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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离去

    船过江夏,入汉水,经襄阳郡、浙阳郡、上洛郡终于进了长安所在的京兆郡。

    长安城外草成枯原,已是深秋时节,风里带着萧瑟之意。

    占地八十多平方公里的长安城拥有一百零八座坊市,方正齐整,拥有外廓、宫城与皇城。这里万商云集,汇集着全国乃至全世界的商人,这是座日日流淌着黄金的城市。

    高耸的城墙,甲胄加身的城门卫,幽深厚重的城门洞里那条宽阔得能让马儿就地打滚撒欢的大街终于出现在岑三娘眼前,看得她目眩神移。这里,不再是偏远的小城阆州,也不再是滕王一人说了算的洪州。长安是海,她就是鱼。岑三娘眼里焕发出神采。她自由了,她一定能在这座硕大无比的城里自在快活地生活。

    瞥见岑三娘的笑容,空青深深吸了口气喃喃说道:“到家了。”

    岑三娘听见他的自语,好奇地问他:“空青,你的老家在长安?”

    空青眼里流泄出一丝伤感,没有回答,“黑七将许妈妈和百草安顿在永平坊。那里靠着永安渠,出入方便。”

    说话间马车从延兴门进了城,顺着平整的街道往西行驶。金色的夕阳迎面照过来,街道两旁一片繁华。岑三娘掀起马车的帘子,对新生活充满了向往。

    初更时分,马车进了永平坊。华灯初上,朦胧的灯光照出一片低矮的民居。有狗吠,有鸡鸣,低矮院墙内晒着花布衣衫。岑三娘心里一片温暖。

    “租了个小院子暂时住着。你住不习惯的话,将来有钱了给你们换个大一点的宅院。”空青将车停在了一座院子前。

    岑三娘跳下马车,用力地拍着门板,“妈妈!百草!我是三娘啊!”

    院子里传来一声悲伤的惊呼,跌跌撞撞的脚步声过后,哐当一声打开了门。许氏望着岑三娘,双腿一软便跪在了她面前,“三娘子,你总算来了!”

    许氏放声大哭。

    “妈妈!”岑三娘蹲下身,用力地抱住她,“我回来了!”

    两人在门口抱着开哭。空青望着空荡荡的院子皱紧了眉。邻居听到声响开门张望,空青赶紧拉起岑三娘,“进去再说。”

    他关了院门,直接问道:“百草呢?出什么事了?”

    岑三娘这才发现许氏增添了不少白发,不过三十出头,两鬓已呈斑白之色。再看小院,竟有杂乱的家什破碎摆在地上。

    许氏抹着泪,却避口不提,“三娘子歇口气,奴婢去倒水。”

    “妈妈,究竟出什么事了?你别让我着急行吗?”岑三娘嗔怪地拉住她,心里明白,百草肯定出事了。

    “三娘子能逃到长安来,妈妈怎么能让你为那丫头再去涉险?你别问了,百草……那是她的命!”许氏哽咽着。

    岑三娘火了,“她的命也是由我来作主!”

    空青第一次看到岑三娘摆主子的款,不由得挑了挑眉,好奇地看着她。

    许氏不想让岑三娘涉险,又可怜着百草,原来强悍的妇人陷入了两难之中,一愁莫展。

    “怎么着,我放了妈妈身契,妈妈便再不是我的奴婢了对吗?”

    岑三娘的话像恶毒的刀插在许氏心上,她委屈地跪了下来,“三娘子,妈妈看着你长大,你怎么能赶我走啊。”

    “说话!再哭下去,我现在就走!”岑三娘逼迫着许氏。

    许氏拭着泪,哽咽道:“坊里的裘家老爷看上了百草,要讨去做小。我们说是有主家的奴婢,不能应。结果前日有个婆子来订做针线活。百草去交活计,进了裘府就再没有出来。我去打听,说是百草打碎了裘夫人价值十金的玉镯,裘家便要她卖身抵债。当时走的急,黑爷安顿好我们留了二十贯。我哪有那么多钱啊。”

    岑三娘气极而笑,想抢百草,门儿都没有,“明儿我便去裘家讨人!就算先赔他们十金,也先把百草救出来。”

    空青听了半天算是明白了事情的经过。他瞥了眼许氏道:“三娘坐一天马车了,晚饭还没吃,妈妈能去厨房做点吃食吗?再烧锅洗澡水,三娘泡个澡也能解乏。”

    “哎,奴婢都忘记了。三娘子,你且进屋歇着,妈妈这就给你做好吃的去。”许氏擦了把脸,匆忙地往厨房去了。

    支开许氏,空青往里屋走,“院子里说话不方便,进屋去。”

    岑三娘这才反应过来,有些事情暂时不让许氏知道的好。

    进了屋,空青站在窗边,将窗户开了道缝。

    岑三娘没好气地看着他,“我发现你真是当奸细的人才。警惕性这么高。”

    空青头也不回地说道:“如此才能活得长久一些。”

    噎得岑三娘翻了个白眼,“说吧。你有什么好计策。”

    “你想回你外祖父家吗?”

    岑三娘愣了愣,朝门口张望了下。许氏在厨房,没有过来。她轻声说道:“寄人篱下的日子我受够了。我不想回去。回头接回了百草,我再给妈妈说,单独去立个女户。”

    “我可以帮你们在长安立足。”空青想了想道,“这样的话,明天你不能去裘家要人。”

    “为什么?”岑三娘不明白。

    空青无奈地说道:“三娘,你忘啦?滕王对外宣称你醉酒坠江身亡。你若让裘家去官府查百草的身契,上面有你父亲留下的印鉴,很容易就能查出你的身份。你还想不想改头换面过日子了?再说,裘老爷想纳百草做小,拿钱去恐怕轻易赎不出来。”

    走到今日,滕王放她一马,让她终于可以重新换个身份生活。外祖父一家还在长安呢。难道被查出来死而复生,重新听岑家或者李家的长辈们安排她的将来吗?她不愿意。但是,她不能不管百草。

    “那怎么办?”

    空青笑了笑,“我来想办法。”

    他开门出去,正碰到许氏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面片汤进来,“空青要出门?吃了东西再去吧。”

    空青吩咐道:“妈妈等下收拾好东西,明天开了坊门我们就离开。”

    许氏懵懂地点了点头,端着面片进了屋。

    热气腾腾的汤头,雪白的面片,上面卧着黄澄澄的鸡蛋。岑三娘坐下来,夹着鸡蛋狠狠地咬了一大口。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她绝不要亏待自己。

    见她吃得香,许氏脸上浮起了笑容,“三娘子到了长安就好了。滕王毕竟就藩在外,在长安可兴不起风浪。”

    岑三娘吃着香喷喷的面片直点头,“未经召见,他不得入京,他来不了长安的。再说,他都说我溺水身亡了,也不会来找我了。以后重新置办户籍,我立个女户。等百草回来,我们做些小生意过平静的日子便好。”

    “立女户?三娘子怎么突然这样想?”许氏大惊,迭声劝道,“三娘子是李家的外孙女,血脉高贵,为何要自立女户?投奔老太爷有什么不好?老太爷可是过继给了前襄武郡王。你两个舅舅都做着大官……”

    许氏越说越兴奋,岑三娘啪地放下了筷子,没了胃口,“妈妈这是怎么了?”

    许氏嗔怪地看她一眼,“哪个大户人家会和自立女户的孤女作亲的?无权无势,又没有个男人撑腰,日子难过着呢。立女户怎么比得上做李家的孙小姐尊贵?”

    岑三娘明白了,“妈妈是想着我回了外祖父家,将来能嫁得更好?”

    许氏诧异地看着她,心想这不是和尚头上长蚤子,明摆着的事?

    岑三娘叹了口气,“妈妈你不明白我的心思哪。锦衣玉食虽好,万事却要由别人作主安排,仰人鼻息,又有什么意思?再说,外祖父这么多年不和咱们家往来,爹娘过世也没见他问过我一声。他不见得愿意收留我。我也不想再过寄人篱下的日子。”

    许氏嘴皮翕动,还想再劝,突听得院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岑三娘推开窗户一看,空青背着百草回来了。她松了口气,走了出去。

    空青将人背进了堂屋放下,“她没事,裘家没对她动私刑,只是饿了两天没了力气,路上睡着了。”

    岑三娘笑道:“这也能睡过去?真是只猪!妈妈,你扶百草进屋躺着。早些歇了。明日一早咱们就离开这里。”

    许氏哎了声,将百草半扶半抱地弄进里屋去了。

    岑三娘看了空青一眼有些不好意思,“救百草时顺利吗?你,你没受伤吧?”

    “没惊动裘家,护院的功夫还差了些。如果顺利,明早开了坊门咱们就离开。另找个地方,等你们安顿下来,我再去办事。”

    空青还有事要办?把她们安顿妥当了,他就会离开吗?岑三娘有些不舍。

    她想开口挽留,空青已吹熄了堂屋的油灯,抽出靴中的匕首放在桌上,坐下来闭上了双眼,“睡觉别脱衣衫。坊门已经关了,万一裘家今晚发现百草失踪找了来,你们就从后院出去,黑七驾着马车在外面等着你们。我养养神。”

    这个闷嘴葫芦!岑三娘默默地转身进了里屋,又不甘心地掀起门帘一角看他。堂屋的门开着,隐隐的光线下空青的身影像尊雕像。她放下门帘,合衣上了床,不满地嘟囔道:“这么神秘做什么!我还没问你和我外祖父家有什么关系呢。”

    空青慢慢睁开眼睛,从怀里拿出那只绣有金花蛾儿的荷包,紧紧地握在了掌心,无声地叹了口气。

    快天明的时候,岑三娘听到了动静,一激灵便清醒了,起床穿鞋,迅速奔向门口,“空青,是不是裘家来人了?”

    手才触到门帘,空青已一把掀了开,扶住她的肩镇定地说道:“叫上许妈妈和百草去后院,墙边我搭了架梯子。快走。”

    这厢许氏和百草听到动静也起了床,两人背着大包袱,事先已收拾好了,惶恐地望着岑三娘。

    “你小心。走。”岑三娘率先走向后院。

    绕过屋子时,她往外张望了下,矮墙外露出棍棒的影子,吵吵闹闹的至少来了十几号人。她心里一紧,忍不住去看空青。

    他站在院子里正好转头看她。

    “三娘子,快走!”许氏拽着她往后院走。

    岑三娘只看到空青对她笑了笑,她的心莫名其妙地紧了紧。

    爬上院墙,后院巷子里停着辆马车,黑七沉默地朝她伸出了手。岑三娘一咬牙跳了下去。

    上了马车黑七一刻也没耽搁,抽了马匹一鞭子,朝着巷子口驰去。

    岑三娘掀起马车的窗帘,听到前院传来打杀声。她紧张地扭头问黑七:“至少十来人,空青能对付吗?”

    黑七没有回答,只是狠狠地抽了一鞭子下去。

    鞭梢掠起风声,岑三娘哆嗦了下,觉得那一鞭子像在抽她似的。她抱着双臂靠坐在车里,心里不停地问自己,她会害了空青吗?会吗?

    百草一边抹泪一边骂:“天杀的老色鬼……三娘子,都是奴婢不好。”

    许氏担忧地看着岑三娘,脸上也一片惶惶然的表情。

    岑三娘振作着精神,“没事。他这是强抢民女,他不敢见官的。”

    “拦住那辆马车!”一个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岑三娘探头一看,心沉入了谷底。巷子口被裘府的人堵住了。巷子狭窄,马车无论如何都冲不过去。

    黑七使劲勒住缰绳,冷冷地看着裘府的人。

    一名管事打扮的人站了出来,“敢从我裘府劫人,活腻歪了!去把那丫头给我拉出来!”

    岑三娘按住百草,一掀车帘站了出去,“要拉哪个丫头呀?”

    她不过十五岁,身材瘦弱,站在马车上居高临下也显得气势不足。

    对方哈哈大笑,“黄毛丫头也敢管我裘府的事!把百草那贱婢交出来,否则大爷我连你一块抓。”

    岑三娘气定神闲说道:“百草是我的丫头,不知道与你家有何干系?”

    “她摔坏了我家夫人价值十金的玉镯,卖身抵债。她现在是我裘府的丫头!”管事的大声叫嚣。

    “你说是百草摔坏的,我就信啊?我只知道你们光天化日之下挡了我的马车,想强抢我的丫头。”岑三娘声音突然提高,拉开嗓门吼道,“各位街坊邻居来评评理啊!当街抢人哪!强盗啊!”

    她尖利的声音划破了清晨的宁静。早起的街坊从家里走出来看热闹,一时间后院小巷子堵了个水泄不通。

    她朝车里使了个眼色。百草便从车里探出身来,哭叫道:“裘老头快七十了,硬要纳我做妾。骗我交针线活进了府,诬陷我摔了他夫人的玉镯,我连他家夫人的面都没有见着。我家主子年幼,惹不起想带着奴婢远远地离开,裘家居然连我家姑娘要一起抢啊!各位街坊替奴婢作主啊!奴婢给好心的大叔大婶磕头了!”

    百草一哭,岑三娘也抹起了泪。主仆二人不过十来岁,抱头痛哭起来,看上去格外可怜。

    就有街坊呸地朝裘府的人吐了口唾沫。

    看着人们不善的眼神,裘府管事根本不怕,“起什么哄?知道我家大爷是做什么的吗?羽林军的校尉!再起哄把你们通通抓起来!”

    羽林军的校尉是多大的官?岑三娘不懂。只见四周的议论声小了下去,百姓都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心里便是一凉。

    裘府管事哼了声,手指向马车,“把那个贱婢带走!”

    哭求不管用,百草也慌了神,站起身跳下马车尖叫道:“你们敢过来,我就撞死在这里!”说着便要去撞墙。

    岑三娘吓了一跳,跟着下了马车,拉住百草。

    黑七一直悠闲地坐在车辕上,一语未发,仿佛与他无关。

    岑三娘瞪着裘府的人,又忍不住扭头往后看。裘府来了这么多人,空青撑得住吗?他会不会被裘家的人揍死?百姓害怕裘家的势力,自己该怎么办?

    “见官吧!我不会让你们强抢我的丫头!她的卖身契还在我的手里。你们说她打坏了你家夫人价值十金的玉镯,要卖身抵债。那就让官府来评评理。玉镯如真是我的丫头摔坏的,我赔。没有随便让你们混淆黑白,强行逼人卖身抵债的道理!各位街坊邻居如有闲,便请与我们一共去官府做个见证!”岑三娘朗声说道,顾不得死人复活,身份暴露了。

    裘府的人哈哈大笑,那管事的挤眉弄眼一副小人得志样,“也不打听打听,实话告诉你,我家二公子便在长安府任县尉!我们老爷是员外,民告官,嘿嘿,你挨得了三十鞭子吗?”

    民告官先挨顿揍?岑三娘憋屈得也想撞墙。

    百草一听进衙门哇地吓哭了,挣脱了岑三娘便往围墙上撞,“让奴婢死!”

    岑三娘用力抱住她,扭头怒视着裘家管事,“我偏不信天子脚下没了王法!”

    裘府管事连话都懒得说了,挥了挥手,身后的家仆拿了绳子就要来捆人。

    “百草可以随你们去,伤一根头发,你们裘家恐怕也赔不起!”许氏威风凛凛地站在马车前。

    岑三娘几乎在瞬间便知道许氏想要做什么,厉声喊道:“妈妈!”

    她松开百草,挡住了许氏,“你们说百草打碎了你家夫人价值十金的玉镯。好,我赔你们!十金的玉镯我双倍赔你们!”

    她从怀里拿出藏着的金叶子,双手拿着亮给周围的街坊看,“二十金,我赔!大家做个见证。你们若还敢抢我的丫头,我就是滚针板也要告御状!”

    “三娘子!”百草不知是感动还是害怕,哭得浑身发软。

    围观的人里也不乏热血之人,当即便叫道:“十金的玉镯赔了你家二十金,裘家占足便宜了!”

    “就是!”

    “欺负两个小姑娘一个老妇人算什么本事!”

    “拿了钱走人!否则就是强抢民女!”

    看群情激愤,裘府管事黑了脸,上前拿过金叶子,往地上啐了一口,“我们走!”

    岑三娘如听到天籁之音,身体这才瑟瑟颤抖起来。她哆嗦着去拉百草,“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百草抱着她又一阵痛哭。

    “我家娘子是胜业坊莲居池院李家的孙小姐。你们裘府不长眼睛敢欺负我家娘子,还敢抢她的丫头。羽林校尉算什么东西!我呸!我家娘子的大舅舅是幽州大都督,二舅舅是折冲府的果毅都尉!”

    许氏的声音钉住了裘府人的脚步,也钉在了岑三娘的心上。

    她茫然地看过去。许氏挺直了腰板,满脸傲色,越说越激动。围观的人窃窃私语,惊叹连连。裘府的人满面惊诧,那管事的瞪大了眼睛。

    岑三娘悲哀地望着许氏,突听到一声嗤笑,“三娘子既有如此来历,何必缠着我家少爷,回李家去呗。”

    黑七不屑地摇着马鞭,眼里却燃着一团火,恨不得用目光里的怒火烧死她。

    围墙上突然滚落下一人,黑七愣了愣,从车辕上一跃而下,飞奔了过去,“少爷,你没事吧?”

    岑三娘一惊回头,空青浑身浴血。他推开了黑七,踉踉跄跄走到她身边,一把握住她的手,“别怕。”

    他握疼了她。岑三娘咬着牙没有吭声。

    空青望着被许氏的话说愣住的裘府家仆,突然回头对黑七冷冷说道:“你为何不出手?”

    黑七低下了头。

    空青哼了声,松开岑三娘的手站得笔直,“谁还想抢人?过来!”

    裘府的人吃惊地望着他,突然有人在身后喊了声:“他是个疯子!前院去了十七个人都被他打倒在地!他疯了!”

    一个满脸是血的裘府家仆从巷子那头奔来,嘶声力竭地大吼着。裘府管事如梦初醒,“疯子!疯子!走!”

    随即带着人呼啦啦地就跑了。

    岑三娘望着空青的背,雪青色的深衣上沾满了泥土与血迹。他握着匕首的手不停地颤抖着。血顺着长长的刀往下滴落。她捂住了嘴,眼里蓄满了泪水。

    身边传来许氏梦呓般的声音,“走了,终于走了……三娘子,回家吧,回家有老太爷,谁也不敢欺负你了。”

    岑三娘不想听下去。她走到空青身后哽咽道:“空青,你带我走好不好?”

    空青没有回答。

    黑七奔过来狠狠地推开了岑三娘,扶住了空青,惶恐地喊他:“少爷!”

    空青一声不吭地倒在了黑七的怀里。他抱起他放在马车上,跳上车辕使劲挥了一鞭。马车带着空青奔出了巷子。

    岑三娘追了两步,轻轻地喊了声:“空青!”

    马车消失在了她的视线里。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许氏上前扶住她,“三娘子,没事了。百草没事了。裘家的人走了。”

    百草这时也擦了泪扶住她,“咱们回去吧。”

    岑三娘朝围观的人默默地福了福,“今日多谢大家了。”

    人群散去,有多事的婆子媳妇聚拢了来,七嘴八舌地关心着,打听着。

    岑三娘扶着百草的手慢慢走出巷子回小院。身后传来许氏矜持的声音。她只觉得胸腔里有块地方又涨又疼,偏偏又有团棉花塞到了嗓子眼里,吞不下去,吐不出来,直噎得她喘不过气来。

    午时了,袅袅的炊烟静静地飘荡着。偶有孩童的奔跑声,银铃般的笑声从门口经过。

    岑三娘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望着天空发呆。

    深秋的天空蓝得纯粹,几抹白云衬着,异常干净。天空下的民居像一副古旧的画:黄土与劣石筑起的低矮院墙,时光留下了斑驳印痕的粉墙。掉了漆褪了色的门窗,青灰色屋瓦间被秋风吹黄的枯草。墙根阴暗角落里仍旧青绿的苔藓。

    仔细听听,巷子里牲口脖上挂的铃铛悠悠响起,挑着担的货郎摇动着拨浪鼓走过,做好饭菜蹲家门口吃的汉子在相互调笑。

    她一直热爱着,喜欢着这样的生活。充满生活气息,又兼静谧安宁之美。

    岑三娘突然看到一队人字形的雁,好奇地盯着它们南飞。

    “三娘子,吃饭啦。今天妈妈买了你最爱吃的猪肉馅胡饼……”许氏和百草端着热腾腾的饭菜进了堂屋。

    “那可得多吃点儿!”岑三娘笑吟吟地站起身,该吃就吃,怎么也不能亏待自个儿。

    许氏和百草在门口支了张小方桌,不和岑三娘同桌吃。

    岑三娘慢慢撕开一张胡饼,热气从撕开的口子冒出,肉馅的香气弥漫开来。看过去,许氏和百草笑嘻嘻地坐在门口也吃着同样的胡饼。岑三娘突然想起来,在岑家,好像只有自己在吃饭的时候,从不让许氏和百草服侍,总捡了好菜让她们端到一旁吃。虽不是同桌,三年多了,却几乎是一起开饭的。

    许氏和百草都吃得快,吃完一人收拾,另一人便去泡茶。等岑三娘慢条斯理地吃完,在小院子里走动消食后,泡好的茶便递到了她手里。

    她接了茶碗,汤色澄黄,芽尖挺直,饮了一口,入口清香,“挺好的茶。”

    听得岑三娘赞,许氏有些高兴,“想着要回家去,也不用那么俭省了。”

    陪着母亲私奔,在偏远的阆州住了十来年。可是在许氏的心里,长安胜业坊的李府终究才是真正的家吧。

    “等老太爷遣人来接了姑娘,回头必好生教训裘府一番!”许氏脸上的自矜之色掩饰不住地流露出来。

    岑三娘心头已扎了根刺,偏偏许氏还喜欢拨弄着,让扎刺的地方不经意地传来痛楚。岑三娘便搁了茶碗,淡淡问道:“妈妈,给我说说当年母亲在外祖家的事情吧。我很好奇。”

    “三娘子从来没去过,奴婢自当和你细细讲来。”许氏搬了张矮凳坐在岑三娘身边,笑容浅浅地在她唇边荡开。

    那个时候,正当妙龄的许氏作为李府大姑娘的贴身丫头,日子是相当滋润的吧?

    “……夫人想染指甲,院子里便种了成片的凤仙花。大红色的,紫红色的,粉红色的,明黄色的,一簇簇地开着。清晨露珠未干,便嫩嫩地掐了下来,用白玉钵捣成了花泥。那时候屋里有八个丫头侍候着,夫人让每人都染上,结果发现没法做事了。呵呵!

    “继太夫人总想找茬,夫人便赌气装病,老太爷从此便不让夫人去给继太夫人请安。

    “小厨房的采买也不用经大厨房,靠着后院特意开了道门。夫人想吃什么,便嘱人去买……夫人每季做的衣衫连衣箱都装不下呢。

    “夫人贪玩着哪,上己节总爱带着咱们悄悄从后门出去。有一年玩得晚了,都敲了三更天才回来。老太爷守在院子里急得直扯胡子。夫人便掏出个泥人来。那泥人是特意寻了巧手匠照着老太爷的模样捏的,老太爷便笑了,斥责的话一句也没有了。

    “大爷二爷比夫人小十来岁。继太夫人拘着,少有出门,最爱缠着夫人说外面的见闻。常把继太夫人赏的玩意儿送给夫人。继太夫人不喜,在夫人十四岁的时候便成日摆宴,想把夫人早早打发了。夫人性子外柔内刚,成日对我们说,她一定要自己挑个中意的,那年便遇到了老爷……”

    岑三娘默默地听着,母亲李氏的形象在她心里越来越清晰:深受宠爱,养得矜贵,继母不喜,也影响不了她的生活。

    李氏过世之后,岑家的三年多寄人篱下的委屈全憋在许氏心里。在她眼里,李家门弟何等高贵,母亲原来的生活何等优渥,一夕之间竟要忍气吞声。岑家甚至还为了五千贯钱想把自己嫁给一个结巴。对在豪门中生活过的许氏来说,是多大的侮辱啊。

    离了岑家又遇上了滕王的软禁,在别苑里受尽委屈。

    在自己未到长安前,裘家抢了百草之后,许氏是多么惶恐无助。百草仿佛一夜间成熟了许多,许氏在短短的时间里两鬓已然斑白。自己再晚几日来,许氏也许就撑不住向外祖家求助了。

    岑三娘再一次将对许氏自作主张的斥责咽了回去。

    被裘家堵在巷子里的事情是压垮许氏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她不管不顾,疯狂地想重新回到从前的风光。也许,在许氏看来,只要岑三娘回到了李家,便会像李氏一样得到所有的宠爱,优渥的生活,高贵的人生。她便知足了。

    “妈妈可有想过,爹娘过世,我成了孤女,外祖父也没嘱人来阆州看过我一眼。如今也不会接我回去?”岑三娘淡淡问道。

    许氏猛地摇头,“不可能!李家的小娘子怎么可能在长安受别人欺负?”

    顾忌颜面,所以李家会来接她。岑三娘心里暗叹。

    “就算来接我,可是我不想回李家呢?”岑三娘微笑着,和蔼地问许氏。

    许氏愣了愣,“三娘子为何不想回去?那可是你外祖家呀!你外祖父虽未入仕,但他是襄武郡王的子嗣!你两个舅舅又出息。你外祖家出身陇西李氏,岑家也是百年世家。就凭咱们手里那些银钱,在长安城不过比普通百姓强一点,在大户人家眼里什么都不是。没有家族门楣撑腰,三娘子难不成要和贩夫走卒结亲……”

    她看到了岑三娘眼里的讥讽,许氏不是蠢笨之人,猛然住了嘴,叹了口气道:“三娘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听不进奶娘的劝了。我虽奶了你,又侍候你长大,终究是个奴婢。可奴婢是为了你好啊……”

    许氏苦口婆心的唠叨声中,岑三娘突然平静了。

    眼前的许氏油盐不进,一心盼着回到李家重获昔日的威风与荣光。

    是这几年自己把她们当家人看待,太放纵了。哪家的奴婢敢不顾主子的意思肆意妄为的?还能数落主子的不是。不听她的,还对不住她了。

    事已至此,她还能说什么呢?

    岑三娘突然想起空青撑船回别苑救许氏和百草,两手磨掉了皮,红肿渗着血丝。想起那两寸许的花钿插在他后背,他连停下来拔掉暗器疗伤都顾不得。

    她又想起空青夜探裘府救出百草,想到他一人打趴下裘府十来名手持棍棒的家仆,累得手抽筋晕倒。

    一支神秘的钗啊。不回外祖家,也许她永远不会知道那支钗的秘密。

    岑三娘轻叹。

    她听到了巷子里传来的嘈杂人声。

    该来的总会来的。

    薄薄的门板被有礼地敲响。

    “妈妈,去开门吧。”岑三娘镇定地站在院子里。百草有些惶恐地站在她身旁,紧张地望着许氏去开门。

    一群看热闹的孩子簇拥着来人挤进了院子,外面站满了围观的街坊邻居。小院霎时间挤得满满当当。

    “方总管!我是晴澜啊!大姑娘身边的丫头晴澜!你还记得我吗?”不等来者开口,许氏已激动得抹起了眼泪。

    李方迟疑地看了她一眼,笑容和煦了许多,“还真是你这丫头。”

    见认出自己,许氏哎了声,转身就寻到了岑三娘,“三娘子,这是李府的李方总管,我们都尊称他方总管来着。方总管原先做过老太爷的伴读,深得老太爷信任,后来就任了府里的总管。没想到老太爷竟然令他来接姑娘。老太爷必定太过想念姑娘了。”

    也许心里起了芥蒂,看一个人便哪里都不顺眼。外祖父让信任的总管来接自己,以许氏的语气,难不成自己要跪谢才配得上这位方总管?岑三娘心生厌恶。

    她面露微笑,矜持地站着。

    许氏看在眼里,伸手悄悄地扯了扯她的衣袖,见岑三娘不动,便赔着笑脸解释道:“方总管,三娘子年纪尚幼,一直住在阆州小城,胆子小,您莫见怪。”

    这是说她是偏远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世面。岑三娘又一阵难过。

    百草听得有些刺耳,低声喊了她一句:“妈妈,你太激动了。”

    许氏愣了愣,再不开口,却频频用眼神去催促岑三娘上前见礼。

    李方抬眼看岑三娘。她穿着件白底染碎花的葛布窄袖襦衣,系着湖绿色的高腰布裙,头发拢在头顶用了根缎带系了,髻上只插了支玉笄。戴了对粉色的珍珠耳钉,双手自然地交叠放在身前,腕间戴着对银镯。衣饰简单,不事梳妆,却像深秋微凉的风,不冷不热却又让人觉得清爽自在。

    她微笑地注视他,并不因许氏对自己的夸耀抢上前来行礼讨好。个头不高,下巴微微地上扬,使得她的眼神充满了上位者的矜持与高傲。

    眉眼恬淡,秀美如画,与出嫁的大姑娘如出一辙。李方再无怀疑,上前几步拱手作揖,“小人李方,奉老太爷之命接孙小姐回府。”

    岑三娘微微欠了欠身,“有劳方总管。三娘昨日才到长安,不敢妆容不齐前去拜见他老人家。请回禀外祖父,容三娘明日整妆后再走。”

    李方拱了拱手道:“小人明日再来接孙小姐。”

    夜空蓝得深遂,一弯月牙儿像枚勾子嵌在上面,银光闪烁。

    一夜过去,她就要随李家的马车走了。

    她特意求得李家再给自己一天,是为了等空青来。

    重回深宅大院,她不想连声谢谢都没机会对他说。

    从江中落水到躲进沙洲,从滕王放火到不远千里回长安,这几个月来,空青一直陪在她身边。坐船雇车,住店打尖,换季衣裳无不安排得妥当。直到他离开,岑三娘才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没了安全感。

    她凝视着夜空,他会来吗?喊他少爷的黑七分明恨透了她,觉得她拖累了空青。已经好几天了,都没有空青的消息。他是伤得太重,还是黑七不让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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