起了头。

    “很奇怪是吗?”

    废话!岑三娘心里暗骂,脸上却仍一副呆愣惊愕的表情。

    “如今还想让我替你转交针线活吗?”

    一语点中岑三娘的心事。田妈妈挽着的包袱里装着给外祖父做的六双鞋子。今日前来就是请这位贵人转交。难不成将鞋带回去,让岑家上下都知晓,其实这位贵人和她外祖父不认识?

    范家已许下四千贯彩礼。那个和皇帝是本家的外祖父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长安,尚不知晓他对自己的态度。如果不能借贵人的权势,岑家万一应允了范家的亲事,自己该怎么办?

    难道她只能认命地嫁给那个羸弱的范结巴?想起范夫人待范家少奶奶的态度,岑三娘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嫁过去,不过是从虎穴又跳进狼窝罢了。她该怎么回答?岑三娘听到自己的心紧张得突突直跳。

    滕王静静地等待着。不过一两日,他已经知晓了岑三娘的一切。他很好奇,她会怎么选择。他绝不相信一个不够聪慧的小娘子能帮自己消灾解难。

    沉默也只是弹指间的工夫。岑三娘不能沉默太久。她用惊讶替自己拖得了几瞬的时间,却不能一直装傻。一个不认得外祖父的男子,送了支贵重的点翠钗给自己,却又表示能帮她联系上外祖父。借势,也意味着回报。贵人索取的回报她给得起吗?

    她从袖中拿出那只匣子放在了案几上,“三娘与贵人素不相识。既然您不认得我外祖父,这支钗我不能收。”

    “丫头准备得倒挺充分。如果我说认得你外祖父,你是不是还是要托辞这支钗太过贵重,你不能收?”

    一语道破岑三娘的打算。

    前者婉拒,让他主动提出帮助她所要的回报。后者婉拒,不收礼,可以顺水推舟地请自己帮她一个忙。

    岑三娘心里哀叹不己。这样精明的人,自己是在与虎谋皮啊!打死不认只会惹怒他,她只能承认:“是。”

    这是以退为进!不过十五岁,就有这样的心计。滕王的眼神突然变得犀利,“你知道那日我也在聚仙楼?”

    贵人就是多疑啊。自己打算借他的权势,想好了应对的话,倒也不是对他全无心机。岑三娘叹了口气道:“三娘在岑家守孝三年,平时难以出府。哪里能知晓贵人的行踪呢?”

    是啊,自己悄悄进的城,就算是如空青那样的亲信也不知道自己会选哪一个女子。岑三娘又怎么会提前知道?

    滕王的眼神渐渐柔和,“那日我见你被挤出人群,独自站在漫天烟花之中并不慌张,好像甚是欢喜。我试了试,果然见到的是独一无二的美景。别的女子在你这个年纪遇到那样的情况不是都会害怕吗?告诉我,你为何不怕?”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就送了支钗给自己?岑三娘吃惊不己。她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滕王突然站起了身,走到了岑三娘身前,然后伸出了手。

    岑三娘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仰头避开。

    “你就没有像样的首饰吗?”他的手捏住了她脸侧垂下的锦带,摇了摇上面坠着的珍珠流苏,然后松开,“我送你钗是那日瞧你头上只插着支银步摇,太寒酸了。”

    岑三娘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抿紧了嘴。

    离得这么近,他连她耳际的茸发都瞧得清清楚楚。珍珠流苏在她腮旁轻轻晃动。滕王愣了愣,深埋在心底的记忆涌现。

    他清楚地记得,媚娘进宫时和岑三娘差不多的岁数。他离开太极宫去封地前一晚,媚娘拎着酒菜给他送行,也梳着这样的垂绍髻,系着垂有珍珠的锦带。她偏着头看他的时候,珍珠流苏就在她腮边轻轻晃动。像一只手轻轻地向他摇晃着,他想伸手握住,却又不敢。只能压抑着,忍耐着,心酸无比。

    滕王后退了一步,垂下了眼睫。他告诉自己,这一回心软是看在袁天罡批命的份上,“如今还想让我替你转交针线活吗?”

    他第二次这样问她。

    他站在一步开外,眼瞳幽深,腰带上挂了只香囊,传来淡淡的香。不用说话,身上自然而然地散发出居高临下的气度。仿佛只要她开口相求,再难的事于他而言,也易如反掌。

    他答应帮她了?岑三娘却感到不安。

    好在田妈妈并未在身边。自己随便胡诌个不能托贵人带东西的理由吧。岑家再眼馋那四千贯彩礼,自己以命相拼,堂祖母也要顾忌几分。她还有一张底牌,外祖父和皇帝家同出陇西李氏,也许她还能就此和堂祖母讨价还价一番。

    而眼前这个人,来历不明,身份贵重,话语含糊……敬而远之吧。

    “三娘无意中取悦了贵人,承蒙赠钗,多谢。既然贵人不认得我外祖父,不敢劳烦您转交了。”岑三娘做出了选择。

    她起身行礼,“打扰您了。三娘告辞。”

    她垂着头离去。

    他不肯帮她是一回事,却由不得她拒绝。滕王再一次开口:“听说范夫人自端午看赛龙舟时瞧上你了,昨日就急着上门替她那病秧儿子提亲。我猜岑家很满意这门亲事。你不着急吗?”

    岑三娘缓缓转过身,轻声说道:“贵人神通广大,不过几天就已查明了一切。恕三娘愚钝,贵人今日见三娘究竟想说什么?”

    “你真的不想求我帮你?”

    他说话时,左边眉梢轻轻往上扬了扬,眼神有些犀利。

    岑三娘敢肯定,如果她说不,一定会惹怒他。她的下场也许会比嫁给范家二郎还要惨。她笑了,先前的矜持娴静全没了,“求求你帮帮我吧!”

    似乎没想到岑三娘如此识时务。滕王被她变得谄媚的求恳逗得扑哧笑出声来。他冲她招了招手,“过来。”

    岑三娘转身就走了过去,仰起脸看他,像只温驯听话的小狗。

    “身板太瘦了,养些肉更好看。过些日子我会遣人来接你。”滕王上下打量着岑三娘,有些不满意。

    你当我是小猪崽儿,还养肥后再杀?岑三娘眨巴着眼,“三娘不明白。”

    “你能取悦我,以后就做我的姬妾吧。”

    这就是借他的势推掉范家提亲需要付出的代价?嫁给范二郎好歹是正妻。跟着他,不过是他众多姬妾中的一个。一想到为人姬妾,随手就能被主人转手赠与他人,岑三娘心里涌出了强烈的羞耻感。

    “就因为我被挤出人群,抬头欣赏了下头顶撒落的金花银雨?”岑三娘觉得莫名其妙,简直不可思议。

    滕王没有回答,悠然看着她。

    知道他在等自己的回答。岑三娘鼓足了勇气,“对不住。范家二郎我不想嫁,可也不想为人姬妾。”

    滕王没有恼怒,淡淡说道:“如果没有我相助,岑家一定会让你嫁给范家那病秧子,你情愿?”

    岑三娘咬紧了牙关,“范家只有一子,而且是个病秧子。他若早逝,我会继承范家的家业,会是个极有钱的女人。就算范家不肯把家业给我,寡妇的名声是难听了点,但我能脱身而去,立个女户逍遥自在。”

    宁肯嫁给一个病弱少年,也不肯从了自己。权势富贵不是每个人都贪慕的。想起选择重回宫中的武媚,滕王意兴阑珊,“这支钗是你应得的,你去吧。”

    就这么放过自己了?岑三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也不敢再拒绝惹恼了他,将匣子纳入袖中,行了礼,转身离开。

    下了船,岑三娘嘱百草再去租一顶轿子让田妈妈坐。

    “三娘子,那人为何不肯帮你将这些鞋带给李家老太爷?”田妈妈享受着岑三娘的尊敬,同时也没忘记自己的职责。

    岑三娘笑道:“他离开阆州并不返回长安,是以无法帮我。回府吧。我修书一封另托人带给外祖父就是。”

    回了府,她照例先去给岑老太太请安。

    岑三娘告诉岑老太太:“……船上用的皆是越窑秘色瓷,茶是湖州紫笋。”

    越窑秘色瓷是皇家御用。湖州紫笋是皇家贡茶。岑老太太一听就明白了,那位神秘人是路过阆州的皇家宗室。便罢手不再问,让岑三娘回去了。

    隔着若隐若现的白纱,滕王远远地望着岑三娘的轿子离开。

    他喃喃说道:“究竟是真是假?空青!”

    “王爷。”空青在纱帐外应道。

    “袁天罡那老头儿说端午那日,我进城往东八百步,遇一女,能为我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是八百步吗?”

    空青笑道:“进城往东八百步,正巧是聚仙楼所在。只是,究竟是谁全凭王爷的眼缘。”

    想起那晚见到的璀璨,滕王脸上隐隐浮起笑意,“是啊,正巧停在了聚仙楼外。观火龙游街的女子甚多,但我只记得一个岑三娘。她才十三四岁,还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女。”

    酒楼的雕花木窗框进去的女子不少。王爷只记得一个岑三娘吗?她柔弱得像茎野花,一个孤女,她能为王爷做什么呢?空青迟疑了下道:“我记得当时爷还赞过岑家六娘子,说再过几年必是倾城之姿。”

    “美则美矣,却无甚特别之处。”滕王话锋一转,“可是我现在却有些信那老道的话了。”

    空青不解道:“王爷为何这样说?难道那岑三娘真有不凡之处?”

    “她从见我到离开,一句也没问过我的身份来历。因为她早就看出来了。”

    滕王端起了手里的茶碗,揭开茶盖,茶香四溢,“她真是聪明,一碗茶就叫她看出我的身份。她原本想借我的势敲打下岑家,让他们不敢胡乱给她许下亲事。知晓我的身份后,却果断放弃。十四五岁的小娘子能有这份知进退的见识,我便多等她两年吧。”

    空青听明白主子的意思后,笑道:“范夫人不是正向岑府提亲吗?我去让她打消掉主意吧……”

    “不!你不要去找范夫人。你去送份厚礼给阆州刺史,请刺史夫人出门替范二郎保媒。”

    空青反应快,不免吃惊,“王爷是想试她?岑家已经对范夫人许下的彩礼心动了,不过碍着名声不想轻易应允亲事。可刺史夫人出面作媒,岑家难保不会顺水推舟应下。”

    滕王轻轻笑了,黑得发蓝的双瞳深处闪烁着一丝残酷,“若她无力化解,又有何能力助我逢凶化吉?一个孤女能让刺史夫人为她作媒,将来范夫人怎敢为难她?这是本王给袁天罡一个面子,给她一份体面。”

    空青脑中浮现出岑三娘柔弱娴静的脸,想到自己见过的范玉书,心里隐隐替岑三娘难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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