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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投江

    “……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摇转蓬舞。左旋右旋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岑三娘想起了这首著名的描写胡旋舞的诗句。

    急促的鼓点,旋转间一闪即逝的美丽容颜,激起画舫之上阵阵叫好声。

    六娘和她坐在滕王下首,岑三娘眼风偷偷扫过去,一堆金织银砌的织物包围了滕王。他手搂了一个,膝上趴了一个,身边靠着一个。葡萄是剥了皮喂的,酒是用红唇渡的。岑三娘撇了撇嘴角暗叹,果然奢侈糜烂。

    “不要脸!”六娘低低地啐了一口,高傲地抬起了头,用最淑女的姿势端坐着。

    岑三娘好笑地看了她一眼。比起那些苏州有名的舞伎,六娘更美更高贵。可是她们想讨好滕王的心都是一样的。

    冰镇过的红色液体,盛在琉璃盏中,散发着神秘芬芳的香气。岑三娘浅啜一口,还不错。如果滕王看上的人是六娘,她会觉得这酒的滋味更好,胡旋舞更迷人。

    知道今晚在江上画舫行宴。岑三娘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她可以趁机落水遁逃的机会。为了不连累许氏和百草,岑三娘特意只带了秋儿服侍。

    鼓点一停,台上旋舞的女子拧身顿停,看着滕王,媚眼如丝。胸因着大口的呼吸急促地起伏,极其诱惑。

    叫好声如雷响起。她走下高台,丝竹声缓缓响起,有歌姬奏起了琵琶,歌声撩人。

    “过来!”滕王倚在锦绣靠枕上唤那舞姬。

    她走过岑三娘身边,娉婷下拜,“雪姬见过王爷。”

    滕王伸出手,“留在本王身边吧。”

    雪姬浑身一颤,脸上露出惊喜来,“是。”

    她站起身,腰肢扭动,身体一旋倒进了滕王怀中。

    滕王大笑着推开身边的美人,搂住了她,随手端起一杯酒,从雪姬胸前淋了下去。红色的酒洒在雪白的胸上,顺着乳沟流淌。他低下头吻了下去。

    六娘狠狠地将酒杯放在案几上,脆生生地说道:“王爷,六娘想一舞助兴!”

    滕王的脸从雪姬身上抬起,似笑非笑地看着毛遂自荐的岑六娘。目光掠过低头吃东西的岑三娘,心里生出了一丝恼怒。她怎么就不能像她堂妹一样?“舞得好,本王有赏!”

    “王爷瞧好了!”六娘大方地起身,上了舞台。

    乐声再起,岑六娘闻声起舞。

    岑三娘从来不知道,刁蛮任性的六娘下过苦功夫学舞,跳得这么好。六娘大袖招展,灯光下更增艳色,连那群自幼学舞的苏州舞伎也看得目眩神迷。

    滕王对六娘的舞不置可否。他记得从行宴起,岑三娘就没往自己这边瞧过一眼。也许是酒饮多了,他讨厌岑三娘这副冷静自持的模样。滕王挑起了眉,“秋儿!”

    席离得近,岑三娘听得清清楚楚,转头看向跪坐在身边的秋儿。

    “对,本王叫的就是你的丫头秋儿!”滕王微眯着眼,朝秋儿勾了勾手指头。

    秋儿这才反应过来,伏地行礼,“王爷有何吩咐?”

    那声音柔媚得让岑三娘指尖都颤了起来。

    滕王笑道:“你愿意侍奉本王吗?”

    岑三娘倒吸口凉气。他才收了个舞姬,放着献媚跳舞的六娘不要,又招惹她的丫头。堂祖母将秋儿放在自己身边,不早存了这个意思吗?既然秋儿愿意,她难道还会跳出来阻拦?她垂下了眼帘。

    滕王推开了雪姬,像哄着三岁小孩,“你愿意做本王的秋姬吗?不愿意我也不会怪罪于你。”

    秋儿惊喜地深深吸气,“奴婢愿意。”

    滕王开怀大笑,朝她伸出了手。

    秋儿睃了岑三娘一眼,见她毫无反应,心一横匍匐过去,小心翼翼地靠坐滕王腿边,激动得双颊通红。

    岑三娘心里叹了口气。人各有志,不是吗?

    “三娘,你不向秋姬敬杯酒,贺喜一声吗?好歹她也侍候过你。”滕王轻笑着,用眼神挑衅着她。

    岑三娘明白了。死气沉沉的小耗子,猫儿不乐意玩了。她半点也不恼,端起酒恭敬地说道:“秋姬夫人,恭喜你找得好归宿。他日得王爷宠爱,莫忘了照拂旧主人几分。”

    秋儿涨红了脸,摇手不敢接,“三娘子,奴婢不敢受……”

    啪!

    秋儿脸颊受了一掌,被扇倒在地。

    琵琶弦停,歌舞暂歇。滕王一怒,所有人噤若寒蝉。

    岑六娘停止了舞蹈,不明所以地望向滕王。

    滕王脸色阴沉,以一方素绢擦着手,冷冷说道:“本王的姬妾只能对本王称奴为婢。不识抬举的东西,扔下去。”

    船停在江心,扔下去还能活吗?秋儿连脸都不敢捂,吓得直磕头,“奴婢错了,王爷饶了奴婢。”

    两人上前拖她,秋儿奋力挣开,扑倒在岑三娘面前尖叫:“三娘子救救奴婢!”

    这时六娘下了舞台,大步走过来,哼了声道:“贱婢!扫兴!”

    秋儿恍若未闻,泪水从她眼睛里疯狂地滑落。瞬息之间踏入云端,瞬息之间被践踏为泥。岑三娘对秋儿再无感情,却不想夜里噩梦。她望着滕王笑,“既然王爷厌弃了秋姬,赐还给三娘为婢吧。”

    滕王拍了拍手,琵琶声又起,丝竹声悠扬。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他没有松口。两个傍大腰圆的侍从正等着捉小鸡似的要拉走知秋。岑三娘不得不往前挪了挪伴置,“王爷……”

    滕王一手抚弄着雪姬的青丝,一手朝岑三娘勾了勾,“过来。”

    岑三娘只得再挪动得近一些。

    “扔了一个姬妾,你赔我一个,我便饶了她。”

    “好。”岑三娘站起身步入了画舫深处,环顾着四周,勾手唤过一名舞姬,指着滕王,“你卖身银多少?我要买了你送与王爷为姬。”

    舞姬倒吸一口凉气,喜不自胜,“当真?”

    岑三娘认真地点头,“当真。”

    舞姬含情脉脉地瞥了滕王一眼,笑道:“只需十两金便可赎了身契。”

    岑三娘想了想道:“你能自赎身契吗?这样,如果王爷收你为姬妾,你便自赎。他不收,便作罢,你不亏我也不亏,如何?”

    能成为年轻英俊的王爷的姬妾,舞姬焉有不肯的道理,面露感激之色,“多谢姑娘成全。”

    岑三娘带着舞姬走向滕王,笑道:“还你一个姬妾,你饶了知秋吧。”

    滕王盯着舞姬道:“你想成为本王的姬妾?”

    舞姬拜倒,声音发颤:“王爷垂怜。”

    滕王淡淡说道:“我的姬妾随我处置。你既愿意,便从这里跳下去吧。”

    舞姬惊呼了声,呆愣地望着滕王。

    岑三娘叹了口气,上前挡在了她身前,“你下去吧,咱俩的约定作废就是。”

    舞姬吓得行了礼,匆忙退走。

    滕王露出了笑容,也不再绕弯子,直接说道:“你答应做我的姬妾,我就放过秋姬。”

    岑三娘有些好奇,“如果我不肯呢?”

    滕王直接把头转开,噙住了雪姬剥好的葡萄,顺带着咬住了她的手指。惹得雪姬娇声嗔怪:“哎哟,王爷你真坏……”

    岑三娘呆住。这可怎么办?

    岑六娘嫉妒地看着她,心里百味杂陈。滕王如此相求,她却不肯应承。自己尽心一舞,他视若无睹。她坐下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讥道:“三娘,你既然想救秋儿,应承王爷便是。看来你不是真心想救秋儿啊。”

    岑三娘转过头瞪了她一眼。

    “三娘子!你答应王爷吧,求求你了!”秋儿突然发出一声尖叫。两名侍从直接将她提了起来,举过了船弦。

    捉着雪姬手指头咬着的滕王斜斜地睨着岑三娘,眼神里有着嘲弄,有着好奇,有着小小的兴奋。

    抱歉。岑三娘在心里对秋儿说了句对不起,望着知秋已经吓白的脸道:“对不起。秋姬夫人。我觉得你求王爷比求我管用。”

    滕王扬了扬眉,连看戏的心情都没了,干脆地转头噬咬着雪姬的耳垂。

    侍从松了手,秋儿怨毒地瞪了岑三娘一眼,尖叫了声,扑通掉进了江里。

    听到扑通一声,岑三娘哆嗦了下。秋儿从此就没了?她才十七岁啊!

    音乐歌舞,贵人们聚在一起的欢笑都似远远地离开了岑三娘,她的心静得像这江夜。岑三娘一个劲地对自己说,不关你的事,不是你的问题,不是你害的……如果换作是百草呢?你会怎么办?你还会冷静地对她说,对不起,我帮不了你?

    一只手突然捉住了她的下巴,迫着她抬起头来。

    滕王蹲在她面前。岑三娘看到他墨色的双瞳里那个小小的自己。对,小小的自己,渺小得像尘埃,他吹口气就散了。

    “别哭了。”滕王轻轻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拍了拍掌。

    两名侍从抬了一团毯子裹着的东西放在了他面前。滕王揭开毯子一角,似不经意地瞥了岑三娘一眼,“秋姬,冷么?到本王怀里来。”

    毯子滑下,露出知秋湿透的身体。滕王伸手将她扯进了怀里,宽大袍袖遮住了她,语气温柔如水,“你怨本王吗?”

    秋儿死里逃生,哪敢有半点怨言,骇得话也说不出,只拼命地摇头。她伏在滕王怀中像受惊的小鹿般,身体微微颤抖。

    滕王大笑着抱起了她,径直进了舱房。

    风吹起四面的纱幔,丝竹管弦继续,歌舞升平。

    她哭了?岑三娘用手摸摸面颊,摸到了满手的泪。她端起案几上的酒一饮而下,饮得急了呛进了气管里,咳得面红耳赤。她不管,继续倒了一盏饮下,渐渐眼前起了重影,她知道饮得有些醉了。

    就因为看到三娘哭了,滕王就这样放过了那个丫头!岑六娘心头火起,狠狠地饮下一碗酒。她有什么地方比不上岑三娘?

    空青不知何时来到了岑三娘身边,跪坐在侧送过一碗热热的酸汤,“三娘,饮下醒醒酒。”

    岑三娘偏头看他,没有接,就着他的手饮了几口。抬起头,看到空青难为情的脸色便笑了,“空青,为什么是我?告诉我好不好?”

    空青放下碗,低声说道:“王爷并非铁石心肠……”

    岑三娘已倒了下去,像只猫一样蜷伏在案几上。

    空青想伸手扶她,手却伸不出去。看到旁边的岑六娘,轻声说道:“三娘子醉了,你扶她进舱房歇着吧。”

    凭什么她喝醉了要自己服侍她?有这样的堂姐真是丢人!岑六娘厌恶地一把扯起三娘,大声说道:“走啦!”

    河风吹来,岑三娘醒了,眼角余光瞟到扶着自己的六娘,和跟在身后的空青。她突然推开六娘,“我想吐!”

    她趴在栏杆上吐了两口。

    六娘嫌恶地偏开了头,嘀咕道:“酒量不好喝那么多干吗?丢人!”

    话未说完听到扑通一声,岑六娘转过身,三娘竟然不见了,“咦,人呢?”

    岑三娘装着无意,身体越过栏杆的瞬间,空青猛地伸出手,仍没来得及捉住她。他脑中瞬间一片空白,想也没想就跟着跳进了江里。

    岑六娘呆了半刻,尖叫起来:“来人呀,三娘掉江里了!”

    月升江上,水面泛起银白色的波光。画舫上已撑起了所有的灯笼,将这一片江面耀得如同白昼。船上的侍卫们和画舫上会水的小厮纷纷跳下江里寻人。又有人快马奔向河岸,找寻沿江船家搜寻。

    空青浮在水面朝画舫上望去。滕王站在船舷边,灯笼的光映在他脸上,宛如木雕,看不清悲喜。

    八九月的天气,江水并不寒冷。空青却打了个冷战。手指酸软无力,有种握不住手里那丝柔软的感觉。

    “空青!你手里是什么!”滕王突然喊了声。

    空青心神一颤,手松开,长长的披帛顿时要顺江漂走。他吓了一跳,赶紧伸手捉住,鼓足勇气答道:“只找到了她的……披帛。”

    滕王沉默地看着那条披帛在水面荡漾,冷冷说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找不到,你便提头来见!”

    “是!”空青沉沉应下。

    他将披帛递给船边的侍卫,深吸口气,顺着江水游去。

    秋儿穿着件连身裙,绾了个妇人的圆髻,用根长簪子插住,默默地站在滕王身后。秀美的脸上半分表情也无,盯着江面,眼里却有了几分笑意。

    滕王突然回过头来看着她。

    秋儿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她突然想到,岑三娘是自己的主子,掉进江里,她应该悲伤、难过、着急、慌乱才对。可是……已经迟了。秋儿的眼眸慌得乱闪,嘴里却道:“奴婢记得三娘子会水的……”

    话未说完,喉咙已被滕王一手扼住。他掐得并不紧,手指摩挲着秋儿的脖颈,淡淡说道:“你服侍她还不到两个月,你怎知她会水?”

    秋儿手足冰冷,却知道一句话不慎,今日便是自己的死期。她颤抖着回道:“府里六娘子七娘子都会凫水,奴婢也会。阆州靠江,奴婢便想着三娘子也会……”

    滕王松开手,盯着岑六娘,“她会水?”

    岑六娘吓得手脚发软,颤声答道:“我,我不知道。”

    滕王哼了声,吩咐身边近侍:“回别苑。”

    许氏和百草在睡梦中被撞开门从床上拎了起来。两人穿着白色的单衣,披散着头发,满脸惶恐地跪着。

    滕王缓步从两人身边走过,居中坐下,拿起了案几旁的茶盏,只看了眼,便知是冲泡的散茶。岑三娘喜欢喝散茶,不爱煎茶,是以她住的院子里备的全是上等湖州龙芽。睹物思人,滕王憋了一晚的火气终于控制不住,扬手将茶盏砸得粉碎,“岑三娘可会凫水?说!”

    声音如同平地惊雷,骇得百草的身体簌簌发抖。

    许氏左右张望着,没有见着岑三娘的影,嘴里发出一声悲怆的哭声,使劲地磕头,“王爷求求你,三娘子不懂事,你放过她吧!”

    “三娘子……三娘子呢?”百草仿佛才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猛地抬头瞪着滕王,“你把三娘子怎么了?”

    我把她怎么了?滕王恶狠狠地看着两人。只见许氏没几下额头便见了血,还一口一声请王爷饶了她。百草则咬着唇,一副想跳起来咬自己几口却又不敢的模样。滕王站起身喝道:“疯妇!再不老实回答本王,本王就撕碎了她!”

    许氏骇得不敢再磕头,百草也软了腰,跪坐着,像孩子似的尽量地偎依着许氏。

    滕王负着双手居高临下看着二人,一字一句从牙缝里蹦出来:“岑三娘可会凫水?”

    “不会!”许氏和百草异口同声答道。

    她不会凫水……滕王愣了愣。他相信她会,相信她像鱼儿一般自在快活地游出了他的掌心。那样,他就能再把这条鱼捉回来,煎着吃、煮着吃、片成鱼脍,都由得他肆意处置。

    她不会凫水。心尖上的一点酸涩不知不觉地弥漫开来。等他发觉时,那股酸涩竟已冲进了鼻腔深处,难受得让他咬紧了牙。

    “三娘子自小体弱,老爷夫人前面夭折了两个哥儿,就她一个女儿,哪敢让她去江里湖里凫水嬉闹。”许氏伤感地答着,又一个头重重磕下,“王爷,可是我家三娘子惹出了什么祸事?还请你饶了她这回吧。您饶了她吧!”

    百草不知原委,也跟着许氏磕头。

    滕王站起了身,“她酒后摔进江里了,我已吩咐沿江找寻。”

    他盯着许氏和百草,希望她们露出一点端倪来。他绝不会怪罪她们与岑三娘同谋。他不知道他眸子里已染上了一层希翼的光芒。

    许氏重复了遍滕王的话:“……摔进江里了。哎哟,这可怎么得了!”

    许氏放声大哭,一副悲怆得不想活了的模样。

    百草杏眼里一片茫然,“三娘子怎么会摔进江里,她会不会死……”

    滕王只觉得心沉沉地下坠,他再也不看这主仆二人,拂袖而去。

    别苑亭子正对一川江水,月光下水面一片静谧。滕王心如乱麻,他曾说过在江边建一座摘天高楼,让她能独享凭栏临江的风景,她却摔进了江水里。

    他盯着那川江水扭头就走,也不知道该去哪里,转悠着就到了后院。

    树下的秋千在晚风里轻轻晃动,滕王突然想起她刚到别苑时和丫头们荡秋千的情景。

    滕王坐了上去,仰起脸闭上了眼睛。晚风吹拂着他的脸,他想起第一次看到的岑三娘:她独自站在漫天金花银雨中,仰起脸,脸上带着神秘的笑容。美丽的像谪落凡尘的仙子。

    “活着回来。本王便不责罚你。”他喃喃说道。

    岑三娘会凫水,而且游得很不错。她相信奶娘和百草一定会照她的吩咐,咬死她不会凫水。她任由自己越过栏杆摔了下去。江水扑上身体的刹那,她自然地放松了身体,顺江飘下。就在这时,她看到空青跳下了画舫,朝自己游来。岑三娘深吸口气潜进了水里,拼命朝下游游去。

    身板瘦得像小鸡仔儿似的,游了百来米就累得浑身酸疼。她没有办法,只得游向岸边,跌跌撞撞地进了芦苇滩。

    身后水声响起,岑三娘绝望地回头,空青已经上了岸,朝着她走来。

    岑三娘望着他,知道不可能再逃走。最好的解释就是醉酒意外摔进了江里,被空青救了回去。

    一念至此,她放松地仰倒在地上,望着头顶那轮清月无力地喘息。

    空青手里攥着她的披帛。他死死地捏着,好像一松开,岑三娘就顺水飘走了。这时,他听到了轻轻的笑声。她在绝望地,悲伤地笑着。是害怕回去被王爷治罪吧?如果他说她会凫水,是有意逃走,她会是什么下场?

    “捉我回去邀赏吧。你不过就是条狗,我不怪你。”岑三娘止住笑声,冷冷地望着空青。

    空青抬头看向夜空,淡淡地说道:“葡萄酒也会喝醉的。”

    葡萄酒也会喝醉的。他是在向她保证,绝不会提她会凫水,是故意逃走。

    岑三娘愣了愣,从地上坐了起来。

    远处传来嘈杂的人声,空青扭头看过去。

    百米开外的画舫灯影闪动,显然已经惊动了滕王。

    空青低下了头。她有机会逃走,偏偏每一次都遇到自己。

    岑三娘恨恨地看着他,突然看到悬在他腰间的一只荷包。她记得,第一次见到空青是在岑家,他替滕王送那支点翠钗来。那时,他腰间就挂着这只荷包。她一直觉得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荷包上的花样。

    岑三娘往后退缩,开口求他:“求求你……”

    明明她只要跟他回去,这件事就是一场意外,岑三娘也不知道哪根筋抽了,神使鬼差地向他哀求。她的目光盯着他腰间的荷包,她赌了。

    岑三娘只说了一句。她也只有一句求恳的勇气。

    他是滕王的心腹,贴身侍卫。放过她。背主的奴仆,滕王杀了自己也不为过。空青默默地看着岑三娘。她浑身湿透,蜷缩着抱着双臂。清澈的眼里流露出一丝希翼。

    她为什么会求自己?空青有些诧异。

    他的沉默让岑三娘失望了。也许是她看错了吧,空青不过是奉命行事,能替她隐瞒借水逃遁已经是他能做的极限了。她对他来说,不过只是个陌生人。她怎么能奢望他为了自己背主?岑三娘低下了头,“对不起,我胡乱说话……真是醉了。”

    跟他回去,她只能咬死自己饮醉了。

    她浑身湿透,双手环抱着膝坐着,脸埋在了手臂上不再看他。纤细的身子微微颤抖着,明知道她在哭,空青没有听到一丝声音。

    “就当我没找到你。”空青看到岑三娘惊愕地抬起头,脸上突然有了光彩,美丽得像一朵在月光下颤抖着绽放的花。他的心一下子就被填满了,像是心里挪开了一块石头,整个人都轻松下来。世上痛苦的人太多,不需要再多一个了。

    空青绽开了笑容,“我回去了。自己小心。”

    他像鱼一样轻盈地跃进水里,轻盈地游向画舫,直到看到船舷边站着的滕王。身体像是被江水浸得发软,软得差一点抓不住岑三娘的披帛。

    “空青!你手里是什么!”滕王突然喊了声。

    空青心神一颤,手松开,长长的披帛顿时要顺江漂走。他吓了一跳,赶紧伸手捉住,鼓足勇气答道:“小的只找到了她的……披帛。”

    滕王沉默地看着那条披帛在水面荡漾,冷冷说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找不到,你便提头来见!”

    “是!”空青沉沉应下。

    他将披帛递给船边的侍卫,深吸口气,顺着江水游去。

    岑三娘蜷在芦苇丛里没有动。她累了。大半夜的,她也无处可去,江边宽阔的芦苇滩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往里走,寻了处干爽的地面蜷着。只要躲过一夜,天亮她就离开。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她腰间藏了几片金叶子,足够她换衣裳租马车藏起来。只要滕王确认她溺水身亡,奶娘和百草又无干系,滕王自然会放她们走。

    照约定,她会在城外的小镇等她们,三人一起离开洪州远走高飞。

    岑三娘用双手环抱着自己。好在天气还未入秋,湿透的衣裳被体温慢慢烘干,还不是特别冷。

    不远处传来哗哗的水声。岑三娘吓了一跳,她透过芦苇的缝隙往外看,是空青从水里上了岸。

    “三娘。你还在吗?”空青轻轻喊了一声。

    岑三娘拨开了芦苇,“我在这里。”

    空青松了口气,大步走了过去。

    沿江都有人搜索,他不敢生火。水从湿透的身上往下滴落,空青没有感觉到丝毫难受。他皱眉看着她,蹲在了她身前,“这里不能久留,天明更容易被人发现,我背你走。”

    岑三娘没有动,轻声问他:“空青,你就当没见过我吧。就算被找到,我也能解释被水冲上了岸。我不能连累你。”

    “我放了你,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空青静静地看着她,“我已经做出了选择,我没有退路了。”

    岑三娘想问为什么。仅仅是可怜她同情她吗?还是空青发现了那只荷包的秘密?空青怎么会知道自己认出了荷包上的图案?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找不到你,王爷让我提头去见。你看,我真没退路了。现在不走,等到天明,王爷会召集更多的人沿江找寻。”空青平静地讲述着事实。

    “是我连累你了。”岑三娘愧疚地说道。

    空青摇了摇头,“不怨你。也许,是我自己想离开王爷了。”

    滕王对身边忠心的侍卫都这样无情,他会不会迁怒奶娘和百草?岑三娘紧张起来,“如果找不到人,奶娘和百草会不会……”

    “如果你回去,你永远不可能再有离开的机会。王爷不会吝啬利用她们让你听话的。就像上回王爷打百草板子一样,你要么对许妈妈和百草无情,要么顺从他。你选吧。”

    回去把自己赔进去,同样也救不了奶娘和百草。岑三娘顺从地趴上了空青的背。

    他走得很快,像一只鸟飞行在芦苇丛中。他身上散发出的热气隔着湿衣透过来。岑三娘的脸靠在他背上,听到了空青沉稳的心跳。她睡过去之前还在迷迷糊糊地想,空青为什么要帮自己?

    不知道过了多久,岑三娘隐约听到说话的声音,一惊之下便醒了。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间,四周黑漆漆的,隐约能看到不远处村落房舍的暗影。几步开外,空青的声音低低地传来,“……现在就要走,不能等天明了。”

    她坐了起来,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听到声音,空青朝她走来,弯腰抄抱起她,低声说道:“事出从权,抱歉。”

    岑三娘没有矫情,默默地靠在他怀里。她偷偷地看了他一眼,夜色里空青的眸子很亮,脸颊紧绷着,显露出坚毅的神色。这神色让她安心。

    前方有个瘦削的黑瘦男人引着路。他背着两只大包袱,带着两人走到河边。

    拨开芦苇,露出一条小小的乌篷船,那人将包袱扔进舱里,解开了缆绳,“等了这么多年,没想到真有用得着的时候。”

    岑三娘感觉得到那人话语里的黯然和不舍。她分外好奇空青和那人的关系,听起来这条船像是一条准备已久的逃跑工具。岑三娘忍不住猜想,这是空青替他自己准备的后路吗?

    空青抱着她上了船,将她安置在船舱里,站在船头和那黑影低声说了两句。操起长长的竹篙在水中一点,乌篷船离了芦苇滩,划进了江里。

    岑三娘看到芦苇滩里那瘦削汉子跪了下去,磕了个头。船越行越远,那人一直没有起身,慢慢地融进了夜色里。

    空青一直没有回头。他立在船头的身影站得像标枪一样直,操舟的手法极为娴熟。小船顺江而下,速度非常快。

    他不是滕王的贴身小厮吗?岑三娘对空青充满了好奇。

    这时空青突然想起来,回过头歉疚地说道:“船舱包袱里有干净的衣裳,你去换了。只是最好别点灯。”

    “知道了。”岑三娘摸到一个包袱,就着夜色打开,瞧着是麻布的女衫。她放下了乌篷船口的布帘,在黑暗中摸索着换上。她解开了发髻,将就用换下的衣裳擦试了,在脑后编成了一股辫子。

    “睡会儿吧,我会叫你。”空青话不多,手中竹篙点下,船在江面上飞驶。

    岑三娘哪里还睡得着,掀起帘子,坐在舱里看他,“我们去哪儿?”

    空青轻声回她:“我们顺江进鄱阳湖躲些日子,再去长安。藩王未经召见,不得入京。王爷在长安的势力最弱。”

    岑三娘哦了声,不再说话。

    隔了会儿,空青轻咳了声打破了沉寂,“为什么肯相信我?”

    岑三娘撑着下巴看他,“你为什么要带我逃走?”

    可能是我等得太久,已经忍不下去。可能是你让我想起了我的妹妹,让我狠不下心来。空青看着前方,天边已泛起了鱼肚白,隐约能看到云层的色泽呈现出淡淡的温暖的橙色。他没有回答,手里的竹篙点得更急,船如离弦之箭,朝着有光亮的方向疾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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