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读网 > 其他小说 > 玉台碧 > 第7章 筹谋

第7章 筹谋

    百草从厨房拎着饭回来,把今天打探到的消息一一告诉岑三娘。

    “大夫人最近经常出府,没在府里用饭?”岑三娘警觉起来,思索着大夫人频繁出府的原因。

    百草嘴快,“听厨房的妈妈们说,天热了,大夫人打算在后花园的水榭摆席,让她们琢磨些消暑的新菜待客呢。就是她们也不知道会请什么人来做客。”

    岑三娘喃喃说道:“现在是出夏蚕的时节。桑园一年两收,往年此时大堂婶最为忙碌,几个堂兄都会去桑园……”

    岑家自持诗书传家,不肯入商道。家里的收益全来自田庄和桑园。主持中馈的大堂婶不盯着桑园采桑和田庄收菜,反而忙着交际应酬。如此反常,究竟是为了什么?

    岑三娘想了想吩咐百草:“大堂婶嘴紧,你去找林哥儿身边的阿富,看能不能从四堂婶那里打听到消息。”

    百草哎了声,一溜烟跑了。

    到了晚间,阿富传来了岑知林的话,“……回了范家的亲事,娘说阆州城比范家好的人家多的是,三娘安心。”

    岑知林才十岁,他只知道岑三娘不会嫁给范二郎,许的人家只会比范二郎好。

    岑三娘蓦然反应过来,“是了,范二郎有病且结巴。城中比范家有钱的大商贾多得是。把我许给人家做继室,或者许给不中用的庶子,收的彩礼不会比范家少!”

    阆州产丝绸,靠着嘉陵江,船运繁荣。别看城小,城里做生意的大商贾不少。范家不过有些田产商铺就肯拿出几千贯钱当聘礼。比起范家,那些靠着水运南来北往贩货的商贾人家更是豪富。花钱娶个名门大户的小娘子抬身份,商贾们不会吝啬银钱。

    许氏气得浑身发颤,“真为了银钱竟要把三娘子许给商贾人家!”

    大唐不禁商,只是再有钱的商户在读书人面前也矮了一头。岑三娘已是父母双亡,她不介意低嫁给商户。但她不愿意任人宰割。

    “妈妈,我想了个离开阆州的办法。”岑三娘下定决心要离开岑家。

    许氏眼睛一亮,“什么办法?”

    岑三娘缓缓说道:“长安离阆州太远。只要二堂叔的信没到,堂祖母她们就不知道外祖父家的情形。你说,如果长安来了人,说外祖父要接我去长安小住,堂祖母会拦着不放吗?”

    “老太太哪敢和咱们家老太爷撕破脸呢。能和老太爷恢复往来,岑二老爷在长安就多了门助力,咱们家大舅爷可是幽州大都督呢。二舅爷也在京畿折冲府任职。”许氏骄傲地说道。

    岑三娘微微一笑,“是呀,外祖父虽未入仕,也没承袭襄武郡王的爵位。两位舅舅却极有出息。外祖父不管我,借他的名头离开阆州,却不难。雇条船,再雇几名伴当、婆子,扮成外祖父家的仆人来接我。妈妈在李家待了那么多年,了解府里的规矩。把他们教好了,堂祖母看不出端倪,就会放咱们离开。岑家还会准备一份给外祖父的见面礼。咱们有母亲留下的银钱,再拿着丰厚的见面礼,省着用,怎么也能到长安了。”

    等离开了阆州,岑三娘想,她就自由了。她对陌生的外祖父并不信任。在岑家寄住三年,岑三娘忍得太久,渴望着能自己决定自己的一生。离开阆州,她并不想到了外祖父家继续过寄人篱下的生活。

    许氏立的是女户。她可以说是自己是许氏收养的女儿,把户籍上到许氏名下。

    许氏一直以为到了长安会投奔李府。眼下说出来,许氏也许不会这样积极。岑三娘将这个念头埋在了心里。她想,等到了长安,她再劝许氏答应自己自立门户好了。

    主仆三人商量停当。第二天,许氏偷偷藏了两片金叶子出府,雇了个牙侩出面办事。

    空青跟在许氏身后,看她躲躲闪闪地进出牙侩家中,又跟着牙侩在街上转悠了两日,就探明了岑三娘的意图。

    “好个聪明的丫头。”空青赞了声,又叹了口气。

    他记起端午那日陪在滕王身边初见到的岑三娘。从酒楼楼梯上下来的一群小娘子中,岑六娘美艳的容貌显得那样突兀。一瞬间,他都以为岑六娘会是袁天师嘴里的那个女子。

    一楼雕花木窗敞开着,他看到一个婆子悄无声息地接近岑三娘,将她狠狠推出了人群。那一霎,独自站在火龙场地里的岑三娘吸引了他所有的目光。

    漫天的金花银雨映衬下,岑三娘遗世独立,美如图画。

    他看到滕王的眼睛蓦然亮了起来,端着酒樽的手停在了半空中。那一刻,空青就知道,王爷认准了岑三娘。

    他看到岑六娘拉着岑七娘骂她。她和丫头红着眼睛低下头时,他甚至想着,如果跟了王爷,她再不用在岑六娘面前忍气吞声。

    可是,她不愿意。

    只要他告诉徐夫人,岑三娘就逃不了。空青转过身,心里生出一丝犹豫。他猛然警醒,对自己来说,岑三娘不过是个陌生人,他凭什么要对她心软?放过她,滕王就再不会信任自己……可是她真的很可怜。

    滕王为了试她,请刺史夫人出面替范家保媒。空青到现在也忘不了当时滕王冷酷的眼神。

    他回头看了看,眉毛一颤,苦笑起来,“不是我不想放过你……”

    空青拐过几条街,远远看了眼街对面的岑府大门,走进了街边新开张不久的织锦阁。

    他穿过大堂,掀了门帘走进了后院。

    “王爷调妾身来阆州紧急开店,是为了守着那丫头。没曾想她竟然打算跑了。若不是被你发现,她这李代桃僵的计划没准儿就成功了。”

    织锦堂的东家徐夫人只有三十出头,面容和蔼。空青知道,她是滕王最信任的人,也只会对滕王一人忠心。

    空青想起看到跟在牙侩身后的人,看来徐夫人并非完全信任自己。他有些庆幸没有一时心软放过岑三娘,笑道:“我不向夫人报告,夫人派出的人机警,一样会发现的。”

    徐夫人睃了他一眼,也不解释她早知道了。她微笑着说道:“岑三娘有胆识有心机,袁天师说的话没准真有道理。她绝不能离开王爷。”

    滕王出的难题被岑三娘抬出陇西李氏的名头化解了。王爷相信她是袁天罡批语里的那个女子,绝不会让她脱离自己的掌控。最好的办法就是纳她为姬妾,养在府中。

    岑三娘拒绝做王爷的姬妾。

    天底下有多少女子能拒绝年轻俊美位高权重的王爷?

    “勇气可嘉,只不过这丫头大概还不知道她遇着的是咱们王爷。一计不成,不知道她还会打什么主意。咱们有得忙了。”空青遗憾地摇了摇头。

    徐夫人瞥了他一眼,淡淡说道:“对付这种乳臭未干的丫头,办法有得是。不如知会岑老太太一声吧。能替咱们王爷养着岑三娘,是岑家前世修来的福分!”

    亮出滕王的身份,岑家只会欢喜地养着岑三娘,小心翼翼地看好她。省了他们成天盯着她了。

    千里之外,他也有个亲人和岑三娘一般年纪,独自忍受着别人鄙夷的目光。空青生出了淡淡的怜意。

    不能帮她逃离王爷,好歹让她过得好一些吧。空青小心地劝徐夫人:“人多嘴杂。传扬开去,有心人会想,王爷为何紧张一个孤女。引来别人对王爷的猜忌就不好了。”

    徐夫人想了想,觉得他的话有理,“你说得对。咱们就辛苦些日子吧。”

    “我去寻那个替她出面的牙侩。”空青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盘算着,“店铺既然开了。夫人不如去岑家走一趟,敲打她一下。岑三娘是聪明人。双管齐下,她会明白自己的处境。”

    “这办法好。”徐夫人露出笑容,“怪不得王爷信任你。空青,你果然能干。”

    “夫人谬赞了。我办完这事就得赶回王爷身边。阆州城的事就交给夫人了。”空青起身一揖,转身离开了织锦阁。

    不出一日,岑三娘就得到了消息。她震惊无比,“替咱们办事的牙侩离开了阆州?”

    许氏心跳得厉害,“您说会不会是老夫人她们……”

    “不,不会。如果是堂祖母发现托牙侩办事的人是我们,府里就会禁止你出入,不会这么风平浪静。”岑三娘突然想起了船上那人。他浑身散发着清贵之气,嚣张豪奢的作派……还有英俊的脸上那双泛着幽蓝的眸子。会是他吗?他不是放过自己了吗?还会有谁在暗中阻止她离开岑家远走高飞?她脑中乱糟糟的,理不出思绪来。

    “三娘子!田妈妈来了!”百草开了院门,抬头禀了声。

    岑三娘低声叮嘱许氏:“这几日您先留在府里,看看情形再说。”说完堆出满脸笑容下了楼。

    “三娘子,挨着咱们府新开了家衣料铺子。听说是从长安进的货。天气热了,老夫人发话请您过去选几身衣料。”田妈妈笑着行了礼。

    “劳烦妈妈了。我换身衣裳就去。”岑三娘松了口气。回房换了衣裳,带着百草去了。

    六娘七娘也陆续到了岑老太太的院子。众人没等多久,进来了一个打扮得体的妇人,带着两个捧衣料的小丫头。

    衣料裁剪成一尺见方钉在一起,好几本,足见这家铺子颇具实力。

    那妇人一看就是在大户人家行走惯了的,进门行礼,不见丝毫慌乱,“徐氏这厢有礼了。”

    她逐一行礼,笑容和气,举止大方。

    人是大夫人荐来的,大夫人开口说道:“前几日看到街上新开张了家织锦阁。店里衣料花样挺新鲜,听说都是从长安进的货呢。”

    徐夫人笑着接过了话头,“夫人眼力好。阆州产丝绸,衣料花样多。我们掌柜的来此开店就是图个进货方便。船也不好放空,回程时就运些外地的布料,居中赚个差价而己。老太太您看这本衣料样子,都是长安最时兴的夏衣料子……”

    夏季衣料除了丝绸,还有纱、麻、绢、罗等轻薄的织品。徐氏带来的衣料样品不仅有这些,最吸引人的还是衣料的花样与色彩。

    拿在岑三娘手里的那本红色就有大红、橘红、莲红、焦红、银红、石榴红等二十几种。图案从时令花卉到遍地撒花,有鸟兽吉物也有菱形万字不断头的回纹。有印染的也有交错织成图案的。岑三娘叹为观止。

    六娘拿过了她手里这本,将另一本放进了她手里。

    岑三娘翻看着,看到了印染牡丹的绉纱料子,觉得有些眼熟。

    “三娘子看看这种料子喜欢不?您手上的衣料不太适合您。”徐夫人低声说着,捧来了另一本。

    为什么不适合自己?岑三娘有点诧异。她猛然想起船上那人的侍女穿的就是这种。徐夫人的意思是自己的身份和侍女有所区别?她怎么会知道那侍女的衣裳?又为什么待自己这么殷勤?

    徐夫人将手里的衣料簿子翻到一款水红色的轻罗指给她看。

    水红色,接近白色,是极浅的红,像少女娇羞时浮起的淡淡红晕。极薄的衣料,手放在衣料下,隔着料子能清楚看到。衣料上印染着牡丹团花,艳丽绚烂。

    岑三娘下意识地说道:“太贵重了。”

    徐夫人的声音更低,“三娘子随意挑选,我家主人早吩咐过,定要合您的心意。”

    她真是他的人!岑三娘猛地抬起了头。

    徐妈妈微笑着看着她,身体背对着众人,嘴皮翕动,“三娘子安心在府里住着,我家主人日后会遣人来接你。您不必自己费心想着离开。”

    坏了自己计划的人果然是船上那位皇室宗亲!岑三娘的心震惊得不受控制地急跳。他安插了多少眼线在自己身边,竟连奶娘找牙侩办事也知道得清清楚楚。他究竟是什么人?岑三娘心里泛起一丝恐惧。

    “三娘子再看看这款?”徐夫人挡着众人,看到岑三娘的脸色变幻,知道她听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微笑着翻开了另一款衣料。

    “这些太华丽。我喜欢简单的丝布。”岑三娘深吸口气,理智地回绝了徐氏手里这本奢侈衣料大全。

    “丝布也有很多种,三娘子慢慢选。”徐夫人并不多纠缠,捧着手里的那本衣料又向六娘七娘推荐。

    岑三娘选了便宜的丝布,六娘却看中了那款牡丹花纹水红轻罗。

    “……一匹轻罗三十贯钱。来时掌柜的便吩咐过了,只收十五贯的成本。将来小店在阆州还望老太太夫人们多照看着。”徐夫人扮足了一个诚心招揽客人的掌柜模样,恭敬客气地说道。

    不仅打了对折,还附送了老太太一匹褐色的香云纱,又说下月船来有新货,主动送衣料样子来。

    皆大欢喜。

    除了岑三娘。

    树上的知了枯燥地叫着。岑三娘连饮下两碗冰镇酸梅汤。凉意从咽喉滑进了心里,岑三娘心里泛起的烦躁不安渐渐消褪。她默默地想,出逃的计划被破坏,难不成她就要这样束手待擒吗?也许还有别的法子,她应该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三娘子,出什么事了?你回来脸色就不好看。”许氏担忧地望着岑三娘。

    “天……太热了。”岑三娘懒懒地躺在竹榻上不肯动弹。

    许氏拿着蒲扇来回给她扇风,心疼地说道:“妈妈给你扇着,睡个回笼觉吧。”

    那人为什么对自己充满了兴趣?

    岑三娘闭着眼睛问许氏:“妈妈,我好像没有六娘长得美吧?”

    许氏轻摇着蒲扇,笑道:“六娘子生得美貌,三娘子也不差的。”

    岑三娘叹气,“妈妈,我的意思是,六娘能让人一见惊艳,我是不是另一种美?比如那种只要看我一眼就永远忘不了我?”

    许氏忍笑,宽慰她:“岑家人都生得一副好相貌,当年夫人遇到老爷……”

    岑三娘翻了个白眼,又禁不住哑然失笑。岑家人的确都生得不错,女孩子白皮肤大眼睛。最美貌的如六娘,十五已经娇艳无匹。可自己怎么也及不上六娘的。那人凭什么一眼就相中了自己,又不肯放手呢?

    可是时间不等人啊。等到二堂叔从长安来了信。堂祖母就会知道自己在哄骗她。也许下一门亲事,还比不上范家呢。

    不,不会的。既然那人安排眼线盯着自己,他怎么都不会让岑家给自己定亲的。他更不会让岑家虐待自己。她一定还能找到机会的。岑三娘想到这里,又平静下来,等待新的机会。

    夏季的雷滚滚响起,大雨倾盆。岑三娘默默望着烟雨蒙蒙的园子,心里充满了不安。算着日子,二堂叔从长安的信该到阆州了。她还没有想出能脱身的好办法来。她被困在岑家的宅院里。外面有那人的眼线盯着她,府里被堂祖母和堂婶们算计着。岑三娘郁闷不己。

    大雨中,一辆马车停在了岑府大门外。

    门房撑着伞上前迎着。掀起车帘,车里坐着个五十出头,蓄着长须的老者,满面风尘。门房禁不住惊道:“方总管,您怎么回来了?”

    岑方从马车上跳下来,一脚踩进水洼里,溅湿了半幅衣衫。他急急地往里走着,边走边问:“大老爷在府里吗?”

    雨太大,门房努力撑着伞,大声回他:“大老爷去庄子上了,大夫人在。”

    进了大门,岑方夺了门房手里的伞交代他:“把车里的东西先卸了,我去见老太太。”

    他顺着回廓进了正院,看了眼前面议事的花厅,迟疑了下,吩咐身边的小厮:“大夫人若在花厅,便通禀一声。”

    小厮一溜烟跑到了廊前,对站在门口的丫头说了声。

    花厅里正在看账本的大夫人心头一跳,“他不是跟着三伯去洪州赴任吗?怎么回来了?传。”

    岑方进得花厅,隔着老远给大夫人行礼,“小人给大夫人请安。”

    大夫人嗯了声:“三伯有什么事要你回老宅?”

    若非极重要的事,在洪州任曹参军的岑三老爷不会让岑方亲自回来。

    岑方垂手站着,恭敬地说道:“老爷置办了些土仪令小人送回家里,让小人带个平安信回去。”

    大夫人才不相信他的话,盯着岑方,见他眼神往左右瞅了瞅,心里有了数,笑道:“老太太好着哪。母亲午睡还有小半个时辰,岑总管先去换件衣裳歇歇。”

    岑方恭敬地应了声,出了花厅由小厮领着去了。

    大夫人看了会儿账,合上账本交代管事:“地里才打下的谷子不知道入了仓没有,你盯着点。”

    又处理了几桩事,这才带着丫头婆子往后院去了。

    才到穿堂,见岑方已换了身清爽衣裳候着了。还真有急事啊,大夫人心里暗忖,笑道:“我去瞧瞧母亲起身了没。”

    进了内堂,岑老太太早已起了身,正由田妈妈和两个丫头陪着抹牌玩。

    “这么大的雨,我早说免了请安了。”岑老太太低头看牌,并没注意到大夫人异样的神色。

    “母亲,三伯府上的管事岑方回来了。”大夫人上前帮她看牌,轻声禀道。

    岑老太太打了张牌出去,“他怎么回来了,人呢?”

    “在穿堂候着呢。”

    岑老太太推了牌道:“叫他进来,你们都下去吧。”

    田妈妈和两个丫头收了牌,退了出去。

    岑方进了内堂,大夫人便掩了门,走了出来,守在了外堂,“去煮碗茶来。”

    打发丫头婆子出去之后,大夫人的耳朵也竖了起来。隐约听到里面传来岑老太太的声音,“……讨六娘……不是?”

    话声渐小,大夫人心里越发忐忑不安,究竟出了什么事?

    正想着,岑方从内堂走了出来,朝大夫人拱了拱手道:“大夫人,老太太请您进去。”

    大夫人起了身,岑方却在正堂下首坐了,和她刚才一样,守在外间不许人靠近的模样。

    待大夫人进了里间,岑老太太坐在竹榻上,手里转动着一串小叶紫檀的佛珠。手指一颗颗急速地拨着珠子,像是在急速地思考着什么事。

    大夫人坐在下首,轻声喊了她一声:“母亲,出什么事了?”

    岑老太太答非所问:“这雨怕是要连着下好几天了。”

    从窗户望出去,顺着瓦当滴落的雨水连成了一道道白线。天井里种着棵高大的芭蕉树,巨大的叶片被雨水打得沉沉坠了下去。唰唰的雨声不绝于耳,更显得内堂越发清静。

    岑老太太终于停住了手里转动的佛珠,慢悠悠地吁出一口气来。

    再着急,也不能逼着老太太开口不是?大夫人沉住了气,静静地陪着老太太坐着。

    坐了一炷香工夫,岑老太太脸上露出了笑容,“你沉得住气就好。别看老二老三在外做官,咱们阆州岑氏一族的主母将来还得是你。”

    “母亲。”大夫人略松了口气,拍着胸嗔道,“儿媳哪里是沉得住气,心里早就急死了。究竟出什么事了?”

    岑老太太看她一眼,淡淡说道:“心里着急,能做到面上不显,当家主母就得有这样的养气工夫。”

    大夫人奉承道:“那也是母亲不吝教导儿媳。”

    “老四媳妇是个万事不上心的,家里的事也只能和你商量着办了。”岑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道,“新皇登基一年了,宫里头今年要进新人。老三家的四娘和老二家的七娘都有资格,报了采选。可惜老四没有官身,咱们家生得最美貌的六娘却不能进宫参选。老三家的叫了岑方回来送信,却不是为着进宫参选的事。老三在洪州当着曹参军,请都督到家中宴饮,见过四娘一回,就起了心。知晓四娘报了采选,醉酒后放言,若她有姐妹必纳之进府。老三便写了信来。”

    大夫人皱眉道:“咱们岑家的姑娘怎么能送出去当姬妾?三伯是不是糊涂了?”

    岑老太太叹道:“我也奇怪着。老三怎么会这么急。细问之下才知道,那位洪州都督却不是普通人。是当今圣上的皇叔滕王!二十来岁的年轻王爷呢。滕王妃听说身子不好,已经过世了。王爷身边正无美人相伴。”

    大夫人吓了一跳,“是位年轻的王爷?难怪三弟想讨好来着。”

    她继而惊喜道:“六娘没资格进宫参选。她能进滕王府,以她的容貌定能博得王爷欢心,封个夫人也是大有希望的……母亲,这是大好事啊。”

    “是啊,我刚开始也这样想来着。六娘哪怕嫁入高门大户,也比不上嫁进宗室尊贵。”岑老太太目中露出隐忧,“可老三的意思却不是送六娘去,而是看上了三娘。”

    “三娘?”大夫人大大地惊诧,继而没好气地说道,“三伯这才真是糊涂了,三娘又不是咱们家的人,他这么上心抬举她作甚?我看哪,还是六娘最合适。”

    岑老太太想了想叹道:“可是老三执意要送三娘去。说如今洪州府好些人家都起了心思往滕王身边送人,这才赶紧让岑方亲自跑一趟,顺便把人接过去。我看不如这样吧,让三娘六娘一并随了岑方去。对外就说四娘待选,让三娘六娘去陪陪她,也学些规矩。你也给七娘打点行装,送她回长安待选吧。”

    听到消息后,岑三娘心中一动,和六娘去洪州三堂叔家,不正巧躲开了那人的视线?

    岑三娘不相信那人也能派人跟去洪州。她不信那人有那么大的能量。难道这是上天赐给自己的机会?岑三娘激动不己,期待着能早日启程去洪州。也许到了洪州,避开了那人的眼线,她还有机会离开的。

    岑老太太让田妈妈拿了两只匣子来,“总是出门在外,不能太寒酸了。我给你俩一人准备了一匣子首饰,还有二百贯钱。照着你俩的尺寸每人做了六身衣裳。到了洪州有什么需要的,你们婶娘会帮着打点。回去收拾行李吧。”

    两人起身谢过。岑三娘突然想到一事,恭敬地说道:“堂祖母,我身边就奶娘和丫头百草两人。平日习惯了,侍候得也尽心,我想带她们一起去。”

    岑老太太笑道:“两个人哪里够。我早想好了,你们每人带奶娘并两个丫头。三娘身边少了个丫头,我把我房里的大丫头秋儿给你。百草年纪不大,出门在外,有个懂事的大丫头比较方便。”

    这是要往自己身边安插眼线呢。岑三娘愣了愣,又不得不承认老太太说得对。老太太院里春夏秋冬四个大丫头。秋儿十七岁,相貌秀丽,机灵能干,跟着老太太见过不少世面。百草虽然忠心,待人接物远不及秋儿。

    反正堂祖母的决定,她也反驳不了,先接着再说吧。岑三娘当下就领了秋儿回去,和许氏、百草一起收拾好行装。

    三天后,两人辞了岑家众人上了船。看着阆州城在视线里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青山掩映中,岑三娘心里又涌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明明那家织锦阁的徐夫人是那人的眼线,为何自己离开得这般容易?可她又想不出原因,只能安慰自己,已经上了去洪州的船,不能回头了。

    船由嘉陵江进长江。

    经巴州过三峡时,船上岑府的人几乎倒下去一半。

    船舱外的甲板上基本站不住脚,往外看上一眼就恶心得想吐。一颗心时而被掀到浪尖上,时而坠向深渊。

    百草吓得除了尖叫就是哭。许氏也倒下了。只有秋儿紧握着岑三娘的手不住地安慰她:“过了这截水路就好了。掌舵的是老船工,不会有事。”

    纵然她是堂祖母安插在身边的人,岑三娘仍无限感激,“不太适应而己,我不怕的。”

    她的身体本来就单薄。船上一折腾,许氏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肉又减没了,岑三娘的手腕纤细得都快戴不住镯子了。

    六娘的情况和三娘差不多,下巴都尖了,散发着令人心疼的美丽。

    等过了三峡,江面平静,两人却一直晕晕沉沉,仿佛惊涛骇浪仍没停止。

    半月后,终于到了洪州码头。

    岑参军接了信早打发了人来码头接。

    下了船,岑三娘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似的。好在百草和秋儿扶得牢靠,不然她准会摔一跤。她转过头看,六娘也正死死抓住丫头的手,明艳的脸苍白一片。

    两人相视苦笑。

    岑方一路随行照顾得无微不至,又亲自跑到两人的轿前问安:“回府喝碗安神汤,好生歇两晚就无事了。”

    许氏和百草情况差点,被岑三娘打发到后面马车里去了,留了没晕船的秋儿侍候。

    不等岑三娘吩咐,秋儿就从袖子里掏了锭小元宝塞进了岑方手中,“三娘子一路多亏岑总管照应,总管拿去打壶酒吃。”

    岑三娘歪在马车里晕晕乎乎的,瞅了秋儿一眼,暗想这丫头人生得秀美,又机灵懂事。怪不得堂祖母让她来做眼线。

    秋儿倒了杯热茶递给她,“三娘子喝口热水吧,这样舒服一点。”

    马车此时摇晃了下,岑三娘心里烦恶不堪,推开秋儿,顾不得礼仪,掀了窗户帘子就吐。

    马车停了下来。岑三娘无力地倒在秋儿身上,“我没事,让车走吧,到了歇一晚就好了。茶端来我漱漱嘴饮几口就好。”

    秋儿将茶送到她嘴边,岑三娘漱了口,又大口咽下热茶,心里这才好受了些。

    到了参军府已是掌灯时分。丫头婆子早在门口候着,手里提着的灯笼将门口映得亮堂。

    见马车到了,有的进去报信,有的上前掀了帘子。管事的婆子见两位小娘子面色苍白,晕晕沉沉,赶紧吩咐去抬了软兜来。

    岑三娘搭着秋儿的手勉强站着。眼前两扇大开的黑漆大门,左右摆着两只石鼓,上方是木制的门楣,悬挂着两盏灯笼,桑皮纸上写岑府的字样。门里一道照壁挡住了视线,只听到人声与说笑声。

    声音越来越近,忽然就转过了照壁。

    两名参军府的小厮在前面提着灯笼照路。灯影映照下,滕王的脸蓦然出现在岑三娘眼前。

    滕王穿着皂色的薄绸长衫,身影几乎和夜色融在了一起,衬得眼神像琉璃般闪亮。岑三娘看着他,一时间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岑六娘萎靡的精神为之一振,好奇地看着一个俊逸的男子施施然迈出府来。

    岑参军落后那人半步,满面笑容,高大的身躯自然地往下躬着。任谁都不难猜出他在奉迎着那人。

    出门撞到站在马车旁的岑家姐妹,滕王忍不住一笑,右眉梢挑了起来,慢不经心地问岑参军:“府里来客了?”

    问的是岑参军,他的目光却不闪不避地一直盯着岑三娘。

    竟然还是没躲过……岑三娘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她双腿一软便往下滑,眼前一切都像是梦境,画面破碎支离,人影恍惚地移动,连身旁秋儿的声音都像是从极远的地方飘浮而来,“三娘子你怎么了……”

    “来人!三娘子晕了!”秋儿用力扶住她,两名丫头抬了软兜奔了过来,将她扶了上去。

    呵呵。

    她好像听到了有人轻笑出声。

    “王爷,这是内侄女三娘六娘,小娘子体弱……”

    三堂叔的话渐渐飘远,岑三娘脑中嗡嗡作响。她不肯闭上眼睛,死死地瞪着那人。她心里一个声音绝望地说:是王爷!他是位王爷!他食言了,他要讨自己做他的姬妾,她可怎么才能逃得过?

    滕王的目光掠过六娘落到三娘身上,幽深双眸里一片得意之色,笑得优雅无比,“天热吹了河风最容易让风毒侵体。都督府正配了对症的丸药,回头打发人送来。岑参军留步吧。”

    原来他在洪州任都督。原来到三堂叔府上陪四堂姐不过是让自己自投罗网的借口。这一刻岑三娘才明白她欣喜期盼离开阆州的心思有多傻。怪不得他安插在阆州的眼线没有阻拦自己离开。

    她像只困在盒子里的小老鼠,为寻得一处出口用尽力气蹦跶。而他,在外面放着一只更大的盒子。岑三娘愤怒得浑身发颤,连张嘴斥骂的力气也消散了。

    他的脸渐渐模糊。她嗅到了他身上的香,知道他经过她身边。他的声音低而清晰,“岑参军留步,本王今日叨扰了。”

    他是告诉她,他特意在三堂叔家里等着她,就为了这一刻看她受惊过度的好笑模样。岑三娘胸口气血翻涌,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