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失祜

    “回博士,是郑大人亲自来了。”

    柳士青听罢皱起眉头,看了眼一旁安静研墨的薛元日,他似是没听见。

    柳士青讥笑了一声:“他对周徐年倒是忠心耿耿。”

    “郑大人说,只是廷尉大人要问几句话,并非真的拿人。”小厮倒是老老实实将郑纪所言一一传达到位了。

    柳士青冷哼一声:“雷声大雨点小。你先去罢,老夫自有对策。”

    “是。”

    待出了宫门,薛元日一改方才的宠辱不惊,厉声逼问道:“怎么回事?”

    小厮言语中带着无辜:“郑大人并未透露......”

    “没用的东西。”

    薛元日被直接带回了廷尉府,没有空档回家。此刻左平还未到位,他一个人跪在堂下,脑中一直徘徊一个时辰前王老二的报信。

    “老三失踪了。”

    老三今日去西桥,便再未回薛府,半日后这王老二才发觉不对,赶忙托柳家人进宫告知他。

    不会真出事了吧。

    廷尉府主审堂除了两侧拄着武威棍的司役,一个廷尉史都没见到。

    “不急,晾他二刻钟。”阮常明将茶杯放在案桌上,“那两人都带来了?”

    “是。”言信从叶辛手中接过江氏与涂氏的验尸条目,递给阮常明:“都整理好了,请廷正过目。”

    阮常明见那条目簿装订整理得颇为整齐,字迹也是工整干净,不由抬头看了眼叶辛。

    她依旧半低着头不作一语,好像在等待着他不客气的评价。

    “倒是找对了事情做。”阮常明自语道,又翻了翻才放下,对言信道:“齐了,你去吧。”

    薛元日经过一番心理斗争,彼时的慌乱逐渐平复下来,脸上恢复了往日的波澜不惊。

    “你是怎么杀死江氏的,说罢。”

    “这,小生又非凶手,能说什么,大人当真难为人。”

    也是,能密谋杀人分尸嫁祸的人,若真这么容易就招了,反倒有蹊跷了。

    言信似是在耐住性子,平和道:“嫁祸令弟,你又作何辩解?”

    说罢便示意刘冲将茹姐儿和一个家奴带了上来,又命杨城几人将江氏的尸骨抬了上来。

    “薛状元,这些尸块......熟悉吗?”

    薛元日见到茹姐儿和老三,心中巨石猛然落下。

    果然,这两个人还是被他们抓到了。

    他看向茹姐儿望着江氏的尸体满脸惊恐,心中了然。

    既然都见过面了,那薛德才便已逃过此劫。

    这小子,运气挺好。

    怪不得郑纪亲自来拿他,薛家统共三人,他爹没有作案时间,可不就是他嫌疑最大了么。

    他冷笑了一声:“言长史做的好一手前后夹击。只是小生心中也有委屈想要倾诉,不知大人可容禀?”

    “洗耳恭听。”

    “家父因为做生意的缘故,被那狐媚女子诱惑,才与家母感情破裂。那狐媚妖女一心想借家父之手赎身,嫁入薛家,侵吞家父辛苦积攒的家产,舍弟也是日日被排挤受难,深受其害。”

    这才几天,他口中的江觅荷便从温慧勤俭便成了狐媚祸水。

    言信听罢,一脸奇怪地盯着他道:“薛元日,你竟不知你家江小娘在方圆十里颇受邻里赞誉?”

    薛元日挺了挺脊背,梗直脖子:“大人说笑。江氏能迷得家父抛妻再娶,邻里自然也能处得融洽。只是先前小生觉得,娶一个青楼女子,名声上虽不好听,却也是家父自己的选择,做儿子的总不好置喙,便也替那江氏说过些好话。但是!”说着薛元日攥紧了拳头,眼中恰合时宜地显现出愤怒的神色:“她竟害得家母——”说了一半又咬紧牙关,似是想到了令他极其悲痛的事情,不肯再说。

    这个薛元日,颠倒黑白的本事当真炉火纯青。

    言信倒是见多了这种人,也不搭理他胡搅蛮缠,直接诈道:“薛状元博览群书,但对我虞国法典却修为不深。就如你所说,你是替薛家,替你父惩奸除恶,行你所谓的孝义,但你杀人分尸的事实并不会因此改变,该受的刑,你也逃不过。”

    薛元日嘴角微显抽搐,但转眼又恢复了那阴恻恻的笑容。

    “言长史,小生理解您初次代左平、掌诏狱,急于交差立功。但如此逼问一个恪守孝道之人,是否是为官正道呢?”

    很好,看来他还蛮赞同言信的话,不然也不会将矛头对准他,也是黔驴技穷了。

    “不错。怎么,耽误你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薛元日本想着言信会拍个惊堂木堵自己的嘴,正欲开口再次激将,却没想到他直接来了一个承认和反问,一时语塞。

    但他到底有些见识,瞬间便想好了对策。

    “言长史如此敬业,不知听这几个厮又信口胡诌了些什么,才如此自信地认为凶手是我。”

    他指着茹姐儿又道:“我只是不想她进我薛家门,才使人去引她惹德才生气。家务事而已,只是立场不同,并非什么滔天大罪吧?”

    茹姐儿只惊怒地瞪大了眼睛,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想来这薛元日只看到了茹姐儿和老三,便料定廷尉府没有直接物证,便将杀人嫁祸之实化为离间茹姐儿和薛德才这等家务小事上。

    啧,一肚子圣贤书竟读得他如此牙尖嘴利,指鹿为马。

    “很好。没想到起早贪黑日日苦读的薛状元,操心的事倒不少。”

    “言长史这是什么话?小生既读圣贤书,自然要将孝悌五常牢记于心,自然也当躬身践行。”

    “既是行孝悌之义,不如听听这得益者,是如何感恩你的良苦用心吧。”

    言信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中霎时的慌乱,只是依然转瞬即逝。

    “元日!”刘冲杨城一放开堂门,薛金山便冲了进来。他跪倒在地上,扑着薛元日的衣摆,“元日!都是爹不好,爹应该早跟你说——!”

    薛元日咬紧牙根,示意薛金山离开,不料薛金山却哭喊道:“是爹负了你娘,与她争吵,却意外害死了她,觅荷她不知此事,你——你不能这样做啊!”

    好在薛金山倒是留着人性。他看到面前江氏的尸骨,哭喊得更凄惨更大声。

    薛元日倒吸一口凉气,笑了。

    他处心积虑维护的人,竟不能体谅他的用心。

    他千方百计想要报的仇,竟是自己的臆想。

    真是天大的一场笑话。

    不过,这事还没完。

    “我说了,爹,这里的事我来处理,你不能来这儿。德才,好好照顾他。”

    “我呸!”薛德才这才走进公堂,“我是会好好照顾爹,但你——”他走到薛元日面前,居高临下:“你配跟我说这话吗?你不过是个杀人嫁祸的凶手!”

    薛元日脸色极其难看,嗤笑道:“你如今倒是骑到我的头上耍威风了。之前不是看不惯江觅荷,怎么,如今倒跑到公堂上来假慈悲吗?”

    “啪!”言信惊堂木一拍,父子三人的闹剧终于停了。

    “薛元日,令尊方才所说令堂意外身故,你知情吗?”

    “言长史,家父只是爱妾心切才出此言,大人莫要冤枉家父。”

    薛金山诧异地看着薛元日,似是不解他此话何意。

    “薛状元多虑了。不过本官既为令堂伸冤,自然也要为江氏伸冤。”

    薛元日蓦地抬头。他不想听到江氏这个称呼,因为这代表着江觅荷正当的薛家姨娘的地位。既然正当,那么他所做的一切便是自欺欺人。

    这怎么可以呢?自己必须是对的,永远是正义的一方。

    “你可以不说。本官会将你拘押到周廷尉跟前,并将令尊和令弟的供纸交给他,由他来审理。但那时候,你再说实话的话,便不是只死你一人那么简单了。”

    言信说罢,瞟了眼薛德才和薛金山的神情。薛金山脸上惊惧还未退去,而薛德才却是一副焦急的表情。

    “言长史,用小生的家人威逼小生,非为官之道吧?”

    “薛元日,你不要得寸进尺!”李桓一直安静地杵在言信旁,这会儿爆发,看来确实忍了许久。

    言信嗤笑道:“看来薛状元深谙为官之道啊,是笃定自己要占那治粟局一方天地了么?”

    “元日,你说吧,爹求求你,你不要爹,也要想想德才啊......”

    薛元日的脸上第一次露出痛苦的神情。

    “我这般维护您,您竟然宁愿要一个纨绔,都不愿意要我......您是准备让这个废物替您颐养天年吗?!”薛元日恼羞成怒。

    “好啊!我就如您所愿。”他深吸了一口气,恢复了冷漠神情。

    “大人收押吧。”他伸出双手,准备戴上镣铐。

    言信却不起身。“薛状元何必心急?不如安静下来,好好听听你自己的内心。”

    “你因令堂之死对令尊心怀怨恨,却碍于孝名将这一切发作于无辜的江氏身上,你以为江氏尸体上的伤痕什么都证明不了吗?那就是彼时的你内心恶意的写照。”

    “薛元日,你以孝之名行此龌龊残忍之事,还敢在这大言不惭曰维护令尊?”他面色复又平和下来,似在嘲笑薛元日:“你若非如此千方百计装出这副从容样子,兴许本官还真没办法抓你。”

    他将王老三几个人的证词甩在薛元日面前,手一挥,将薛金山一同拘了。这过失杀人加上藏尸罪,虽不丢命,也要在牢里待个十几二十年,薛金山这年纪进去,怕是没有命再出来了。

    但他不无辜。

    抛弃糟糠的胆小懦弱之徒,好财好名,犯了错不自首去弥补,却妄图遮掩自欺欺人。这么看,薛元日倒是得了他真传的亲儿子。

    但这次退堂退得着实让人心不甘啊。薛元日并没有招供杀人分尸的实情,他们的直接物证也还没有找到,只是粗暴将薛家父子收押了而已。

    兴许薛元日本就计划着将薛德才也拖下水,这才上演了一出茹姐儿被打的好戏。若到破釜沉舟之时,他便会以受害者的姿态与父弟撕破脸,而他自己却能靠着孝名和状元的身份金蝉脱壳,毫无牵挂地立稳于朝堂。

    呵,想得倒美。

    生死面前,这就是他所谓的孝悌之义,真是开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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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信收拾了审决记录,修订成簿放好,就见叶辛进了屋。

    “听说言长史今日受挫了?”

    对于她的嘲讽,他早就习惯了。但听到这句话时,心里还是虚软了一下。

    “是啊,整个人都颓丧了。”

    可听他的语气竟有种轻松之意。

    “薛元日这么心甘情愿地被收押?”

    “当然不会,兴许等着哪个人来救他呢。”

    叶辛了然:“也是,同生共死不可能是他的作风。”

    “如果真的牵扯到太学那位的话,就不是简单的杀人藏尸案了。”他将一摞册子放到叶辛手上:“最后,还是要看他怎么做。”

    他是谁?

    叶辛盯着手中的书册,上面印着几个大字:山经要志。

    “这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她想到了上回他给的焦羽的笔记,字迹并非属于焦羽。

    “又是你抄的?”

    看着不薄啊。

    言信看了她一会儿,幽幽说道:“我找人拓的。”

    “......”

    也是,确实跟上回的字迹不同,怎么方才没看仔细就问出口了,真是自作多情,说话不过脑子。

    “不过,恕言某惶恐。叶令史应该是第一次单独且主动找言某论事吧?不知有何要事?”

    这几个词他强调得毫无必要,甚至有些阴阳怪气。

    叶辛皱起眉头:“我只是来还小焦的笔记。”

    他瞄了一眼她手里的线装簿:“你留着吧。”

    多谢这两个字在她嘴巴里打转许久,还是没说出口。

    算了,心里说了就是说了,他听不听得见跟她可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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