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身退

    新的坏消息总是来得很快。

    第二日,周徐年便将他们几个叫到议事堂。

    “事情有变,这个案子不能如期了结了。”周徐年说道,“今天一早陛下便下达了旨意,薛元日身份特殊,不能单由廷尉司主决此案。”

    “大人!”言信阻道,试图再挽回一丝机会。

    阮常明却摆了摆手:“得啦,到此为止了。再往前冲,便是引火烧身。”

    言信见阮常明嘴上讥诮,却面露愁容,猜测到今早在昭英殿,怕是已经经历了一番唇枪舌剑了,便不再多言。

    他敛起袖手,无意间瞥到叶辛奇怪的眼神。

    她一定想问,这就是昨天他说的“不是简单的杀人藏尸案”么。

    言信觉得她的目光竟然带了一丝怜悯,不觉抽了抽嘴角,苦笑了一下。叶辛似是有所领悟,便收回了视线。

    孟知瑜瞬间火就上来了:“怎么能就这样算了?”

    项筠怕她激动,连忙接过话头,向周、阮继续道:“薛元日杀人分尸弃尸嫁祸,只因为他是年试甲一,便能不了了之?”

    阮常明轻笑一声:“啧,陛下跟前有尊佛嘛,佛口一开,下面那些见风使舵的小人们还不趁此机会,发扬一下自己悲天悯人的善心?”

    “廷正,慎言。”周徐年制止他,“陛下也并非为包庇他,只是利弊权衡下选择了众臣之心而已。”

    众臣之心?原来天下这太平,竟是由如此的众臣之心粉墨雕饰而成。有人为了飞黄腾达,有人为了顺水人情,为他们的光辉未来承担一切的,不过一个惨死的从良妓女。

    实际上,他们没有人把这事放在心上。

    若剥开这张光鲜亮丽的皮,这郢都城是否也如不斟酒一般,冰冷的楼阁里处处是腐骨。而那些白骨生前,也不过是些会为贵人们所用的牲口罢了。

    这么些天,他们整个廷尉府忙里忙外,绞尽脑汁想要为死者雪冤,本以为就要拨开迷雾见月明,那一国博士官却只要几句呻吟,就能将真相一掌拍进土里,让他们前功尽弃。

    “大人,我等均知官场黑暗利欲交心,但也不想和薛元日那种人渣同在一片朝堂,大人还是再争取争取,毕竟陛下心怀仁义,岂能留凶手苟活?”

    叶辛话毕,便以额伏地不再起身。

    在场几人皆是诧异她一直闷声不出,此刻竟做此举。

    阮常明看了眼她的玄青纱帽,眼中褪去讶异,竟现出点欣慰的神色。

    “大人,师父,此案如何结我们虽不能全权做主,但陛下予谁主决还未定论,只求大人能再搏一回,莫要让柳氏党羽颠倒黑白。”

    周徐年望着议事堂高悬的牌匾,叹了口气:“秦镜高悬,本官护了半辈子的匾额,不想有一日要砸在自己手里......柳氏如此枉顾世人性命,纵容大恶为祸,本官能忍,也不能替天下人忍。”

    他转头背手,又对跪了一地的四人道:“但你们几个,切莫轻举妄动,不要叫本官辛苦护住的廷尉司,成了他们博弈的牺牲品。”

    阮常明揣起手,面色终于有些许舒展,附和道:“尤其是知瑜,你这丫头最是冲动。”

    “是!”

    望着四人离去的背影,阮常明叹道:“这满腔热血,不知能留到几时......”

    “不一定是好事。”周徐年背过手去,“只怕他们在开拓天地前,便会粉身碎骨。”

    二人的心情从欣慰瞬变担忧。

    数月以来,叶辛对这个廷尉府里最大的长官一直不甚了解。在她眼里,周徐年不过是个老老实实做官,中规中矩做人,却又能明哲保身之人。不过官场嘛,相比柳士青那等,如此作为已经算是至清至贤了,真正高风亮节的又有几人呢。

    可她今日才知道,这份薄德他坚守得也是如此不易,莫说施展抱负,在没有靠山的情况下,这么多年不被污浊,不被害命已是万幸。

    想来也是,言信那家伙的师父,总不会是个闭着眼挑上司的莽夫,他们能共事多年,也是对对方有足够信任的吧。

    她突然好奇,远在陵沣的傅殷石又会是因为什么事情,才离开了廷尉府呢?

    大抵是厌烦官场上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吧。

    想不到第一次遇此大案,让人倍感挫折的不是找出真相,而是让真相浮于尘世。

    这竟然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叶辛他们无法推测在朝堂之上周徐年与柳士青如何争辩,但她渐渐觉得,自己不该报那么大的希望。

    当今虞国兴文理辞学,皇帝看重太学是不可扭转的现状,那一学之泰斗的柳士青自然得皇帝敬重。柳博士一开口,皇帝哪里有不许的道理?

    死了一个妓女而已。

    身为柳士青之徒的薛元日,学富五车栋梁之才,前途不可量,又怎会糊涂到同一个低贱的妇人计较?定是那妇人做了些不为人齿之事,才惹得薛状元大义灭亲。

    “对对对,听说那江氏就是因为觊觎薛家财产才勾引的薛老爷,进了薛家门。”

    “真的?我好像也听说过,就是可怜了薛状元的亲生母亲,活活被气死了。”

    “哎,虽说先前那位是个悍妇,但咱薛状元还是个大孝子啊,为了报杀母之仇不惜牺牲自己的名声......”

    “是啊,先前看那江氏还一副好人模样,以为是个贤妇呢,果然还是青楼出来的,骨子里头就下贱。”

    “说不定背地里仗着自己长得漂亮,嫌弃薛老爷老,去勾引薛家的少年郎呢!没想到人家刚正不阿不吃这套,这么看,也是活该!”

    “真是人不可貌相。”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方才我去铁匠铺磨剑,回来路上便听一群人这样损江觅荷,还夸薛元日是孝子?!”

    孟知瑜一冲进屋便将短剑“啪”扔在桌上,“怎么能这样颠倒黑白?!”

    叶辛盖上药罐盖,小心添了些木炭,皱眉道:“周大人发公文了?怎么这么快就传开了?”

    项筠随后进了屋,依旧往躺椅子上顺势一瘫:“案子没结发什么公文啊,肯定是柳士青那老贼自己散播出去的,控制舆论,美化他宝贝状元的名声,以为这样我们就不敢动他咯?哼。”

    “堂堂太学博士官,如此行径真令人作呕!”孟知瑜难压心头火气,连灌三大口凉茶。“我气不过,将那些嚼舌根的杂碎打了。”

    叶辛倒不奇怪,无动于衷才不是孟知瑜的做派。

    “是啊,一边把着皇帝的口,一边把着百姓的口,想是以为自己便是这天下之主了。”她没有那副厉害拳脚,只能嘴上损损那群小人了。

    “这话可当不得在外面乱说。”言信提着一篮子春雪蜜桃悄默声地进了屋,倒吓了他们仨一跳。

    叶辛冷笑道:“言先生既不赞同,又何必听墙根呢?”又瞄了一眼篮子,“还无事献殷勤?”

    “这是师父分给你们的。”

    当下他们几个也没心情再斗嘴,一个个低头啃桃不言语,都在发愁周大人的话在陛下面前不好使,或者使不过柳士青一票人可怎么办。

    “斗不过是肯定的,毕竟官员们的子孙也是要入太学进官场的。”言信倒是没太大担忧的样子。

    “在朝堂上,廷尉司虽手握执法重权,却高处不胜寒,向来是被孤立的存在。”这句语气相当肯定的话更是把三人心头的巨石彻底打落。

    是啊,江觅荷一个孤女,和这些官大人又有什么关系,而柳士青却是他们子孙光宗耀祖的天梯。

    前方纵有恶鬼,他们身为手握重权的执法者,嘴上说着要给恶人一记耳光,事实上却不能为死者讨一讨公道,真是可笑啊。

    这皇粮吃的,真的很没意思。

    “陛下,臣已将江氏案所有证言证物收集完毕,案情昨日也已上表,此乃臣与廷正阮常明,及所有陪审廷尉史为死者江氏之冤陈情之表,望陛下详阅。”

    昭英殿上,柳士青昂着头眯着眼,并未阻止周徐年将那奏书递上去,仿佛这些举动不能伤他一分一毫。

    暄帝从内侍手中接过来翻看了几眼,面色却无波动。

    周徐年心下打鼓,皇帝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偶尔薄怒却都是有目的的,今日看了薛元日行凶手法之残忍,嫁祸兄弟之心,犯案后不思悔改之罪,却为何不作他语?

    这朝堂竟真让一个七旬老贼肆意扬威了吗?

    “陛下,纵然那江氏卑贱,死不足惜,薛状元想要清理门户,所用手段却也太过残忍。况且臣据实所言,江氏并非恶人,此有薛父为证。只因有人从中阻挠结案,臣这才拟奏谳书上达天听,还望陛下秉公决断,不可因凶犯身份容其滔天大错啊!”

    “周徐年,你是在廷尉司养尊处优太久了?元日乃老夫之徒,他的品性你如何了解?只凭区区几个贱民的口述就要给他扣这样大的罪名,长此以往,廷尉司是否要替天决人生死啊?!”

    “博士莫急,是臣思虑不周,忘记拓印一份人证的口供,献给博士以明真相。不如待下朝后,劳驾博士前往敝府一叙,让阮廷正领您查看所有证物后再做论断?”

    “你!”柳士青干咳了几声,顿时身体一软,向陛下恳求道:“老臣毕生授学子无数,没有什么大功劳,本想将这最后一位状元托与陛下后,便告老还乡。幼子生性仁孝,只因鲁莽冲动犯下错,就被周大人抓住不放,干干误了大好前程,更是误了陛下成就栋梁之机啊!周大人尽忠职守老臣也理解,但元日犯错亦是出于孝心,情有可原,周大人怎能为了功名利禄枉顾陛下的爱才之心呢?”

    “陛下,若真要怪罪,还是降罪于老臣罢,老臣愿替陛下分忧,替元日担了这错,只求周大人气能消消,还陛下一个清净廉明的朝堂啊!”

    呵,好一番凄惨陈情,字字诛心。一个堂堂太学博士官,只字不提江氏遭受的残忍手段,倒是将凶手所谓的孝道渲染的人神共泣。若真是仁义孝悌,又何来嫁祸兄弟之为?

    无辜良民枉死,身为一司之长追求公道和真相,到了他嘴里便是为了功名,便是搅乱朝堂,仿佛他无病呻吟的柳士青才是为陛下排忧解难之人。

    他一个博士官倚老卖老,仗着资历量暄帝不敢轻易动他,便开始在这朝堂呼风唤雨,若他是皇帝,也不能容他。

    周徐年思及此,望着暄帝面有难色的神情,决心猜一猜他的心思:“陛下,臣也觉得此案到这个阶段,应当由更为望重之人主审才能服众。”

    柳士青倒没想到他卸锅的动作如此干脆,一时愣住。

    “周爱卿以为,这昭英殿还有谁合适?”梁昇终于发话了。

    “既不能是我等六卿,亦不能是太学出身。此案嫌犯既为治粟局农丞候选,当由陛下指定王室宗亲裁决,方显公正仁慈。”

    不让和太学有关的人参与,便是排除了这朝堂上一半人——这些人不是师承柳士青,也是叫过师叔师伯的。既然廷尉司也不能做这个主审,那干脆让陛下自己人来吧。

    陛下的自己人,除了儿子,还能有谁呢?

    果然,暄帝寻思着觉得可行,道:“薛元日之案,朕便封晋彦暂代左平主决,你们二位在朝堂上勿再妄议。”

    柳士青当下没站稳,得亏旁边陆大夫扶了一扶,才没在朝堂上跌相。

    周徐年偷瞟了一眼皇帝,只见他一改方才阴郁脸色,眼周竟若有似无地散开欣慰之意。

    还算赌对了。

    “遵旨。”梁晋彦一直没作声,此刻一听到被拉出来扛锅,只得一跪认命。

    先前见那老博士逮着一群官员们呼和着半要挟半恳求地要压下这事,今日又和周徐年吵成那样,这事儿当真是个烫手山芋。

    得亏自己在太学有交好的朋友,不然真就两眼一抹黑了。这摸不见底的事情,他可不会做。

    不过......这廷尉府是不是氛围变了啊,往日的周徐年向来缩着脖子做人,从不多说半句废话,怎么今日如此义愤填膺还学会了阴阳怪气呢。

    周大人竟这样深藏不露么,他着实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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