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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罗网

    歇了一晚,许氏和百草已恢复了精神,起了身赶来侍候。但是岑三娘仍昏睡着,没有清醒的迹象。

    岑三夫人赶紧嘱人去请大夫。

    切脉问诊后开了方子,大夫笑道:“风热入体,加之体弱劳累。吃几副药,静养些日子便好了。”

    抓来药,百草守着在廊下的小炉上熬。可是等到药熬好,端进去,却发现没用。

    岑三娘一双手下意识攥得死紧,牙关紧咬。昏迷中一直保持着浑身紧绷的姿式,无论如何都不肯张嘴喝药。

    岑三夫人急得在屋里打转。病是小病,喝不了汤药就会拖成大病。她如何给滕王交代?她咬牙吩咐道:“拿灌壶来,撬开她的嘴,灌进去!”

    秋儿扶起岑三娘,许氏含泪道:“三娘子,你张张嘴吧。”

    许氏捏开岑三娘的脸颊,用做成鹤嘴似的灌壶放进她嘴里,将药喂了进去。

    然而没有意识的岑三娘似乎连如何吞咽都忘记了,汤药顺着唇角淌了出来。

    许氏大恸,抱着岑三娘放声大哭,“三娘子,你别吓奶娘啊……”

    三夫人坐在床榻旁的椅子上,只觉得屋里摆上了冰盆仍热得她心慌。她一把夺过丫头手里的团扇,用力扇着风。

    扇了会儿,三夫人站了起来,对守在床前的许氏、百草和秋儿说道:“无论如何都要让三娘把药喝下去。她吐一碗就再煎一碗。多多少少总要让她喝一点。屋子里冰盆融了禀我一声,我会嘱人换新的。”

    许氏三人噙着泪给三夫人行礼,“奴婢代三娘子多谢夫人了。”

    三夫人不耐烦地说道:“行啦行啦。赶紧侍候你家姑娘去。需要什么直管说,院里哪个婆子丫头不听话禀了我打发了便是。我还要去看看六娘,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三夫人带着人走了。

    许氏扶着岑三娘靠在自己身上,对秋儿说:“喂药吧。”

    依然是喂多少淌多少。

    百草哇地哭了起来,“三娘子,老爷过世的时候你病着。奴婢也这样给你熬药。奴婢一直觉得你会醒的,你就醒了。你现在怎么不醒了呢?”

    许氏感觉到有双手隔着薄薄的凉被捏了她一下,她惊喜地摇岑三娘,“三娘子,三娘子你醒了吗?”

    那双手又捏了她一下,岑三娘仍然苍白着脸,紧闭着双眼。

    许氏心中一动,看着秋儿手里的药碗已经空了,叹了口气道:“百草,再去熬一碗药!”

    百草抹着泪去了。

    许氏将岑三娘放平躺下,起身对秋儿道:“你也累了一宿了。你先去歇着,这里有我和百草呢。”

    秋儿应了声,叹了口气道:“妈妈,看情形三娘子一时半会儿好不了。我们还是轮流侍候吧。不然到时候人全拖垮了。”

    许氏点了点头,“这样也好。白天我和百草先应付着,今晚你上夜吧。明早再让百草来替你。”

    秋儿从昨晚一直侍候岑三娘到现在,双眼熬得通红,已然受不住了,便辞了许氏回了房间休息。

    许氏又打发三夫人留下的两个婆子,“老姐姐辛苦了,三娘子一时半会儿醒不来。不如你们去茶水间喝口茶吃些点心歇歇。”

    两个婆子有些犹豫。

    许氏又道:“两位妈妈放心,有什么事我会来叫你们。”

    茶水间就在东厢房的耳室里,与正房相隔不过几十步,两位婆子便应允去了。

    房里再无第三人,许氏这才轻声喊岑三娘:“三娘子。人都走了。”

    岑三娘睁开眼睛,唇间绽开虚弱的微笑,“妈妈,我没事。睡了一晚,精神好很多了。不吃药歇上几天也会好的。”

    许氏含着泪嗔她,“何苦吓奴婢来着。”

    岑三娘两眼无神,“你可知洪州都督是谁?那是位王爷!他就是送我点翠钗,想让我做他姬妾的人。咱们在阆州找牙侩的计划就是被他识破的。什么陪四堂姐,不过是三堂叔串通堂祖母将我诳来送给他罢了。他知道昨日我和六娘到洪州,特意出现在我面前。他明白地告诉我,只要他想要,我是逃不开的。我当时急怒攻心又累又疲,这才晕倒。”

    许氏手脚冰凉,继而愤怒,“他们怎么能这样对你!拿走了四房的产业不说,还想把你送人!”

    岑三娘眼里燃起一簇火苗,恨恨说道:“我宁可死,也不会从了他。病着,好歹还能避他些日子。”

    许氏哭了起来,“三娘子怎么这般命苦!若是在老太爷身边,怎能让你吃这些苦!”

    外祖父?他若真对自己有心,岂会不闻不问?岑三娘心里一片苦涩,“妈妈莫哭。咱们总能想到办法逃走的。”

    她心里犹抱着一丝幻想。也许隔些日子,滕王会忘了自己。

    岑三娘自己控制着病情,耐着性子又在床上躺了七八日,这才由百草扶着下了床。

    朝阳还没升起来,东方的天空一片橙红。

    岑三娘坐在竹椅上细细打量着自己的住处。

    院子不大,正房三间,左右厢房两间带耳室。庭院里种着棵高大的合欢树,枝叶葳蕤,遮蔽了半座院子。中间有座假山,下方围了浅浅的一弯鱼池。回廊连通着正房与厢房,尽头是出入的月洞门。沿粉墙种着数株夹竹桃,粉红与纯白的花开得正热闹。

    月洞门处响起了脚步声与说笑声。岑三娘抬头一看,赶紧扶着百草的手站了起来。三夫人带着四娘六娘来了。

    “快些坐下!”三夫人急步上前。

    岑三娘坚持给她行了礼,又和四娘六娘见礼,嘴里不安地说道:“三娘一来就给堂婶添麻烦了。”

    三夫人亲自扶着她坐了。婆子们赶紧又移来几张鼓凳,设了案几让三夫人、四娘、六娘落座。

    她细细打量着岑三娘,感慨道:“都瘦得浑身没二两肉了。婶婶这就吩咐厨房,一定把你养得比生病前还壮。”

    岑三娘赶紧又起身道谢。

    三夫人按着她不让,嗔道:“到了婶婶家就跟在自己家一样。瞧着今天气色比昨日又好了些,再养几日便大好啦。这些天四娘和六娘学礼仪走不开,听说你能下床走动了,特意告了假前来探你。”

    四娘鹅蛋脸,肤色红润。已经散发出少女独有的美丽。蓝色窄袖襦衣扎在高腰长裙里,露出了珑珑的锁骨,胸前一片莹白。

    她甜甜笑着,“等你大好了,咱们三人一起上课,人多好玩。”

    她才不要和三娘一起上课。六娘用鄙视的目光瞥了三娘一眼,违心地说道:“是啊,早些好起来吧。一来就折腾得三伯全家不安宁。”

    六娘和四娘住在一起。虽说和四娘要好,但岑三娘却是独居一个院子。六娘心里暗想,如果三娘没有晕倒生病,她最多住在西厢房,这正房三间应该由自己住才是。这么一想,越发觉得自己委屈。

    “三娘来了还没在府里逛逛。趁着天气凉爽,叫婆子抬了软兜四处走走散散心也好。”三夫人说着便吩咐了下去。

    岑三娘也想看看参军府的环境,欣然答应下来。

    一行人出了三娘住的院子,出了月洞门。

    四娘站在轿子一侧,指点着府里各处给她看,“咱们家比不得老宅占地广,只得三进院子。前院是爹爹议事的地方。爹爹是武将,所以第二进院子便拆了,建了座大的演武场。咱们女眷住在第三进……”

    岑三娘大致弄明白了。第三进院子正院是堂叔堂婶住所,东西各带了个小跨院,其中一个是自己住的,另一个跨院住着四娘六娘。后罩房有几排房子,是内宅后院的丫头婆子们住所。再往后走是花园。

    走了一程,三夫人目光闪烁,装着不经意地开口说道:“四娘六娘只请了一个时辰的假,这便回去上课吧。我还要处理家事,就不陪三娘了。后面是花园,假山上建有一座凉亭,能望见江景。三娘子不如去散散心。”

    能望见江景,想必景致不错。岑三娘这几日也实在躺得厌烦,便没有拒绝,任由婆子抬了软兜去了花园。

    园子不大,也没有湖。花木扶苏,竹林成幽,倒也雅致。

    墙边堆起一座高高的假山,上面有座八角小亭,四面有雕花门窗,高度超过了围墙。

    岑三娘下了软兜,正想扶着百草的手拾阶而上。

    一名随行的婆子挤开了百草,搀住了她,满面含笑,“奴婢扶三娘子上去吧。”

    岑三娘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回头,只见百草和秋儿都被跟来的婆子丫头拦住了。凉亭里有人?她哂然一笑,三堂叔既然打定主意要把自己献给滕王,堂婶夫唱妇随,也来算计自己。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既然早晚要见,那就见吧。

    岑三娘看了眼那婆子,轻声说道:“你们在这里等着便是,我去瞧瞧上面的风景。”

    上得假山,凉亭的雕花木门打开了,空青走了出来。他看了眼岑三娘,见她又瘦了,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对岑三娘做了个请的手势,“我家主人等侯多时了。”

    果然是他。岑三娘深吸口气,提裙迈进了门槛。身后吱呀一声,空青掩上了木门。

    面向院外的雕花木窗开着。滕王站在窗边,太阳初升,将一缕金黄色投在他的侧脸上,俊美无俦。

    滕王转过身,望定岑三娘微微一笑,“知道在你阆州住着闷,就想法子将你接到身边来。如今是否觉得自在许多?”

    跳出一只笼子,钻进另一只笼子,都是被人算计,有什么自在可言?岑三娘气极而笑。

    滕王朝她招手,“参军府这处临江亭观景倒是不错的。过来。”

    当我是小猫小狗,招招手就摇着尾巴冲你去了?岑三娘矜持地站着,利落地反驳着他的话:“我在阆州比在这儿自在!你是想法子骗我来的!我那晚见着你顿时被你吓晕了!”

    滕王忍俊不禁,哈哈大笑,“顿时被我吓晕了……”

    他两步便走到岑三娘面前。

    岑三娘紧张地挺直了背。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轻巧地将她拉到了窗边,“你瞧,天高云阔。在阆州的天井小院待着哪能见得到这般美景?”

    宽阔的江面映入了眼帘,阳光将一江水染得绚烂。朝霞下,江心沙州上白鹭飞停,芦苇丛中有打渔人的窝棚升起炊烟——记得从岑家的窄巷子里望出去,天空被分割成窄窄的一线。岑三娘贪婪地看着,羡慕地望着白鹭轻盈飞翔的影子。

    “既然喜欢,日后带你去江上泛舟。来了洪州,你想怎么玩都行。”滕王微笑地看着她,心里生出一丝怜意,语气越发温柔。

    他是在诱惑她。洪州唯他独大,只要答应他,她岑三娘会从一只阆州蜗牛变成一只洪州大闸蟹,可以肆意横着走。

    他越这样,她越是紧张。她不会忘记,猪被养肥后的命运都是被杀了吃掉。姬妾是什么?是主人厌倦了可随手赠人的礼物。

    想到这里,岑三娘厌恶地用力甩开了滕王的手。看着他皱眉,眼里露出厉色,岑三娘退后了一步,勇敢地抬头和他对视,“王爷如此看重礼遇,必有求之。您究竟需要我做什么才肯放过我?”

    “先帝封我为滕王。今上封我为洪州都督兼刺史。我名元婴。”滕王含笑告诉她,一本正经地说道,“我需要你留在我身边。你可愿意?”

    岑三娘不加思索地回答:“我不愿意。我就算死,也绝不为人姬妾!”

    滕王看着她,“你会愿意的。”

    岑三娘倔强地重复:“我不愿意!”

    滕王脸一沉,“真不愿意?”

    他眼睛深处闪动着冰冷的光芒,让岑三娘不寒而栗。她再坚持,没准儿今天堂叔堂婶会直接抬了她进王府。到时候名分已定,她真的去死吗?以卵击石的事,她才不干。

    岑三娘努力挤着两颊露出笑脸,干巴巴地笑道:“嘿嘿,我说笑来着。您别介意。”

    滕王乐了,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听说你身子好了,今日便抽空来瞧瞧你。等你养得大好了,本王带你骑马打猎去。好生歇着,来日方长。”

    他伸手捏了捏岑三娘的脸,叫了声空青。空青递过披风给他系好,他冲岑三娘笑了笑,和空青顺着假山另一侧离开了参军府。

    岑三娘在他身后啐了口。来日方长?当她是酒馆的歌伎吗?任他取乐?

    不多时,两骑从凉亭下驰过。滕王的素青缎子披风被风吹得飞扬起来,潇洒无比。他突然拉住马,回过头望向岑三娘。

    她站在窗棂旁入神地眺望着江景。风吹过她的裙裾,她的头微微往上仰起,露出纤细的脖颈。倔强与柔弱并存的神韵让滕王生出一丝熟悉的感觉。让他想起初进太极宫时的武媚。

    “真像……”

    滕王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模糊。空青睃了他一眼,听成了媚娘二字。他抬头看了眼岑三娘的身影,不知为何,心里有些不舒服。

    “走吧。”滕王转过头,狠狠一挥鞭,策马而去。

    看着两骑走远,岑三娘朝窗户外啐了一口,攥紧了拳头。

    堂叔堂婶存了心要拿她讨滕王欢心。如此,她也能借他的势,让自己不再像在阆州那样无助地被困在府里。

    她告诉自己,从现在起,要有被别人当作螃蟹的自觉,再像蜗牛一般缩着头走路是要不得的。她坐回到亭间桌旁,往外一瞧,先前那名搀她的婆子不知何时已垂手肃立在门口。

    “叫百草和秋儿来侍候。午饭便摆在这里。沏壶茶,我喜欢喝散茶。病了几日,嘴里没什么味儿,洪州临江,做些河鲜来。”岑三娘毫不客气地吩咐。

    “是!”那婆子恭敬地行了礼,去了。

    百草几乎是用百米赛跑的速度冲上来的。她瞪着杏眼紧张地在亭子里扫来扫去,还趴在栏杆上往外看。发现凉亭里只有岑三娘一个人,百草纳闷之极,嘟着嘴说道:“三娘子,你一个人在这里待了这么久啊?她们为什么要拦着,不让我们上来服侍你?”

    秋儿一句话没有问,老老实实地站在岑三娘身后。

    岑三娘白了百草一眼,“还质问起主子来了?忘规矩了?”

    百草被数落得低下了头,讷讷道:“奴婢都急死了……”

    岑三娘接着说她:“这是参军府的后园,堂叔的府邸,能出什么事?瞧瞧秋儿,比你沉稳多了。你当咱们还在阆州老宅内院里哪?一点小事就咋咋呼呼的。你若改不了这毛躁性子,趁早离了我身边,我放了你身契由得你去。”

    “奴婢错了,三娘子别赶奴婢走。”百草扑通就跪了下来,杏眼里噙满了泪,惶恐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傻丫头,奶娘离开,你离开,我就少了牵挂呀。岑三娘不理她,看似随意地和秋儿搭话:“秋儿,你在堂祖母身边管着哪一处?”

    秋儿恭敬地答道:“奴婢替老夫人梳头,管着衣饰。”

    岑三娘笑道:“既然如此,以后我的衣裳首饰便归你管了。以往是奶娘替我梳头。她年纪大了,手没你巧。我早就放了她身契,以后就由你来给我梳头吧。”

    秋儿面露喜色,“奴婢定会尽心服侍。”

    吃完饭,岑三娘起身回去,这才让百草起来。

    晚间,许氏上夜,岑三娘便轻声告诉她白天的事情:“……硬顶撞,他便要翻脸。无疑是拿鸡蛋碰石头,咱们斗不过他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如虚与委蛇再寻机会。自己还能过得好一点。”

    “堂祖母定是早知道了。秋儿会梳头,会搭配衣裳首饰。堂祖母将她送我身边用意很明确,想让我打扮得美一些取悦王爷。

    “秋儿模样生得也秀美,机灵知进退,跟着老太太也见过些世面,但她心不善。今日我骂百草骂得厉害,她都没替百草求情,连一句好话都没说。我想,她一定是得了老太太的指点,想挤开百草得我信任,没准也想做滕王的姬妾吧。

    “我总觉得滕王对我这么执着是另有隐情。他容貌俊俏,年轻封王身居高位,要什么样的美人不可得?也许他并不是一定要我做他的姬妾,只想留我在他身边……我能寻到原因,就可以想办法不做他的姬妾。”

    岑三娘轻声说与奶娘听。

    许氏叹了口气。

    岑三夫人热心而殷勤,将岑三娘照顾得无微不至。养了月余,岑三娘身上重新能捏到肉了。

    八月仲秋,都督府宴饮,请了下属并女眷们赴宴。

    岑三夫人找了洪州最好的裁缝铺子来做出门的衣裳,让三个小娘子挑选。

    岑三娘这回没有客气,选中一匹百蝶穿花的轻罗。雪白的绢织着百蝶穿花图案。岑三娘身体太单薄,所以她打算做条高腰裙子,上身配件红色的大袖衫。

    四娘愤怒了,“那匹轻罗要三十贯!爹爹一月的俸禄,她怎敢这般厚颜无耻!”

    六娘忍了又忍。最初她觉得因为三娘病了,所以安排她独居一个院子。自己又和四娘交好,住在一起也不错。紧接着她就感觉到三伯娘对岑三娘的不同。

    三伯娘说岑三娘身体未养好,免了她每日前去请安。说她身体差,安排厨房每天给她炖补汤。岑三娘想吃什么,吩咐一声,厨房没有都会安排人现去采买。

    四娘十月就要去长安参加采选,三伯娘都舍不得给四娘买三十两贯一匹的轻罗。岑三娘选中这匹料子,三伯娘却干脆利落地付钱。

    六娘心存疑虑,偷偷拉了四娘的衣襟悄声说道:“四娘,你问过你娘没?我怎么觉得你娘待三娘怪怪的。”

    “不就是看在她是寄住在咱们家的孤女,可怜她罢了。”四娘撇嘴说完,觉得这理由也太站不住脚了,“可是我都要进京参选了,母亲怎能待她比对我还好?”

    六娘脑中飞快地闪过滕王的身影。年轻,富有,俊美……六娘的心悄然跳动。她有种闪电般的直觉,让她来不及去想清楚,就做出了决定,“四娘,滕王宴请,如果三娘不去会怎么样?”

    四娘愣了愣,然后觉得无伤大雅。自己父亲是都督府的参军,府里正儿八经的女眷是母亲和自己,三娘六娘都是捎带的,三娘去不去能怎么样?

    刺史府自刺史以下有长史、别驾这些官员,还设有司功、司仓、司户、司法、司兵、司田等曹参军,各自分管一块。都督府以下有长史一人及录事、参军等。滕王任了都督兼刺史,事实上皇族任都督一职大都是虚职,滕王可以待在府里什么事都不做。都督府和刺史府真正处理政务的实权人物便是长史别驾一职。洪州刺史府的长史空缺,都督府的长史一人兼顾两职,忙得脚不沾地。

    岑三老爷目前任着刺史府的曹参军,管着田地这一块。滕王要岑三娘,许下了刺史府长史这一实缺。从六品和正六品差别大了,如果不答应,岑家三房就完了。岑三老爷无可奈何,半推半就地诳了岑三娘来洪州。

    岑三娘成了进身之阶,岑参军夫妇却不方便告诉四娘其中的原因。为了前程,将四房的孤女诳来洪州送给上司为姬妾。这事一旦传扬开去,名声便毁了。

    四娘认为仲秋宴请三娘是否出席无伤大雅。她气三娘在家里超过了自己的地位,抢走了爹娘的关爱。宴饮那日,四娘指使丫头在给岑三娘的炖汤里下了泻药。

    巴豆粉煮进去,汤汁颜色会变得比茶水更深一点。酸笋煨的鸡汤本来就呈黄色,岑三娘又没有第三只眼,哪里知道四娘和六娘的算计。只觉得那道酸笋鸡汤的确酸了点,喝了几口就没再喝了。

    许氏,百草和秋儿把剩下的汤分来喝了。结果一屋子人拉得脸色发青,全倒下了。

    原来的计划是滕王在宴席上见着岑三娘求娶,岑参军与夫人顺水推舟应下。哪知道临到出门,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

    滕王会不会认为自己从中作梗?三夫人一想滕王那双幽深的眼眸,冷不丁地打了个寒战。看着撺掇四娘下药的六娘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斥骂道:“你祖母还好没有现在把你送去长安。六娘,就算你再嫉妒我疼爱三娘,也不该教唆四娘去做这种下三滥的勾当!”

    四娘自觉母亲话重了,争着替六娘分辩:“是女儿的主意。她算什么呀?咱们家养着她就不错了,她还成天趾高气扬的……母亲,为什么?”

    宠着岑三娘,忽略了四娘的感受。三夫人眼睛酸涩,有些自责。然而她只能从别的角度去解释:“咱们岑家传世百年。三娘是四房的孤女,寄住在咱们家,就要对她更好。见不得她有一点好,那是暴发户的所为。四娘,你进宫参选,难道将来只有你强过别人,没有别人强过你的时候?难道你都只有下泻药这一招?”

    四娘被斥得羞红了脸。

    在阆州老家,祖母也对岑三娘好。但相比较而言,三伯母对岑三娘好过头了。四娘不敢怀疑三夫人,六娘却在心底深处埋下了怀疑的种子。

    三夫人请了大夫,见岑三娘躺着,脂粉未施,神情憔悴,不由得长长地叹了口气。

    岑三娘其实挺开心的。她一点也不想去王府。最大的目的是,岑家摆了她一道,她很想知道堂叔堂婶怎么对狂狷的滕王交代。

    “三娘,你初到洪州晕船,王爷嘱人送了药来。等你病好,婶婶再带你去谢过王爷。”思来想去,三夫人只能想着如何补救。

    听到这话,岑三娘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明明是他们设计将自己诳了来,她凭什么要谢他?

    “三娘待字闺中,不方便抛头露面。今日不是有宴吗?堂婶再耽搁下去,就误了时辰了。”岑三娘板着脸翻过了身。

    知道岑三娘看穿了自己夫妻的所为,三夫人尴尬地站起了身,“三娘,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别怨恨堂叔堂婶。你堂叔哪怕不要前程,也不敢忤逆王爷的命令呀。”

    岑三娘猛地转过身来,双眼蓄满了泪,哀声求道:“堂婶,您可怜可怜侄女,悄悄放我走吧。三娘这辈子都感激您。”

    三夫人怔怔地望着她。看到那张秀美憔悴的小脸,心里泛起了酸楚。一面是丈夫的前程和女儿的终身,另一面是尚未泯灭的良心和对岑三娘的怜惜。不放她走,她于心有愧;放她走,她怎么对得起丈夫和四娘。

    见她迟疑,岑三娘跪在了床上,“堂婶,求你了。”

    放她走,滕王会如何对付自己的丈夫?三夫人打了个寒战,不敢看岑三娘,转身大步离开。

    “堂婶!”岑三娘听到门被重重关上,眼泪汹涌而出。

    “突然就病了?”滕王的目光看得岑三老爷低下了头。他莞尔一笑,吩咐空青,“别苑环境清幽。空青,你去一趟参军府,接三娘去别苑养病。”

    “是。王爷。”空青应声去了。

    滕王悠闲地把玩着手里的酒樽,像是突然想起了旁边的岑三老爷,“原本是想宴饮时提亲。如今我接令侄女去别苑养病,岑参军不反对吧?”

    岑三老爷满头是汗,脸涨得通红,半晌鼓足勇气抬起了头,“王爷……事出无名,于礼不合。”

    “哦,我记得令千金今年参加采选,尊夫人拜托我想让令千金落选,在长安找户好人家来着。”滕王像没听到他的话,自言自语着。

    一入宫门,未得君王宠幸终身不得出宫。为了女儿,岑三老爷低下了头,“……还望王爷将来给她一个名分。”

    滕王大笑起身,将酒樽一扔,“我的人,我自会照顾周全。”

    看守院子的仆妇都被岑三夫人支开了。许氏、百草和秋儿拉虚了身子,无力地躺在厢房里。拨来侍候岑三娘的丫头悄悄地退了出去。

    空青进屋的时候,岑三娘正在熟睡中。他掀起帐子,朝岑三娘吹出一管迷烟。他知道岑家不会有人看到自己带了岑三娘离开。

    他在床边坐了下来,静静看着她。

    她的眼睫湿漉漉的,睡着前还落过泪。

    大概是知道四周无人,岑三娘又在昏睡中听不到自己说话。空青比平时放轻松了,“……我经常觉得快要忍不下去了。结果还是一年又一年就忍过来了。我知道你心里不忿。可你是个孤女,嫁给王爷,好歹衣食无忧,无人敢欺。我妹妹只比你大一岁,只等着我有出息,她才好抬头做人,寻门好亲。你莫怪我。”

    空青坐了片刻,起身抖开披风裹住了岑三娘。

    熟睡中的岑三娘像只小猫般蜷在他怀里,空青叹了口气,带着她离开了参军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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