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背叛

    事到如今,江觅荷的尸体终于得以拼凑完整。

    经过焦羽和叶辛的一番检验对照,那坑里的焦灰应该是棉布的残骸——可能是死者的,也可能是凶手的,而那把长窄的砍刀便是斩下江氏手脚的凶器。

    铁证如山,凶手再次被锁定在薛家父子三人之中,再没有什么强盗歹徒谋财害命之说了。

    只是如分尸般大体量的操作定会留下大片污血,可惜薛家其他房间都翻了个遍,没有出现新的可疑之处。看来凶手的心思当真缜密,这行凶后的善后工作做得真是到位。\

    此外,据薛金山招供,另外一具白骨属于其妻涂氏。而当言信审问至涂氏的死因,薛金山却面如死灰。

    尸骨就在自家花圃里埋着,这个事实他不可能有理由否认。

    言信看着下面跪着的薛金山,不紧不慢道:“事情过去这么久了,就算你不说,我们也猜得出。只是到那时候,年试甲一薛元日的父亲便是个不思悔改的杀人凶手,您觉得陛下还会让他进掌管朝廷财政的治粟局吗?”

    薛金山当下一抖:“不!不是......我没杀她......”

    言信厉声喝道:“那就从实招来!”

    “今日趁余臣那厮不在,第一次让你代左平,感觉如何?”

    “回廷正,卑职的确带回了些惊天动地的消息。”

    “咳,”阮常明听罢正色起来,坐到案桌前,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师父,事情有些严重,恐要还向周大人详禀。”

    \

    涂氏尸骨已见天日,薛金山无从诡辩,只得吐露真相。

    据他所陈,涂氏在与他一次争吵中意外撞了桌角身亡,并非他故意杀人。

    “因何争吵?又有何证据?”言信问他。

    薛金山却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

    言信就这样不说话晾着他,直到他额头冒汗,击溃了他最后一层心理防线。

    “是我,还是我!我与觅荷早就两情相悦,被她发现,才引起了那次争吵——”

    那时的江觅荷,还身在闭月阁。

    这薛金山,表面衣冠楚楚斯斯文文,却也是个贪色之徒。

    “我与觅荷是真心要在一起的,是她不明白,再说我只是想纳个妾,她没理由拦我。是她,她要与我吵,我不是故意撞她——”

    几句话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倒是将抛妻之行贯彻到底。

    可怜那涂氏,早年应当也是个貌美情真的姑娘,否则又怎能与彼时穷困潦倒的薛金山凑成一对儿?只是荼蘼花开春事了,二人依旧俗不可耐地走上了色衰爱弛的老路。

    想来闭月阁的醉荼蘼定似天宫的琼浆玉液,才让薛金山如此沉迷,竟至于麻痹了自己,逃避这抛妻藏尸的罪行。

    胆小的男人,叶辛心中冷冷地讥道。

    言信不耐烦听他解释,只一句话赌了回去:“纵然涂氏乃悍妇,也不能洗脱你藏尸的罪孽。”

    那薛金山立马垂头,不再说话。

    “涂氏的尸骨本官自会查验,现在,你要好好解释江氏的头颅为何在你家花圃?”

    “小人真的不知,贱内为何被杀,小的也想大人能够替贱内伸冤呐!”

    任令史们如何逼问,薛金山都未改口。

    杨城思道:“也许与他无关,全归薛德才和薛元日那两小子的罪。”

    “若是涂氏的事他撒了谎,便不能保证江氏的死与他无关。”叶辛脱下手套,将条目递了过来,“当然,是否与他无关,与他撒不撒谎也无关。”

    “你这满口诌来诌去的都什么跟什么啊。”项筠一时间没能顺着她的嘴皮子捋明白,不耐烦道。

    “今天小焦缺人手,便叫了我来。”

    叶辛没理他,看向验尸条目向言信示意:“头骨致命伤处与薛金山所言确实相差无二,为钝物撞击伤。此外,没有其他伤痕。”

    言信看着条目上工整的字迹,心下竟莫名安定了些。

    “不错。既然找到了致命伤为钝器,也可证明薛金山的口供有几分可信。但案发时间已经久远,藏尸罪虽易定,但目前有更大可能有些进展的,只有江氏之案。”

    在场几人均表示同意。

    项筠在屋中踱起了步子,开始带头梳理:“江氏头颅既已寻得,便可以锁定凶手就在薛家父子三人之中......”他的神色忽然明亮起来:“物证极少的话,我们还是从头,从三人的性格、习惯、作风整理起吧,看看有没有蹊跷之处与他们有契合的地方,兴许能发现遗漏之处。”

    薛金山,目前他最为明显的画像便是“情种”。但说他是情种,却抛弃了糟糠之妻,所谓“情深”也只是对年轻貌美的女人而已。说他与江觅荷有几分情真,只有他自己清楚。

    叶辛却一脸不屑:“啧,这种不靠谱的事情,就不要拿来做判据了吧。”

    言信皱起眉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项筠哼了一声,却表示了赞同:“别忘了,薛金山是个商贾。自古商人重利,做的又是香料生意,谁知道他跟多少女人打过交道,还自己开花圃种原料,这种情操抬到琴楼戏场上一说,哪个姑娘不得多看他几眼——”

    话未毕便注意到孟知瑜怪异的眼神,立刻柔声问道:“怎么了?”

    “没,突然觉得你长大了,怎么懂那么多......”

    “噗,咳——”刘冲一口水喷出来,这下换其他人怪异地望着他俩了。

    不过熟悉这两人心性的几位却颇默契地装没听见。

    “我倒好奇,这样一个矛盾的父亲,若真再加上个厉害的母亲,是如何教出这性格迥异的两子。”

    一个酗酒嗜赌却同他老子一样是个“情种”,一个满腹经纶却阴鸷冷漠,两个矛盾体矛盾的程度差不多,当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不过......说到薛金山种花取香这件事,两个儿子貌似没有表现出过感兴趣的样子——不如说他们都对薛金山卖香料积累的财产更感兴趣。

    因此,又是怎样一种情形,让凶手将江氏的头颅埋在了涂氏的尸骨旁?

    “难道凶手为报杀母之仇才杀了江觅荷?”

    孟知瑜一句大胆的猜想彻底打开了几人的摸索之路。

    若是凶手无意间发现了母亲的尸骨,又知晓薛金山在母亲死前便拈了江觅荷这朵花,在他眼里,想当然就会将父母之间的惨剧怪罪到父亲的新妾身上。

    “这个想法很好,后续的审讯记得小心探问。”

    这么一来,薛德才的嫌疑看似更大一些,毕竟他常年与父母住在一起,有更多机会知晓此事。

    焦羽却提出质疑:“江氏的尸体发现于三天前,尸体腐败程度显然是刚死不久。难道薛德才当真就是不久前发现了涂氏的尸骨起了复仇之心?”

    这也太过巧合。与其这么想,不如说是薛元日回家不久发现的更为合理。

    这样说来,两兄弟的动机一半一半,并不能分辨出什么。

    而从尸体的破碎程度来看,凶手当是极端残忍之人。

    孟知瑜忽然想起:“那薛德才,不是打过茹姐儿吗,茹姐儿胳膊上的伤还与江觅荷一样。”

    言信却摇了摇头:“茹姐儿是薛家的人,在认识薛德才之前。”

    项筠奇道:“之前只是怀疑,现今如何就能肯定了?”

    叶辛将那瓶白鹤仙粉末搁在桌上:“我瞧过,这儿的玉簪花种很少有卖,若要自制如此剂量的香料需得劳时劳力,因此这些白鹤仙便显得弥足珍贵。但茹姐儿身为普通的渔家女,却清楚这种香料的名字和价值。若说是薛德才告知——他感兴趣的,除了茹姐儿,只有酒和家产,这种东西他不是看不上么,就算他拿了去讨茹姐儿开心,也不会关心这香料有什么价值。若不是薛家另有其人对此物大肆夸耀,以此收买,她又从何得知?”

    “另外,打伤可以由争吵引起,但事实上是由谁引起,我们并不知道。况且薛德才酗酒,他更有可能是施暴者而非头脑清醒的挑事者。那个锄棍更奇怪,一个渔家女平日用得着这东西么,偏偏薛德才便是使这东西打了茹姐儿。也许——”她顿了顿,看向孟知瑜,探询到她眼中的逃避,但还是开了口:“她为有心之人利用,才接近的薛德才。”

    她说这话心里也在打鼓,毕竟只是殴人的凶器形状一致,根本不能证明是同一个人做的。他们能想到,薛元日自然也能想到,既然嫁祸不一定成功,何必多此一举呢?

    更何况江氏的致死原因是斩伤失血。

    但那个人不是说过么,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再说除此之外,还有更可能的选项吗?

    项筠虽然赞同她说的,嘴上还是不饶人,嗤道:“不是不敢说没把握的事么,我听着倒显牵强。”

    叶辛撇了撇嘴巴,等于在承认自己的出尔反尔。但她没作多余的搭话,继续道:“从二人的行事作风想,除非薛德才装得好,否则我不觉得成天酗酒赌博的人脑子里有空闲去想这些弯弯绕绕的阴险手段。”

    言信眼中散出温和:“不错。退一万步,薛德才伤人成性,暴虐无度,分尸了江觅荷,又有何动机将尸体埋于几里之外的西郊,故意露出给人发现呢?”

    孟知瑜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凶手让茹姐儿引薛德才对自己下手,想要印证与江氏受了同样的伤,借此嫁祸于他。想来也是,看薛德才对茹姐儿的真心不该是刻意装的,整日酗酒的人更做不到心思缜密如此......”

    项筠望着孟知瑜,看到了她眼中的无力感。

    “早些休息吧,知瑜,熬夜容易老。”

    孟知瑜一听佯装生气地拍了项筠一掌道:“我可没事。”

    言信不知怎么,忽然想到上次阮常明走时最后那句意味深长地话。

    师父叫他琢磨琢磨.......原是琢磨薛德才的衣貌习性。

    酗酒之人,当真有功夫谋划这等事情吗?

    “既然如此,便只剩一种可能。我们得顺着这条路摸索下去,来佐证我们的猜想。薛元日被保护在太学,无法直接对其审讯,眼前的突破口只有一个。”

    叶辛冷不防笑出声,挑起眉看向言信:“你该不会是想试探茹姐儿对薛德才的真心吧?”

    言信微微点头:“有何不可呢?薛德才对茹姐儿的意思,我们可都真切看见了,”他站起身面向她道:“人非草木啊。”

    下句是什么,孰能无情。

    “这种事情上,赌这个?”

    “不敢?”

    “无所谓,你们去。”她撩起外袍坐下,又拾了个杯子灌满水,大口灌了下去。。

    还是这副生人勿近的老样子。

    言信见状,也不再追问。

    “收拾下,在西桥附近带几个兄弟盯着,先不要妄动。”

    “是。”

    茹姐儿见言信带着廷尉史又来了,便忙奉上茶水,准备寒暄几句。

    “行了,本官也没功夫和你闲聊。”言信将白鹤仙放在桌上:“闻一闻,熟悉吗?”

    茹姐儿心中忐忑,有些惧怕他,但还是照做了。

    只见她嗅到瓶口的刹那,眼中顿现慌张,却马上强装镇定。

    “是,是同公子送我的那瓶,一样的......”她说话时看着言信的神情,不知何时就由温和变成了冷冰冰的凝视,与之同时,她的话音也越来越小。

    言信不想浪费太多时间,便直接道:“本官将这白鹤仙与你,自然已经知晓薛家与你的渊源,你装傻充愣也是无用。反而,若是让薛二公子知晓了,你怎么交代?”

    茹姐儿顿时瘫坐在地上,脸色煞白。

    “我——二公子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不是有心骗他的。只是,薛大公子说,他以后是官老爷,薛家都得听他的......”

    “继续说。”言信神情木然,话语中的温度早已消失,倒是让一边的孟知瑜觉得有些寒意。不过,还真诈出来了,回去可要跟小叶好好讲讲。

    “他要你做什么?”

    “要我想办法缠住他,还要找机会让他打我——对了,那个,那个锄棍就是他给的——要我在他发怒的时候放得离他近些......”

    “这么奇怪的要求,你没有怀疑么?”孟知瑜有些恨铁不成钢。

    “我——我不知道,我不敢问,他带了很多人,说会监视我......我不做的话,就告诉二公子说我与他,”茹姐儿咬了咬嘴唇,有些难以启齿,“与他有私情......”

    看来是算准了薛德才冲动易怒的性格,真是卑鄙的小人。

    孟知瑜攥紧了拳头。“你怎么不告诉薛德才?”

    “我怕,我真的怕......他们是兄弟,他不会信我的......”

    这些边角事是她做的没错,但好在她不是元凶首恶。孟知瑜此刻竟有些庆幸。

    言信厉声道:“很好。现在我来告诉你,薛元日为何这么做。”

    “他犯了杀人分尸之罪,要你引薛德才动手,无非想要嫁祸给他。你胳膊上那些瘀伤,便是薛元日使棍棒殴打死者的证据。”

    “你说你不想负他的深情厚意,却还是差点亲手将他推下深渊。”

    茹姐儿瞪大了眼睛,震惊至极。若不是今日,她死也没想到自己的自保之举差点成了害死薛德才的关键一刀。

    “是我!都是我,我对不起公子,茹儿只想一死了之,以报公子厚恩!”说罢便要撞墙,却冷不防见到有两只手从后抓住了她。

    薛德才握紧她的臂膀,满眼惊痛。

    他咬紧槽牙,声声透着恨意:“是他害的!我这就去找他算账!”说罢抬脚便要往外冲。

    “拦住他。”话毕,屋外一群早已就位的廷尉史便扯出佩刀,挡在他面前。

    “薛公子,令兄所犯罪行极其恶劣,不是你一句算账就能了结的。当然了,现今你也无权了结,还是交给廷尉司吧。”

    原来言信早就命刘冲派了个令史扮成小厮前去薛德才常出没的酒馆,特意告知他茹姐儿又被廷尉司查问,他才慌忙赶了来。到跟前又让项筠和李桓拦住他,直到方才茹姐儿说到薛元日暗中所为,才示意将他放进屋。

    不过茹姐儿要寻死倒是他没想到的,真是将周遭一众廷尉史吓了一跳。好在薛德才一直记挂她,反应又及时,才将她救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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