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奇怪的兄妹
重古镇已经下了半个月的雨，镇郊的土坡早就泥草一团，走起路来颇费劲。不过这里的人们除了进城做生意，一般的老弱妇孺或者本地的生意人都很少翻坡。
可惜，因为泥泞掩住了寻常的小径，三三两两的生意人只好别寻他路，两具腐尸便这样提早重见了天日。
细缃郡的郡守给重古县衙下了硬指令——一月之内，必破此案。但尸体已经在仵作间躺了五天，一屋子令史和验官还是毫无头绪。县令孙世满无计可施，只得寻求重古的地头蛇——秦家相助。
秦家是重古乃至整个细缃郡屈指可数的富商，因好文化艺术，家中豢养了不少来自江湖的门客。这日恰逢晴夜，使得秦家上下忙活了三个月的家主寿宴没有泡汤，家主秦无殃一时心情大好，招待了县令来家吃酒，也有顺带捎其结识座下门客的意思。
孙世满自然欣喜，却又碍于官职不便私交商户，于是特地传书给郡守，以无名尸案之名，前往秦府结识人才以求相助，这才带了两个随从安心赴宴。
刚一落座，秦府便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来人一男一女，男的貌似是个瞎子，女的看着二十岁上下，身量单薄娇小，一直低着头。二人身着素衣，脸上有些风吹日晒的痕迹，看着该是远方来的侠客。
秦庄一向海纳百川，秦无殃也总以“天下才人”之友自居。他见二人并无恶意，便上前问道：“二位如何称呼？”
那青年男人听到这个声音，先是面露喜色，后才慢声答道：“娄十三。”又轻拍了拍身旁女子轻挽着他的手，“这是贱内。我二人听说秦庄主结识天下各路英雄，想其中必有妙手神医，便来碰一碰运气，看看余生能不能重见光明。”
秦无殃一听，捋胡子笑道：“那足下算是来对地方了。不过，秦某交朋友也并非来者不拒。不知二位身怀何种绝技，能博得我秦庄的神医一诊？”
那男人不说话，女人却开口了：“民女的汗水有异香，能养苏骨花。”
此话一出，宾客席中腾地站起一人，走到她跟前，急急问道：“你养过苏骨花？”
那女子从袖中掏出一个木盒，那人打开一看，更为欣喜：“正是苏骨花的种子！”
秦无殃见状，便道：“既然足下所献正合胡医仙的意，二位便一同入宴吧，多留宿几晚，好让胡医仙为足下仔细看上一看。”
他招呼了师爷为二人添上桌椅酒菜，一瞬间席宴上又恢复如常，戏台上的麻姑献寿也继续唱着，仿佛刚才的小风波并未发生过。
宴席上已酒过三巡，客人们醉得七七八八，就连秦无殃自己也软软瘫坐在椅子上，撑着头望着台下的人们，眼珠却不带一转。
秦师爷将毯子盖在他身上，又叫舞女替了戏班子，准备上些水磨调的曲子。
“陶大侠，看您正当壮年，意气风发，敢问您来秦庄是为求何？”
“求财。”一脸络腮胡的男人将裹着破布的刀靠在椅背上，身子却懒洋洋地歪了下去，丝毫不掩饰自己内心之向往。
问话的青年生着一双炯眸，透着对世间一切的热忱和好奇，此刻却似是被他的快人快语惊讶到，“嚯”了一声，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这理直气壮的态度。
男人却更为自豪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乔公子以为呢？”
“那是。若说这重古镇谁出手阔绰乐善好施，定非秦庄主莫属。这仅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也能毫无防备地领进家中，对于陶兄所求，不过举手之劳。”
“乔公子说笑，我等谁不是与秦庄主‘一面之缘’呢？”
乔蘅知自己失言，也觉察到对方语气中的不满，便不再硬生生找话。
陶寤见状，却开解起他来：“我只是个俗人。家中小妹都看不上我的行事作为，更别说如乔公子般高风亮节之人了。因此，乔公子不必介怀。”
乍一听这话像是在讽刺他。乔蘅瞥了眼他身后的姑娘，见她眉头紧锁，正自顾自品酒，并不理会兄长的粗俗行为，便晓得他说的是事实，一时间竟有了与其深交的念头。
“令妹若不在意你，也不会毫无牵挂地随你出远门。”
陶寤却一脸奇怪：“她来求她的酒方，与我有什么关系？”
“......”
乔蘅一时语塞，暗自腹诽这对兄妹的脾气还真是古怪到少见。
看这二人寒酸的行装，约莫那把刀便是筹码——也就那把刀看起来有些价钱。
不过，在这广罗天下奇人异士的秦庄，这二人所求便显得有些庸俗了。他吞下一口清冽的杜康，望着一众宾客，观察着他们脸上的表情，暗暗摸算着有多少人会和他一样，是来秦庄寻那不能见光的药蛊的。
“那乔公子呢？”陶寤却并没有结束这个话题的意思，反而直白地问他不想宣之于口的事情。
乔蘅不想正面回答他，只说道：“我本出身医家，自小与兄长相依为命。无奈家兄爱与阴沟里的污血为伍，早就孤身入仕，与我分道扬镳了。而我向往江湖，立志炼出解百毒的奇药，这才来秦庄碰一碰运气。”
阴沟里的污血，这听起来可不像好话。
他歪头，似是无意地瞥了眼乔蘅，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藏于眼底的嘲讽。
奇怪的兄弟情谊。
“可惜运气这种东西，有的人花上一辈子也未能体会到。”
陶寤望向对面静坐的娄十三。他一动不动，与周围的喧嚣格格不入。但那娄夫人却在一旁对他细细耳语着，眼睛不断在周遭的宾客身上流连。
唔，这秦庄的雾越来越浓了。
江湖上怪人多，这场寿宴对孙世满来说却一无所获。入夜，他借故推辞了秦无殃的留宿，独自踏上了回府的路。
在这小小的重古，宵禁的规矩落实得也算到位。但此刻，本该只有风声的小巷，却不合时宜地出现了除他之外的脚步声。
他放慢了脚步，想要仔细听清楚，脚步声却忽然消失了。孙世满定住心神向后一看，冷不防一支竹箭飞了过来，直直插在了面前的土墙上。
箭上还有一张纸条。
“秦庄水深，莫入。”
像是一句忠告。
可他也不是自己愿意进庄的，还不是为了——等等。孙世满顿住脚步，不免怀疑起来。
难道镇郊的双尸与秦庄有关？
这他不敢想。
那这个传信的人会不会是发现了什么，才如此忠告他？
可这人是谁呢？奇怪，难道上面派人来了？
不管怎么说，这张纸条应当没有恶意。在自己毫无头绪而对方却有行动的前提下，他应该接受这个建议。他有预感，这张纸条的主人，不久就会给他传第二封信的。
运气说来就来。阴雨半月的重古镇，终于在寿宴后放晴。本来被湿雾笼罩的秦庄，只一夜就变得如此开阔明朗，早上逛一逛，心情大好。
“娄先生是因头部受过撞击才得了这个眼疾。”胡医仙摸了摸娄十三头上了几处穴位，问了问感觉，便得出了一个结论。
“正是。”娄十三虽确认了他的诊断，却并不想将受伤的原因和过程说出来。
当然，这是他的私事，在场之人都无权过问。
“想要治好很简单，我给你扎几针。只不过——”他看见娄夫人喜出望外的眼神，顿了一顿才道：“完全恢复至少需要三到五年的时间。”
“没关系，十年都过来了，三五年又怎样。”
胡医仙听闻此言皱了皱眉头，却不想娄夫人扑通一跪：“医仙，我们千里迢迢才寻到您，可否告知是否有其他的法子？”
秦无殃和胡医仙对视了一眼，便扶她起来，劝道：“娄夫人倒不必如此激动。若说法子，我想肯定是有，只是医仙也是怜惜你夫妻二人，不肯将难事加诸于你身上罢了。”
娄夫人再次望向胡医仙。
“能加快痊愈速度的，便是苏骨花种。但苏骨花种不可直接入药，需要在阳光、雨水都合适的情况下，和赤麦草萃汁封酿一日，才可就服。”
说完他叹了口气。“早年我游历山川，赤麦草早已绝种，现下又能去哪里找呢？”
娄夫人一听泄了气，哀伤地望向娄十三不言一语。
秦无殃却道：“胡医仙可能不知，若说在场的医药世家出身的朋友，还真另有其人。”
话已至此，乔蘅便直接站了出来。
“不错，正是在下。”
“赤麦草乃我家传之宝，此番也是以其换庄主的家珍。因此——”
秦无殃道：“医人要紧。乔公子有何求，敝人自当竭力满足。”
乔蘅满意地点点头，拿出了一个石盒。
“赤麦草生于极寒之地，若非今日娄兄需要，单单放在我这里，怕也活不了多久，就请笑纳吧。”
娄十三的问题解决了，众人终于放心，各自散了。
“哥。”
陶寤皱了皱眉头，向窗外看了看。
只见他将刀随意扔在一边，神情却依旧警惕。
“现在没人，不用这么为难地叫我。”
“哦，习惯了。”
这才几天，能习惯也是出了鬼了，想当初让她改口不要叫“先生”，到现在也没改过来。
瞥见了她想藏起来的狡黠笑容，他竟然恍惚觉得，她能有心情对他使些坏心思，竟然还不错。
“有什么发现，九婴姑娘？”
叶辛白了他一眼，注意力却集中在他的络腮胡上。
“为什么不用我做的胡子？”
“假的东西，终有一天会被拆穿。”
“那你当初还说要扮夫妻。”
“所以就听你的，扮兄妹咯。”
“......”她也认为他说的对，却因无法继续这样的剑拔弩张而感到悻悻，只好将话题转回到正事上。
“那两人有问题。”
不知为何，言信听了此话脑海中竟在想，果然扮夫妻会被拆穿。
“不是他们扮夫妻被拆穿，而是娄十三的眼疾。”
她倒是十分爽快地直接否定了他没说出口的想法。他们二人之间，向来是言信善于揣摩对方心思，想不到竟也有一天会反过来。
“怎么说？”
“正常人若将苏骨花和赤麦草混在一起同敷同食，会导致为期三至五天的麻痛，眼疾患者却不会。只是这两种花草在虞国境内皆是稀有，因此一般药典不会记载二者相克的情况。”
所以娄十三夫妇可能并不知道此事，不然便成了作茧自缚。
“那你怎么知道的？”言信脱口而出，看见她欲言又止的神情又后悔了。
这自然是她遇见他们以前就知道了。
“这......不重要。”
他顺势岔开话题：“那不应当是胡医仙有问题吗？”
叶辛却道：“胡医仙在为娄十三诊断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他的眼疾是假的。他故意把这个毒方说出来，应该也是想验证这个猜想。”
言信点点头：“倒是看见他表情有些不对。如此说来，秦无殃便和胡医仙是同一阵营的人。但——”
“放心，这毒药也只是疼几天，死不了人。”
他忽而有些欣慰，这些琐碎的工作上的事倒是能打开她的话匣子。
“你很厉害。”
叶辛愣了一瞬，转而想掩饰自己一瞬间的羞赧，却没发现耳朵根已经通红。
不过嘴上的不饶人倒是一如既往：“没什么，你想学我可以教你呢。”
“你若把这本事教给我，不说以后廷尉司还有没有你的位置，我还要一人当两人使，岂不是吃亏？”
“......”
说的也是啊。
这家伙，总是在不恰当的时候言辞犀利。在月琅初见时的温润儒雅，甚至在廷尉司一本正经为人师友的样子，全都不见踪影。
果然日久见人心。
但言信好似并未察觉她此刻的心情，还在琢磨着秦庄的秘密。
她望着他踱步深思的动作和神情，神思已经飞出这场谜题之外。
这场意外的旅途仿佛将她扔进了从未到过的梦境中，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实际上，她也晓得他强行带她出门的缘由。
之前三番五次，她总是下意识将自己禁锢在过去的囚笼中，任由懦弱一点点吞噬自己，却丝毫没有关心过别人对她的付出。
项筠早就说过，她就是过于敏感，过于关注自己的感受。
换句话说就是自私。
叶辛，庸人自扰这种事，你真是修炼得炉火纯青啊。
可实际上，她早就远离过去很久了。
和知瑜、项筠、小焦还有一众同僚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之下，她贪婪地汲取着温暖和阳光，她变得爱吃、爱动，她还会和他们开不怀好意的玩笑。
对于优秀强大的他，她甚至还恬不知耻地吃过醋。
这与一年前的自己，一点儿也不像。但这是鲜活的自己，是她一度认为是奢求、想要却不敢要的自己。
先前她觉得，逃出炼狱的鬼魂能苟且偷生就很好了，并不配光明正大地享有这些。但现在，她不配做的只有一件事——继续用卑劣的懦弱暴殄天物。
和过去和解，坦然地面对那些属于自己的一部分，确实需要莫大的勇气。可不知不觉中，她已经被现实生活坦然赋予了。
是他们给她的，也是因她自己想要，才得到的。
她不会再辜负了。就算为了成全他的“私心”，她也要自在地好好享受这场意外到来的旅途。
可惜，因为泥泞掩住了寻常的小径，三三两两的生意人只好别寻他路，两具腐尸便这样提早重见了天日。
细缃郡的郡守给重古县衙下了硬指令——一月之内，必破此案。但尸体已经在仵作间躺了五天，一屋子令史和验官还是毫无头绪。县令孙世满无计可施，只得寻求重古的地头蛇——秦家相助。
秦家是重古乃至整个细缃郡屈指可数的富商，因好文化艺术，家中豢养了不少来自江湖的门客。这日恰逢晴夜，使得秦家上下忙活了三个月的家主寿宴没有泡汤，家主秦无殃一时心情大好，招待了县令来家吃酒，也有顺带捎其结识座下门客的意思。
孙世满自然欣喜，却又碍于官职不便私交商户，于是特地传书给郡守，以无名尸案之名，前往秦府结识人才以求相助，这才带了两个随从安心赴宴。
刚一落座，秦府便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来人一男一女，男的貌似是个瞎子，女的看着二十岁上下，身量单薄娇小，一直低着头。二人身着素衣，脸上有些风吹日晒的痕迹，看着该是远方来的侠客。
秦庄一向海纳百川，秦无殃也总以“天下才人”之友自居。他见二人并无恶意，便上前问道：“二位如何称呼？”
那青年男人听到这个声音，先是面露喜色，后才慢声答道：“娄十三。”又轻拍了拍身旁女子轻挽着他的手，“这是贱内。我二人听说秦庄主结识天下各路英雄，想其中必有妙手神医，便来碰一碰运气，看看余生能不能重见光明。”
秦无殃一听，捋胡子笑道：“那足下算是来对地方了。不过，秦某交朋友也并非来者不拒。不知二位身怀何种绝技，能博得我秦庄的神医一诊？”
那男人不说话，女人却开口了：“民女的汗水有异香，能养苏骨花。”
此话一出，宾客席中腾地站起一人，走到她跟前，急急问道：“你养过苏骨花？”
那女子从袖中掏出一个木盒，那人打开一看，更为欣喜：“正是苏骨花的种子！”
秦无殃见状，便道：“既然足下所献正合胡医仙的意，二位便一同入宴吧，多留宿几晚，好让胡医仙为足下仔细看上一看。”
他招呼了师爷为二人添上桌椅酒菜，一瞬间席宴上又恢复如常，戏台上的麻姑献寿也继续唱着，仿佛刚才的小风波并未发生过。
宴席上已酒过三巡，客人们醉得七七八八，就连秦无殃自己也软软瘫坐在椅子上，撑着头望着台下的人们，眼珠却不带一转。
秦师爷将毯子盖在他身上，又叫舞女替了戏班子，准备上些水磨调的曲子。
“陶大侠，看您正当壮年，意气风发，敢问您来秦庄是为求何？”
“求财。”一脸络腮胡的男人将裹着破布的刀靠在椅背上，身子却懒洋洋地歪了下去，丝毫不掩饰自己内心之向往。
问话的青年生着一双炯眸，透着对世间一切的热忱和好奇，此刻却似是被他的快人快语惊讶到，“嚯”了一声，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这理直气壮的态度。
男人却更为自豪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乔公子以为呢？”
“那是。若说这重古镇谁出手阔绰乐善好施，定非秦庄主莫属。这仅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也能毫无防备地领进家中，对于陶兄所求，不过举手之劳。”
“乔公子说笑，我等谁不是与秦庄主‘一面之缘’呢？”
乔蘅知自己失言，也觉察到对方语气中的不满，便不再硬生生找话。
陶寤见状，却开解起他来：“我只是个俗人。家中小妹都看不上我的行事作为，更别说如乔公子般高风亮节之人了。因此，乔公子不必介怀。”
乍一听这话像是在讽刺他。乔蘅瞥了眼他身后的姑娘，见她眉头紧锁，正自顾自品酒，并不理会兄长的粗俗行为，便晓得他说的是事实，一时间竟有了与其深交的念头。
“令妹若不在意你，也不会毫无牵挂地随你出远门。”
陶寤却一脸奇怪：“她来求她的酒方，与我有什么关系？”
“......”
乔蘅一时语塞，暗自腹诽这对兄妹的脾气还真是古怪到少见。
看这二人寒酸的行装，约莫那把刀便是筹码——也就那把刀看起来有些价钱。
不过，在这广罗天下奇人异士的秦庄，这二人所求便显得有些庸俗了。他吞下一口清冽的杜康，望着一众宾客，观察着他们脸上的表情，暗暗摸算着有多少人会和他一样，是来秦庄寻那不能见光的药蛊的。
“那乔公子呢？”陶寤却并没有结束这个话题的意思，反而直白地问他不想宣之于口的事情。
乔蘅不想正面回答他，只说道：“我本出身医家，自小与兄长相依为命。无奈家兄爱与阴沟里的污血为伍，早就孤身入仕，与我分道扬镳了。而我向往江湖，立志炼出解百毒的奇药，这才来秦庄碰一碰运气。”
阴沟里的污血，这听起来可不像好话。
他歪头，似是无意地瞥了眼乔蘅，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藏于眼底的嘲讽。
奇怪的兄弟情谊。
“可惜运气这种东西，有的人花上一辈子也未能体会到。”
陶寤望向对面静坐的娄十三。他一动不动，与周围的喧嚣格格不入。但那娄夫人却在一旁对他细细耳语着，眼睛不断在周遭的宾客身上流连。
唔，这秦庄的雾越来越浓了。
江湖上怪人多，这场寿宴对孙世满来说却一无所获。入夜，他借故推辞了秦无殃的留宿，独自踏上了回府的路。
在这小小的重古，宵禁的规矩落实得也算到位。但此刻，本该只有风声的小巷，却不合时宜地出现了除他之外的脚步声。
他放慢了脚步，想要仔细听清楚，脚步声却忽然消失了。孙世满定住心神向后一看，冷不防一支竹箭飞了过来，直直插在了面前的土墙上。
箭上还有一张纸条。
“秦庄水深，莫入。”
像是一句忠告。
可他也不是自己愿意进庄的，还不是为了——等等。孙世满顿住脚步，不免怀疑起来。
难道镇郊的双尸与秦庄有关？
这他不敢想。
那这个传信的人会不会是发现了什么，才如此忠告他？
可这人是谁呢？奇怪，难道上面派人来了？
不管怎么说，这张纸条应当没有恶意。在自己毫无头绪而对方却有行动的前提下，他应该接受这个建议。他有预感，这张纸条的主人，不久就会给他传第二封信的。
运气说来就来。阴雨半月的重古镇，终于在寿宴后放晴。本来被湿雾笼罩的秦庄，只一夜就变得如此开阔明朗，早上逛一逛，心情大好。
“娄先生是因头部受过撞击才得了这个眼疾。”胡医仙摸了摸娄十三头上了几处穴位，问了问感觉，便得出了一个结论。
“正是。”娄十三虽确认了他的诊断，却并不想将受伤的原因和过程说出来。
当然，这是他的私事，在场之人都无权过问。
“想要治好很简单，我给你扎几针。只不过——”他看见娄夫人喜出望外的眼神，顿了一顿才道：“完全恢复至少需要三到五年的时间。”
“没关系，十年都过来了，三五年又怎样。”
胡医仙听闻此言皱了皱眉头，却不想娄夫人扑通一跪：“医仙，我们千里迢迢才寻到您，可否告知是否有其他的法子？”
秦无殃和胡医仙对视了一眼，便扶她起来，劝道：“娄夫人倒不必如此激动。若说法子，我想肯定是有，只是医仙也是怜惜你夫妻二人，不肯将难事加诸于你身上罢了。”
娄夫人再次望向胡医仙。
“能加快痊愈速度的，便是苏骨花种。但苏骨花种不可直接入药，需要在阳光、雨水都合适的情况下，和赤麦草萃汁封酿一日，才可就服。”
说完他叹了口气。“早年我游历山川，赤麦草早已绝种，现下又能去哪里找呢？”
娄夫人一听泄了气，哀伤地望向娄十三不言一语。
秦无殃却道：“胡医仙可能不知，若说在场的医药世家出身的朋友，还真另有其人。”
话已至此，乔蘅便直接站了出来。
“不错，正是在下。”
“赤麦草乃我家传之宝，此番也是以其换庄主的家珍。因此——”
秦无殃道：“医人要紧。乔公子有何求，敝人自当竭力满足。”
乔蘅满意地点点头，拿出了一个石盒。
“赤麦草生于极寒之地，若非今日娄兄需要，单单放在我这里，怕也活不了多久，就请笑纳吧。”
娄十三的问题解决了，众人终于放心，各自散了。
“哥。”
陶寤皱了皱眉头，向窗外看了看。
只见他将刀随意扔在一边，神情却依旧警惕。
“现在没人，不用这么为难地叫我。”
“哦，习惯了。”
这才几天，能习惯也是出了鬼了，想当初让她改口不要叫“先生”，到现在也没改过来。
瞥见了她想藏起来的狡黠笑容，他竟然恍惚觉得，她能有心情对他使些坏心思，竟然还不错。
“有什么发现，九婴姑娘？”
叶辛白了他一眼，注意力却集中在他的络腮胡上。
“为什么不用我做的胡子？”
“假的东西，终有一天会被拆穿。”
“那你当初还说要扮夫妻。”
“所以就听你的，扮兄妹咯。”
“......”她也认为他说的对，却因无法继续这样的剑拔弩张而感到悻悻，只好将话题转回到正事上。
“那两人有问题。”
不知为何，言信听了此话脑海中竟在想，果然扮夫妻会被拆穿。
“不是他们扮夫妻被拆穿，而是娄十三的眼疾。”
她倒是十分爽快地直接否定了他没说出口的想法。他们二人之间，向来是言信善于揣摩对方心思，想不到竟也有一天会反过来。
“怎么说？”
“正常人若将苏骨花和赤麦草混在一起同敷同食，会导致为期三至五天的麻痛，眼疾患者却不会。只是这两种花草在虞国境内皆是稀有，因此一般药典不会记载二者相克的情况。”
所以娄十三夫妇可能并不知道此事，不然便成了作茧自缚。
“那你怎么知道的？”言信脱口而出，看见她欲言又止的神情又后悔了。
这自然是她遇见他们以前就知道了。
“这......不重要。”
他顺势岔开话题：“那不应当是胡医仙有问题吗？”
叶辛却道：“胡医仙在为娄十三诊断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他的眼疾是假的。他故意把这个毒方说出来，应该也是想验证这个猜想。”
言信点点头：“倒是看见他表情有些不对。如此说来，秦无殃便和胡医仙是同一阵营的人。但——”
“放心，这毒药也只是疼几天，死不了人。”
他忽而有些欣慰，这些琐碎的工作上的事倒是能打开她的话匣子。
“你很厉害。”
叶辛愣了一瞬，转而想掩饰自己一瞬间的羞赧，却没发现耳朵根已经通红。
不过嘴上的不饶人倒是一如既往：“没什么，你想学我可以教你呢。”
“你若把这本事教给我，不说以后廷尉司还有没有你的位置，我还要一人当两人使，岂不是吃亏？”
“......”
说的也是啊。
这家伙，总是在不恰当的时候言辞犀利。在月琅初见时的温润儒雅，甚至在廷尉司一本正经为人师友的样子，全都不见踪影。
果然日久见人心。
但言信好似并未察觉她此刻的心情，还在琢磨着秦庄的秘密。
她望着他踱步深思的动作和神情，神思已经飞出这场谜题之外。
这场意外的旅途仿佛将她扔进了从未到过的梦境中，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实际上，她也晓得他强行带她出门的缘由。
之前三番五次，她总是下意识将自己禁锢在过去的囚笼中，任由懦弱一点点吞噬自己，却丝毫没有关心过别人对她的付出。
项筠早就说过，她就是过于敏感，过于关注自己的感受。
换句话说就是自私。
叶辛，庸人自扰这种事，你真是修炼得炉火纯青啊。
可实际上，她早就远离过去很久了。
和知瑜、项筠、小焦还有一众同僚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之下，她贪婪地汲取着温暖和阳光，她变得爱吃、爱动，她还会和他们开不怀好意的玩笑。
对于优秀强大的他，她甚至还恬不知耻地吃过醋。
这与一年前的自己，一点儿也不像。但这是鲜活的自己，是她一度认为是奢求、想要却不敢要的自己。
先前她觉得，逃出炼狱的鬼魂能苟且偷生就很好了，并不配光明正大地享有这些。但现在，她不配做的只有一件事——继续用卑劣的懦弱暴殄天物。
和过去和解，坦然地面对那些属于自己的一部分，确实需要莫大的勇气。可不知不觉中，她已经被现实生活坦然赋予了。
是他们给她的，也是因她自己想要，才得到的。
她不会再辜负了。就算为了成全他的“私心”，她也要自在地好好享受这场意外到来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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