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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躲藏

    船到鄱阳湖的时候,正值朝阳初升。天地间一片辉煌。水天一色,湖面浩瀚无际。

    “真美!”岑三娘痴痴地瞧着。这样光明的景致,让她将滕王的冷酷远远地抛开了。

    空青将船划进了一片芦苇荡,像是极熟悉这里的水路,小船在芦苇丛中的水路中穿梭,半个时辰后,终于停靠在了一处岸边。

    他跳下船,系好了缆绳。

    岑三娘很自觉地背起一个包袱,又拎上另一个。

    空青忍不住笑了,上前从她手里将两个包袱拿走,“这里不比城里,要委屈你一些日子了。”

    “你以前在这里住过吗?”岑三娘跟着他,下意识地问出了口。

    空青嗯了声,带着她穿过了岸边的芦苇。

    沙洲地势高一点的地方搭着一座茅草屋,旁边还有一棵不高的歪脖子槐树。树下搭着一座土砌的灶台。檐下有口水缸,墙上挂着口铁锅,下面摆着只有盖的竹筐。

    岑三娘走过去顺手掀起盖子,看到里面放着碗筷等物。看着有点脏,却细心收拾过。

    茅屋很小,只有两间。外间放着张木桌,几条长凳。墙边摆着几只陶缸,后窗下摆着张竹榻,墙上挂着渔网绳索等物。

    进了屋,空青放下包袱,进了里间。

    岑三娘跟过去靠着门槛看他。

    里间摆着一张床,垫着草垫。空青从墙边抱起一卷苇席铺上去,开了床头的大木柜子,抱出被子枕头铺好,“都是新的,黑七每隔三个月便来换一次。你歇着吧,这里很安全。我就在外间,有事喊我一声。”

    岑三娘看到空青脸上的倦意,将好奇心又压回了心里。

    空青出了房门,放下了苇杆编成的帘子。

    岑三娘也累了,倒上床不一会儿就睡得熟了。

    空青听到里间渐渐没有声音,轻轻走到门口,将帘子掀开一道缝,怔怔地看着床上睡熟的岑三娘,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笑容。

    他放下帘子,走到外间墙角处抽出一块木板,从里面拿出一把剑来。他的手指在吞口处微微用力,剑发出一声轻吟,自鞘中跳了出来。空青爱惜地还剑入鞘,抱着剑躺在竹榻上阖上了眼睛。

    岑三娘一觉睡醒,看到屋缝间的阳光照出缕缕光柱。她下了床,掀起帘子看到空青躺在竹榻上睡着了。她蹑手蹑脚走过去,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空青。

    好像这是她第一次把他看仔细了。滕王的长相能用英俊来形容,他身上自然溢出的清贵之气让人一眼就能注意到他。离开滕王,岑三娘这才发现空青其实长得也不赖。他有着很漂亮的眉,像柳叶般挺直精神,斜斜地插入鬓角。她的目光下移,落在空青腰间悬着的一只荷包上。

    靛蓝底子,上面绣着几朵金色的花,看得出用了很多年了,已经旧了。

    她相信他,就因为这只荷包。

    岑三娘伸手去摸那只荷包。

    手腕被突然攥住,一股力量拉扯着她将她摔倒在竹榻上。她眼前闪过一道刺目的光,岑三娘吓得叫出了声。

    空青已站在她面前,手里的剑出了鞘,剑尖对着她。

    发现是她,空青收了剑,“抱歉,没伤着你吧?”

    岑三娘摇摇头。

    “饿了吧?我去煮饭。”空青将剑放在木桌上,走了出去。

    岑三娘坐起身,拍了拍胸口,“反应这么大,吓死我了。”她站起来,跟着走了出去,挽着袖子,“我来帮你。”

    空青从屋后抱来一堆柴禾,利索地升起了火。

    岑三娘很自觉地没和他抢,挎上竹篮,装了碗筷,拎了锅拿到水边去洗。包袱里的衣衫估计是临时准备的,偏大。衣袖可以挽起,裙子系成了高腰,仍拖在了地上。她没有在意,一手提着裙角就朝水边走。

    “等等。”空青叫住了她。

    他走过去瞧了瞧,伸手从靴子里摸了把匕首蹲在了岑三娘身前,“事先没想到准备你的衣裳,委屈你了。”

    岑三娘知道他的意思,想撕下一截裙摆,免得裙子过长。她站着没动,觉得这办法挺不错的。

    空青捏着裙角割了个口子,用力一撕。

    哗啦一声,裙子没有像预料中那样顺着裙角撕下一圈,居然一下子朝上面的方向撕裂了一个大口子,露出了雪白的小腿。

    空青瞧着眼前白生生的腿,顿时呆了。

    岑三娘下意识地后退,发现他还愣愣地抓着裙角,尴尬地伸手推他,“松手啊!”

    空青如梦初醒,松开手,头迅速地扭向一旁,“对不起。”

    岑三娘哭笑不得地看着撕破的裙子,只得放下篮子和锅,回了里屋。

    昨晚换下的衣裙沾满了污泥,实在不能穿了。包袱里还有几套男式衣衫。深衣宽大,一看就是比着空青的身材做的。岑三娘只好选了身男式短褐换了。上衣下裳,裤子肥大。她系好腰带,细心地将裤脚挽了好几圈。

    等她收拾好再走出房门的时候,看到歪脖子槐树下,锅已支在了灶上,烧起了火。空青不在。

    岑三娘走过去揭开锅盖看了眼。岑家不需要小娘子们进厨房,她不会做饭。岑三娘盖上了锅盖,坐到旁边的树疙瘩上等。

    隔了好一阵才看到空青回来,手里拎了枝洗净的莲藕。

    岑三娘终于觉得有活干了,伸手去接,“我来切,晚上炒莲藕吃。”

    “你歇着。”空青拒绝了她。

    “我真的会切。”岑三娘觉得自己还是能干点活的。

    “好吧。”空青愣了愣,拿着莲藕进了屋,从墙上摘了只竹簸箕放桌上。

    岑三娘屁颠屁颠地跟进去,兴致勃勃地伸手,“菜刀给我。”

    空青唰地抽出了长剑。

    岑三娘傻傻地看着他手里的剑,眨了眨眼睛,让贤,“你来吧。”

    空青紧抿的唇角流泄出一丝笑意,将莲藕往空中一抛,剑光闪烁……雪白的藕片下雨似的落进了簸箕里。

    岑三娘张大了嘴巴,崇拜道:“厉害!”

    空青脸上飞过一抹红晕,端起簸箕出去,“要在这里住些日子。明日我去湖边镇子采买一些东西。”

    日头偏西的时候,饭菜上了桌。焖好的米饭,素炒的藕片,还有一盘腌制的小鱼。两人累了一晚,饿得狠了,将饭菜一扫而空。

    太阳沉到了湖面下,晚霞漫天。缓过劲之后,岑三娘坐在檐下的树疙瘩上看空青往几只小竹篓里装剩下的饭团。

    “放一晚上,明天会捉到鱼虾。”空青轻声解释。

    岑三娘把下巴搁在手臂上歪着脑袋专心地看着他。

    空青终于受不了她的灼灼目光,低下头道:“等到了长安,我送你回你外祖家。”

    “空青,为什么要带我离开?”岑三娘好奇地问道。

    “我不会害你。”空青装好竹篓起身朝水边走去。

    “我知道。”岑三娘盯着他的背影,笑吟吟地说道,“你会是我外祖父的人吗?”

    空青猛然回头。

    岑三娘下巴朝他腰际点了点,得意地说道:“母亲留给我一支金银团花蛾儿钗。你荷包上绣的图案和那支钗的图案几乎一模一样,就是花朵少了些。我数过了,我那支钗上有二十七朵花,金十三银十四。你荷包上只有几朵金色的花。”

    空青低头看腰侧的荷包。荷包精致小巧,靛蓝的缎子上用金丝绣了九朵金花,花间伏着一只银色的蛾儿。他低垂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惊诧,一丝激动。

    “那支钗你带在身边了吗?”

    岑三娘摇了摇头,“锁在箱子里呢。我从来没有拿出来戴过。”

    空青没有再问。

    岑三娘却替他担心起来,“我说,你还是回去吧。找不到我,你也该回去禀报一声,不然王爷会对你生疑。”

    空青坐在茅屋台阶上扎着一捆捆晒干的苇草,头也没抬地说道:“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里。”

    岑三娘咬着唇,蹲在他面前认真地说道:“这里水路复杂,不会有人进来的。我会照顾好自己。”

    “再过得月旬,天便凉下来了。我再晒些苇草垫垫屋顶。”空青抱起一大捆苇草,攀着竹梯上了屋顶,一层层地铺好,再用石块密密压住。

    见他又转移话题,岑三娘怒了,叉腰冲他发脾气,“你是我什么人啊?放跑我我已经感激不尽了。你赶紧回去啊,传个死讯我才会更安全。你跟着我想连累我啊?”

    空青不答,埋头铺着屋顶。

    岑三娘在下面气得跳脚,仰着脖子气呼呼地望着他。不知怎的,心里就涌出一股酸酸涩涩的感觉。就像当初许氏和百草为了自己想去找岑家织造房的婆子们打架一样,让她又是感动又是难过。

    “空青,你回去复命吧。这样也许他会以为我真的溺水死了。对你对我都好。”岑三娘试着和他讲道理。

    空青终于停下了手里的活,从屋顶一跃而下,“我知道。但是我回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找到机会过来。你一个人在这里,我放心不下。”

    “这里很隐秘,我也不喜欢乱跑。如果有人来,我会躲进水里去。你放心吧。”

    在沙洲已经待了七八日,空青再不回去,滕王便真的会起疑了。岑三娘希望空青回去能让滕王相信自己死了,这样奶娘和百草就会有离开的机会。

    “你说得对,只有让他以为你真的死了,才不会再找你。”空青认真地想了想道:“明天咱们一早就划船去湖对岸的镇子里采买。这样我离开了,你也能过日子。”

    第二天一早,天才蒙蒙亮,两人便划着乌篷船去湖对岸的小镇。

    “这里离江州不太远。再住上月余,风声没那么紧了,我便找机会送你去长安。”空青轻声说着安排。

    他有些歉疚,“留你一个人在沙洲,你会害怕吗?”

    “不会!”岑三娘扬起了笑脸。

    朝阳初升,两人已靠了岸。

    正是镇上逢场的日子,住在附近湖边的渔民都来赶场。挑着一担担新鲜的菱角、芦笋。巴掌大绿莹莹的莲蓬,结实壮硕的莲藕。簸箕里装满了欢跳的虾,沉甸甸的蚌。水桶里是今晨才打的鱼。还有湖边苇地里捕到的野鸭,捡拾的鸟蛋。卖了钱,转身就去铺子里给家里人扯上几尺布,或添置油盐米醋,针头线脑。逢场的日子,人们热热闹闹地将小镇唯一的主街挤了个水泄不通。

    岑三娘一副渔村姑娘打扮,蓝底染碎花的窄袖襦衣,青色的布裙,头上戴了顶竹编的帏帽,一尺来长的白色细麻挡住了容貌,让她感到安全。

    空青也换了身麻布的短褐,背着大竹篓,戴着竹笠,从背影看,和街上穿梭的渔民没有区别。

    瞧着眼前热闹的镇子,岑三娘突然想起,好像这是自己第一次逛街。街上的热闹让她对所有的一切都感兴趣,生生看花了眼。

    “以后有得是机会。”空青看出了她的兴奋,却怕有个万一。

    “嗯。我知道。”岑三娘懂事地跟着他迅速地采买。

    空青没有还价,看中东西便付账。不多时两手就拎满了各种物品。岑三娘手里也捧了一堆。

    “差不多了吧?”岑三娘觉得采买的东西足够自己在沙洲住上两三月的了。

    空青左右看看,想起来了,“再买个大澡盆。”

    岑三娘想起这些天只能擦澡,也有些渴望,“在那边!”

    两人拎着满手的东西走过去。突然前面有人在喊捉小偷,人群中跌跌撞撞跑出来一个男子。他跑得慌忙,手挥动着,一不留神将岑三娘的帏帽勾掉了。

    后面追来一人,霎时便和岑三娘打了个照面。他已跑出几步,硬生生地停住,扭过头看她,手直直的指着岑三娘,张口便要喊叫。

    电光石火间,一记拳头击中了他的咽喉。那人一声未吭,瞪着眼倒在了地上。

    “杀人啦!”不知是谁喊了声。街上顿时混乱起来。

    岑三娘还没回过神,只见空青已扔掉了手里的东西,拉住她挤进了人群,“是滕王府的侍卫……”

    岑三娘吓得魂飞魄散。滕王侍卫出现在小镇上,滕王接到消息定会迅速赶来。

    她被空青拉扯着朝湖边飞奔,一颗心几乎要从心口飞了出去。

    两人跑到湖边,空青拔出匕首斩断了缆绳,拉着岑三娘上了船,“进船舱去!”

    岑三娘进了舱,抱着膝坐着,身体瑟瑟发抖,“空青,他会知道是我们吗?”

    空青将船划进了湖里,望着越来越远的镇子镇定地说道:“会。那个侍卫看到你了。”

    岑三娘哆嗦了下,“我们跑得掉吗?他会放过奶娘和百草吗?”

    空青沉默了会儿道:“你放心,我赶紧回别苑,把她们送走。”

    船划进芦苇滩,岑三娘上了岸,放眼看去,芦苇丛挡住了她的视线。扭头一看,空青没有下船。

    空青站在船头,静静叮嘱她:“时间紧,我这就去了。这几天你别生火,当心一些。”

    岑三娘心里有点慌,“你当心点。”

    空青微微一笑,“放心。等我回来。”

    他用力将船撑离岸边,消失在芦苇丛中。

    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岑三娘突然想起,她有很多问题想问他。她想知道空青为什么要背叛滕王,也想知道空青为什么肯冒死救她。想知道那支钗和空青的关系。她沮丧得不行,“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缝!好好的假死逃跑都会被识破!”

    “王爷,人醒了,咽喉受伤说不了话。他确认出手的人是空青。他带着岑三娘跑了。”

    滕王站在岸边,望着被斩断的那截缆绳出神。水天一色,近岸处芦苇滩一眼望不到边际,岑三娘会躲在里面吗?空青为什么要藏着她?

    滕王眼里闪过一抹狠色,“知会江州刺史,本王听闻鄱阳湖近日有湖匪出没,特调府兵进湖剿匪。本王亲自督战。”

    “是!”

    空青撑着船连夜赶回了洪州。

    他换上了平时的衣裳,进了芷汀别苑。如他所料,消息还没传回来。别苑里的人见着他并无半分异色,热情地打着招呼。

    空青直奔岑三娘住的院子。

    丹华开了院门,看见空青有些开心,“空青你总算回来了。王爷今日还问起你呢。”

    “我知道。我遇到王爷了。”空青微笑着看她。

    丹华被他看得有些羞涩,“这么晚过来,有事吗?”

    “有岑三娘下落了。王爷吩咐我带许氏和百草过去。”空青面不改色地撒谎。

    “岑三娘没有死?这下好了,这几天她们俩哭天抢地的,烦死我了。”丹华拍拍胸松了口气。她引着空青去见许氏和百草,“我把她俩关在房里。省得天天听她们哭闹。”

    丹华停在房门口,从腰带上解下钥匙开了锁。她才推开门便听到百草的骂声:“你们家害死了三娘子,凭什么还要关着我们?我们又不是你们家的奴婢!”

    丹华无奈地朝空青笑笑,“每天都这样,见人就骂。”

    滕王往回传的消息恐怕不会比自己迟多少,空青心里着急,上前一步冷冷说道:“岑三娘没有死,已经找到她的下落了。王爷令我接你们去侍候。”

    许氏和百草一震,相互看了眼,难道三娘子被捉住了?

    空青板着脸道:“王爷令我送你们过去。收拾几件三娘子的衣物,现在就动身。”

    无论如何,只要能再见到三娘子就好。许氏和百草顿时高兴起来,冲出房门去收拾东西。

    丹华在身边,他没找到机会告诉许氏把那支钗带走。他只能盼着许氏能主动把钗拿走。

    见他有些心不在焉,丹华关切地问道:“是要连夜赶过去吗?你吃过饭没有?我让厨房给你做点吃的可好?”

    不能耽搁,迟则生变。空青摇了摇头,“我吃过干粮了。王爷吩咐不得耽搁。我得尽快带她们过去。”

    许氏和百草挽着两个包袱出来,空青装着和平时一样和丹华道别,领着两人出了别苑。

    侧门外有辆马车等着,驾车的正是那日送空青和岑三娘上船的黑瘦汉子。上了车,扬鞭驱车便走。

    空青坐在车上,脸上露出了倦容,“你俩现在仔细听我说。许氏,你和百草留在三娘身边只会拖累她。这辆马车会送你们去长安。去了之后隐姓埋名,将来会有你们主仆相见的时候。”

    许氏一下子紧张起来,“三娘子怎么了?你真的找到她了?她没事吧?”

    “现在我没有时间和你们多说。记着我的话,这辆车会送你们去长安。三娘子被我藏起来了,我现在要去接她。”空青拍了拍车厢,车停下,他飘然下了车。

    许氏和百草掀起车帘,空青突然问道:“三娘子是不是有支钗?一支内造的金银团花蛾儿钗?带出来了吗?”

    许氏哎呀一声:“三娘子那支钗还留在她房中箱子里。我以为只是去接她,没想着带在身上。”

    空青深吸口气,“这支钗不能留下。在哪只箱子里?”

    许氏比画着说了,掏出一把钥匙给他。

    空青接了,“我会去取,你们走吧。”

    马车消失在浓浓的夜色里。空青回头望着别苑,一咬牙又返身回去。

    他去而复返,丹华并没有起疑。她跟在空青身后,见他从岑三娘箱底拿出了一只紫檀木的匣子放进了怀中。

    这时,院外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丹华嘀咕道:“出什么事了?”

    前头已有侍卫大声喊道:“丹华开门!空青是叛贼,千万别放他跑了!”

    丹华一惊,身体自然地旋转,一脚踹向身后的空青。

    空青早已退开数步,低声说道:“丹华,是误会。”

    真的是误会吗?可直觉告诉她,空青去而复返有古怪。丹华紧抿着嘴唇望着他,带着一丝希翼,“空青,如果是误会,你留下来等王爷回来说清楚可好?”

    她的声音发颤,显然她并不相信这只是一场误会。

    空青笑了,“丹华,咱们从小一起习武,跟在王爷身边侍候了这么多年。你难道还信不过我?王爷令我速回,我不能耽搁。”

    “你撒谎!你回来是为了放许氏和百草走!为什么?空青,你真的要背叛王爷吗?你拿走的匣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丹华连珠炮似的问道。

    没时间说服丹华放走自己。拖得越久,来的人越多,他就走不了。空青掏出匣子递过去,“说了是场误会,你想知道就拿去看吧。”

    丹华顿时松了口气,她笑着伸手去接。空青突然变招,匣子收回怀中,一脚踹向丹华,手已从靴间抽出匕首来。丹华没有武器,猝不及防间被他制住。

    匕首压在脖颈边,丹华吃惊地看着他,眼睛一点点地泛红,“空青,你要杀我?”

    空青垂下了眼眸,他知道自己下不了手。门被哗啦一声撞开,空青一收匕首,转身直奔后院。

    望着他的背影,丹华目眦俱裂,哭叫道:“空青,你回来!”

    空青没有回头,身影跃上了墙头。

    丹华伸手拔出了头上的花钿,朝他射了出去。

    身后风声袭来,空青偏了偏头,后背传来尖锐的痛楚。他的身体在墙头变得僵硬,像石头一般摔落。

    外间的侍卫冲了进来。

    丹华的眼泪一串串地落下,脸色煞白地望着后院轻声说道:“我用花钿伤了他,他从后院跑了。”

    战船开进了鄱阳湖,数千府兵分乘小舟沿着芦苇滩拉网似的搜寻。湖旁的空地上建起营帐,滕王默默地注视着地图。

    一天一夜过去了,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他身旁的近侍轻声说道:“王爷,他们只能在芦苇滩躲藏。湖边的滩涂在洪州江州与饶州三州范围,面积过大。要全部搜完,没有半个月时间是不可能的。”

    滕王注视着地图,夕阳从帐外射进来,投下一大片温暖的橙色。他站在阴影之中,冷洌的气息让侍卫闭上了嘴巴。

    空青羞辱了王爷的尊严,也羞辱了所有滕王府侍卫们。

    “放火烧。”滕王冷冷地的下令。

    侍卫愣了愣,火攻的确是将二人逼出来的最快的办法。可这一烧,动静就大了。要知道不少渔民是靠湖吃饭的,家就安在芦苇滩边。

    滕王瞅了他一眼:“几千府兵进湖剿匪,不用火攻,难道让兵士们和湖匪在芦苇滩里捉迷藏?今秋烧掉,明年芦苇再生,烧出大片空地,还能让百姓开垦出田地来,有何不妥?”

    “是。”侍卫躬身领命。

    府兵们欢呼起来,一把火烧掉芦苇滩,别说湖匪,便是只野鸭子也得飞出来。守在湖面盯着就行,简单方便。

    一只只火箭射出,攒了一夏的枯苇叶噼里啪啦烧了起来。载着府兵的小船敲着锣沿湖警告,渔民们大都以船为家,就算在岸边搭着茅草屋,家当也极简单。得了通知,纷纷收拾了物品摇着自家的小船离开。

    府兵们只需盯着搜查这些船只就行了。

    岑三娘呆呆地站在茅屋旁,远处的芦苇滩一经点火,火势势不可挡,浓烟顺风卷起。虽离她所在的沙州还远,烟雾已经顺风飘了过来。

    空青没有回来,她也没有船只可以划离。岑三娘进了屋,搜罗了些鱼干和打火石、火绒用油纸包了,做了两根空心竹管。她能做的,已经做了,能否逃过这一劫,她不知道。

    空青……岑三娘想着这个身上充满神秘的男子,无声地叹息。算是她善良吧,她并不希望空青这时候赶来救自己。

    远处的锣声与公告所有渔民离开的声音让她知道,这片水域已被包围,空青来了,不过是自投罗网。

    烟雾已渐渐飘过来,视线看不到更远的地方。黄昏的时候,有几支火箭射了进来,其中一支射到了茅草屋的屋顶上,火在霎那间烧了起来。岑三娘知道,她该下水躲着了。

    她冷静地将水缸滚到水边倒扣着,推着水缸慢慢走到齐腰的水中间。她用芦苇叶密密地裹在水缸底部,看上去,就像是一团杂草。她选了一处背风的地方深吸口气,下了水。

    水缸浮在空中,里面有空气。岑三娘只能等待空气用完,再浸在水里用竹管呼吸。她希望空气耗尽的时候,火已经烧完了。

    停留在密封的水缸里,听不到外面的声音,安静得可怕。

    如果她能躲过这一劫,摆脱掉岑家和滕王的控制,她能重新拥有一个身份,肆意地生活吗?也许,她还有机会的。空青突然的保护,他那只绣着与钗头花纹一样的荷包仿佛在告诉她,她的身份也许并没有她想象中那样普通。

    奶娘和百草现在会怎么样呢?她们只是两个下人,如果找不到自己,滕王哪怕关着她们,也不会杀了她们。只要活着,就会有机会。如果自己有能力,她自然会照顾她们,保护她们。自身难保,岑三娘苦笑着想,真的对不起了。

    时间在她的胡思乱想中过去。水缸里的空气渐渐混浊,她感觉到了胸闷头晕。岑三娘含着竹管,从水缸里游了出来,悄悄地探出水面,吸进一口带着烟气却清新无比的空气。她松了口气,感谢这片广袤的湖水,感谢九月的风没有让四周一片混沌。

    她睁开了眼睛,天已经黑了。岑三娘松了口气,游到一丛未烧尽的芦苇里慢慢地探出了头。

    声音涌了进来,她吓了一跳。顺着声音的方向一看,几条船正驶向沙洲。

    船上的灯笼火把映出了滕王的身影。他站在船头,穿着银白色的苎麻深衣,披着件青色的斗蓬。晚风拂起他的衣襟,身姿如冰雪般清洌。

    一队府兵早在沙州上等候着,见滕王上了岸,捧出一把剑来。

    岑三娘立时明白了,因为空青藏在墙角的剑,让滕王来到了这里。当时她只想着怎么在火中逃生,完全忘记了空青并没带走这把宝剑。

    滕王接过了剑。剑鞘烧得漆黑,他按住吞口用力一拔,剑发出一声轻吟,火把照耀下闪出一片雪亮的剑光,“好剑!”

    剑已被擦拭过了,滕王挥了挥剑,看到了剑柄上镶嵌的宝石与字,瞳孔一缩喃喃说道:“天策……”他凑近了又仔细看了看,负手阖上了眼睛。

    他静静地站在岸边,沉思了许久才开口下令:“退兵。”

    侍卫不解道:“这肯定是空青与岑三娘的藏身之处。留下这把宝剑证明他们离开得仓促。王爷,没准火起的时候,他们只是躲进了水里。只要仔细搜查,空青带着个小姑娘绝对逃不了。”

    “收兵。回洪州。”滕王一声叹息,握着剑头也不回地上了船。

    隔着几丈远,岑三娘听清楚了全部对话。空青的宝剑竟然让滕王下令退兵。那把剑是什么来历?拥有宝剑的空青真的只是滕王的侍卫吗?

    她看着几条船簇拥着滕王离开。火几乎烧尽了芦苇滩,让岑三娘的视线再无阻碍。船行至湖间,她吃惊地看到滕王将那把剑远远地抛进了湖底。

    人声渐渐消失,灯光越行越远,四周再度安静下来。

    岑三娘爬上了岸,瘫倒在地上。

    上弦月升起来,天上晴朗无云,投下一片朦胧的光影。在水里泡了很长时间,衣裙湿透,沾着污泥,紧贴在身上极不舒服。晚风一吹,凉得沁人。

    岑三娘不敢任由自己疲倦地睡过去。她爬起来,看到沙洲上的茅草屋被烧得只剩下墙基一圈石头。歪脖子槐树烧得只剩下一截光光的树身。月光下显得格外凄凉。

    她四下张望,芦苇滩烧得像癞疤头,东一块西一块的参次不齐,隐隐有未烧尽的余烬在发着光。远处湖对岸隐隐有着几星光亮。四周安静得……吼破喉咙都没人能听见。

    岑三娘叹了口气,这样孤寂的夜晚,她估计自己再累也睡不踏实。至于明天怎么办,如何离开,她实在也没有更多的心思去想,先对付眼下吧。

    她打开油纸包,狼吞虎咽地吃着鱼干。有了点力气后,岑三娘搜寻着屋子四周没烧尽的木柴堆在了墙基角落里,寻了些干枯的枝叶点燃了火。热气扑来,她瞬间有种想哭的感觉,幸福得想落泪。她麻利地脱了身上的衣裳,搭在那段墙基上烘烤着。

    岑三娘光着身子蹲在火堆旁,手抱着双臂自嘲地想,万一有人来,会不会认为她是个妖精。

    才这样想着,她便听到了哗啦的水声。岑三娘吓了一跳,迅速拿过衣裳披好,一面伸出头去看。火堆实在没办法灭掉,她认命地想,哪怕是滕王去而复返,也是她的命。

    “三娘,三娘……”小小的乌篷船撞上了岸,一个人影从船上冲了下来,带着哭音与绝望。

    “三娘!”上了岸,空青才看到墙基角落里的火光和探出头来的岑三娘。他的声音蓦然变得喜悦,身上突然充满了力气。他不加思索地朝她跑了过去。

    “你真的回来了。”岑三娘喃喃说着,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意外地在她最需要人陪伴的时候出现,岑三娘激动地喊了他一声,喉间就哽住了。空青来了,她不用害怕会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片沙洲上待着,不用忧心发现她的人是好是歹。

    空青像股风奔到她身前,不管不顾地将她抱进了怀里,“你还活着,还活着……”

    他抱得那样紧,胸膛透出热意,温暖得让岑三娘有了放声大哭的力气,她推搡着他,用拳揍着他,满腔委屈,“你去哪里了,我差点被烧死,你怎么能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

    “我回来了。”空青脸上泪水汹涌奔泄,嘴角含着幸福的笑容,“上天待我不薄,我总算又找回你了。你可有受伤?”

    “没有呢。”岑三娘喜欢这种被人关心着的感觉,破涕为笑,“火烧起来的时候我就躲在水里了。连根头发都没被烧到。对了,滕王找到了你的那把剑。很奇怪,他看到剑之后就说撤兵,还说以后当你和我不存在。然后将你的剑扔进湖里去了。空青,究竟怎么回事呀?”

    “宝剑?”空青愣了愣,看着岑三娘花猫似的脸,笑了,“这样也好。王爷不再追究,你就自由了。我送你回长安。我会照顾好你。”

    岑三娘越听越不对劲,她和他之间的关系突飞猛进得让她有点不适应,她和他好像还没那么暧昧吧?

    “空青,你有很多事情瞒着我。你为什么要背叛他,照顾我啊?”

    “嘶……”空青吸了口凉气,双腿突然一软坐在了地上。他苦笑道:“帮个忙好吗?帮我拔出来……在后背。”

    岑三娘蹲下身往他身后看去。月光照耀下,空青背后有几点光芒闪烁。她伸出手指碰了碰,硬硬的。仔细一看,像是女人头上插的花钿,一共两枚,插在他背心上。

    受了伤,连拔个暗器的时间都没有就急着赶过来,他去哪里打探消息了?岑三娘心里想着,捏住一枚花钿用力往外扯出。

    空青的身体颤抖了下,疼得醒了,“好,就这样,还有一枚。”

    花钿是银制的,大概有两寸长,插在他背上只露出了钗头。岑三娘想着就疼,忍不住问他:“你怎么不拔出来?”

    “着急赶回来,没时间。还好没有淬毒。”空青咬着牙,这时才觉得手足酸软。整整两天,他划着船往返,力气透支,却没有时间停下来。

    当他划船终于再次靠近湖水的时候,只看到星星点点的余烬与未散去的烟雾。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船划到了这里,找到了她。

    第二枚花钿被拔了出来。空青再也支撑不住,指着岸边飘荡的船说:“船没系好,船上有药。”

    岑三娘一看,船已漂了出去,她匆匆说了声:“你歇着。”

    等她系好船,从船上拎出伤药和衣物返回沙洲时,空青已紧闭着双眼昏迷了。

    她费劲地脱掉他的衣裳,他怀里掉出一只匣子。岑三娘一眼就认出是自己那只首饰匣子,他回别苑救出了奶娘和百草吗?

    这时,她看到了他的手。掌心已经磨破了,红肿渗着血丝。撑着船从这里赶到洪州别苑,再撑着船赶回来……就算是习武之人,又有多少体力能这样消耗?他为了自己在拼命。

    岑三娘眼睛顿时湿润。

    空青裸露的后背上两个血洞汩汩流着血,肩胛处有一团模糊的印记。岑三娘拿起一只瓶子,认得金创二字,拧了盖子将药粉悉数洒到了伤口处。空青太重,她没办法扶起他,只能拿件衣裳撕了盖在他的伤处。

    她坐在他身边,从脖子上拉出小巧的钥匙打开了匣子。

    “金银团花蛾儿钗。”岑三娘拿起它看了看,拿起空青的荷包一对比。一模一样的图案,母亲留给自己的钗有什么故事?

    丹华跪在滕王面前,脸色苍白,惴惴不安。

    除了她以外,大厅里还跪着四人。这些人和她与空青都是十岁左右被选进滕王府,跟着师傅学艺,成为滕王的近身内侍。从小在脑海里只接受一个观点:忠心护主,哪怕牺牲性命。

    他们六个是滕王最信任的人,空青的叛离意味着所有人都有叛主的嫌疑。

    滕王默默地注视着他们。他记得十三岁那年才被当皇帝的兄长封了王爵。几个侄子一两岁,三四岁的时候便封了太子王侯,和他的年纪相差都不大,如今为帝的侄子只比他小两岁。名为叔侄,太子却比他大六岁,私下里更像一个兄长照顾着他。那时候他和废黜的太子最为交好,最不喜欢带着性情温和得像绵羊的今上一起玩。

    也是封王那一年,他和还是晋王的今上挑选贴身内侍。二十个八岁到十岁的小孩子站在他们面前。他是长辈,晋王请他先选。

    练武场的一侧有个荷花池,他跳了下去,泡在水里看那二十个面面相觑的小孩。空青是第一个跳下来的,紧接着又有五个跳了下来。他便选了他们。连一句你们为什么要跳下来都没有问过。

    他记得,晋王温和地对剩下的小孩说:“皇叔选了六个,本王不能越过长辈,只选五名。”晋王让他们对练,然后选了五名被揍得最惨的孩子。

    也许,不管他选谁,里面总会有一个像空青那样潜伏在他身边的眼线。也许,除了空青,面前跪着的这些人里还有受了皇兄遗命的人。

    他的皇兄靠玄武门之变夺了太子长兄的皇位。他的皇侄因两位兄长相争,最终当上了皇帝。皇帝最忌讳的人永远不是突厥吐蕃这些外强,而是骨肉兄弟。

    滕王想起了武媚,冷笑出声。

    他想到了那把被他扔进湖里的宝剑,想到了袁天罡的批命。他选择暂时放过岑三娘。他相信只有放一只鹰高飞,将来的她才会成为那个能为自己消灾挡厄化解危难的命定贵人。

    “空青过不了美人关。念在他忠心侍候本王多年的情分上,本王放他一条生路,许他带着岑三娘远走高飞。你们几个将来如看中了谁,不管她是本王的姬妾还是本王厌恶的朝官之女,只要如实禀告,本王都成全。”滕王淡淡说道。

    空青是因为看上了岑三娘,才背主带她私奔吗?他甚至为了岑三娘冒险回来接走她的奶娘和丫头。丹华心里吼出了一连串的不字,她不相信。

    滕王扫了众人一眼,冷冷说道:“送岑六娘回参军府,告诉岑参军。岑三娘酒后坠江而亡。空青忠心入水相救,江中丧命。本王许他们恩德,也许给你们。此事到此为止,不得外传半字。”

    “谢王爷恩典!”丹华黯然,跟着众人叩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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