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读网 > 武侠仙侠 > 阎浮瑶 > 第二章 栾氏子

第二章 栾氏子

    “说吧,官了还是私了?”

    “小兄弟,先别着急动怒,全因我二人旅途奔波,路上焦渴难耐,见瓜田左右无人,以为是块无主之地,故才事急从权,绝非成心。”

    那肖姓男子歉声道:“这样吧,我补些银两给你,就当赔个不是,不知你意下如何?”

    “算你识相。”少年看他言辞诚恳,说着伸手入怀,自知今日要发上一笔横财,心下甚为欢喜,本想来个狮子大开口,但觑到两人腰间悬挂有物,不由心里打鼓。

    “这两个外乡人都佩着刀剑,看来不是良善,该不会杀人放火吧,自己要是再纠缠下去,决计讨不了好。嗯,这瘦子很好说话,我就大人有大量,放他们一马。”

    如是想着,少年还是决定免开尊口,干脆也不议价了。

    干瘦汉子掏出钱袋,爽快取出几锭碎银,递送过来,少年正待去接,不料斜刺里一只粗大手掌抢先夺了过去,原来是那矮汉。

    那矮汉一直在边上冷眼观望,早已青筋暴跳,大声道:“跟他说这么多干什么,你还看不出来吗,这小子贼眉鼠眼,摆明了是故意讹咱们呢,我岂能让他称心!”

    他性子燥烈如火,向来受不得闲气,何况今番无故被一个乳臭味干的黄口小儿如此刁难,指三道四,那是从未有之。若是传扬出去,旁人还不当他好欺,还拿见官来威胁二人,哼,只怕那些个地方大员见了他们,还不吓得像老鼠撞猫,吓得三魂出体,届时还不知是谁审谁呢,之前每过一处,没有不奉为上宾的。

    矮汉指着少年,冲他狞笑道:“臭小子,算盘都敢打到阎王爷头上了,别说吃你个瓜,这肥鸡爷爷也替你享用了,顺带收了你的小命!”话音未落,横掌劈出,劲风四溢,下手狠辣,竟是毫不容情。

    “王兄,不要!”

    那肖姓汉子想阻拦同伴,却为时已晚,只能眼睁睁目睹少年命丧黄泉。

    窑洞之外,天幕已然黑沉,斜月如勾,隐没在云后,似也不忍见此人间凶事。

    少年一个不防,不想突遭毒手,已是避无可避,眼看性命迫在眉睫。

    便在此时,无由来的一声长叹如幽人太息轻轻响起,这声音飘渺低徊,既近且远,状如冤鬼夜哭。

    矮汉登时头皮发紧,脸上骇然失色,只觉周身似被一股森冷气机当头笼罩,蓦地一道寒光从天灵横贯而下,仿佛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水,一颗心跟着如坠冰窖。

    仓促之间,矮汉哪还顾得上料理那浑小子,情急中不假思索伏地一滚,连翻数圈,这才间不容发地避过那道如蛆附骨的气机。

    这招懒驴打滚实在粗陋,毫无风范可言,便是泼皮干架也没有这般不雅。

    那少年竟是半点没有大难不死的后怕,噗嗤笑出声来,道:“喂,你这憨子,专程来这翻跟头的吗?可惜你快有什么用,这般难看,还不如我们村的二伢子翻得利落。丑话可说在前头,我可没赏钱给你。”言语中,全把他当成街边卖艺的了。

    “怎么样,你没事吧。”

    肖姓男子急跃过来,矮汉爬起身子,一张丑脸涨得通红,无暇去理会那弄舌小儿,两人的目光均被眼前之物牢牢吸引。

    只见原先矮汉站立的位置钉着一口长剑,刃如霜雪,寒意侵人,剑身入地寸许,犹在微微颤动,发出清越铮鸣。

    二人四目相对,思及这窑洞自始至终还有第四人在,他们竟无察觉到异样,足见这剑主人藏气功夫颇是高明,不由得一阵心惊,敌在暗,我在明,不免处处受制于人。不过看那少年的模样,似乎也不知情,看来非亲非故,想到这里,二人心中微定。

    矮汉深吸一口气,上前道:“不知是哪位高朋到此,留下万儿来!在下好心奉劝一句,尊下何苦多管闲事,暗箭伤人可不像英雄所为,有胆的话出来一会!”

    与此同时,肖姓男子眼观六路,想要找出暗中人的藏身所在。

    “天下人管天下事。”

    那声音斩钉截铁,旋即一道身影从梁上一跃而下,缓缓走上前来。火光照处,但见来人长身玉面,清隽俊逸,兼而有之,端的是赛潘安的好样貌,只是脸色略显苍白,似带病容。

    “人的名儿树的影,‘矮脚虎’王通、‘连山拳’肖鹤仁,当真是见面不如闻名。你二人自从投效奸党,甘做鹰犬,果然山河日下,如今居然沦落到要靠欺辱一个乡野少年逞凶。一言不合,就要平添杀孽,委实令武林同道齿冷。想你二人这般鲜廉寡耻,名利场上料必是如鱼得水吧,日后官运亨通,节节高升,不在话下!我在这先为二位提前祝贺一声。”

    来人一语道破了自身的来历根脚,使得两人心中震荡,一个脸色铁青一个面上泛红,不一而足。

    厂卫耳目,监听天下!

    原来他们便是隶属于当朝锦衣卫的缇骑,专司缉查暗访,揭人阴私,无所不用其极。甚得今皇倚重,权柄日隆,颠倒黑白屡见不鲜,栽赃陷害所在多有。天下官员莫不谈之色变,历来惹得无数文人义士口诛笔伐,血书上奏,却如同石沉大海。近年来更是变本加厉,大兴诏狱,为祸日烈,与东厂并称败坏朝纲的两大万恶渊薮。

    “是你!”

    待到王肖二人看到剑主的真容,和所见画像上一般无二,霎时认出了他来,面前正是此行的正主。

    “没错,是我。栾家最后一个活口,你们嘴里的灭门种,栾延玉!”来人面上无喜无悲,语气寻常淡漠,仿佛这灭门惨事是在别人身上发生的一般。

    两位缇骑昔日在江湖也算得上一号人物,可此时迎上他那对黑白分明的凤眼,均觉心中悚然。那是刻骨铭心的仇恨不得抒发,与日俱增,显化外露的一腔滔天怨毒,宛若实质。

    那名唤王通的矮汉原本之前受其偷袭一事就耿耿于怀,知道抓到此人,定算大功一件,见升迁有望,按捺住喜悦,大喇喇喊话道:“嘿,我当是谁,姓栾的,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乖乖束手就擒,跟爷们走一趟吧。”

    栾延玉不加理会,默默从地上拔出长剑,肖鹤仁见状叹了口气,劝道:“栾探花,别这样,死者已矣,你又何必负隅顽抗,白白赔上性命呢。只要你肯把东西交出来,再向那位大人物求一声饶,肖某以项上人头担保,等回到京城必会为你分解求情,指挥使大人爱惜人才,也会既往不咎,到时你我同朝为臣,岂不是好?”

    “既往不咎,好一句既往不咎!”栾延玉冷冷地道,他不喜那粗鲁无文的王通,眼睛只看着肖鹤仁说话,“肖兄好意,在下心领了。若是早几个月,延玉知道今日种种,定然奉为金玉良言,不过眼下我栾家被贵司灭门抄家,六十八条冤魂,就差我这只走脱的孤鬼。在事主面前说这些,恐怕稍显有些不近人情了。”

    栾延玉在逃亡途中,心中总是不可避免地想到这个问题。栾家做了什么犯上悖君的不赦大罪,招致灭门惨祸,倘若他回到那一天,赶在一切发生之前,是否能够就此改变全家人的命运?是放低身段,巴结那帮臭名昭著的奸党,与之同流合污吗,正统十一年意气风发的孝顺探花郎曾作如是想。

    春日僧,秋日官。

    那一年他骑马过京华,金榜题名,人生得意,仿佛大有可为。不日迎娶佳偶,拜堂成亲,喜气洋洋,生平三大至乐,已得其二。当时仰仗官场朋友抬举,得了个绰号,大家都喜欢叫他一声“孝郎秋官”。他也立志要一展胸中抱负,为生民请命,下到地方当一个百姓称道的父母官。奈何后来不遂人愿,一直留守京师,在翰林院做了一员执笔小吏,好了不起。

    栾延玉啊栾延玉,你当你是谁,你愿意巴结营党,可他们还未必瞧得上呢。

    或者动之以情,晓以利害,规劝老父从善如流,献出宝丹以求保全满门老小,身外之物难道比亲友性命更为珍贵不成。可父亲一定会固执地以为,慈宁宫那位老妇一定不会见死不救,反骂自己险他于不义。

    是,太后对侍己多年的老御医存着一份香火情,对栾氏荣宠有加不假,但那是陈年往事了,丧子之痛早令她无心他顾,晚年闭户不出,再不干涉朝政。

    想了千百次,没有答案。灭门案后,他死里逃生,避过追捕潜回师门,说起报仇的念头,大雄宝殿鸦雀无声。最后住持方丈说了一句谒语,“冤冤相报,世人戕虐,何时方了”,随后双掌合十,唱诵阿弥佛,真是宝相庄严。

    是在让我放下?栾延玉当场愣住。是夜,他被关入一间禅房,青灯伴佛,面壁细思己过,愕然发觉自己没错,倘若有因缘果报,他应该也罪不至此。静夜之中,毫无睡意,他遂起身翻阅桌上经书,但看佛经里字字行行都是一个‘恕’字,想起白日各位师傅师兄也都在苦劝他仁恕,可他偏偏听不进去,终于怒不可遏。

    仁恕,说来简单,做来谈何容易。他霎时醒悟,心头雪亮,哪管是佛家还是儒家,都是一派胡言,事不关己自然有余裕谆谆教诲,纸上得来终觉浅。对不起了佛祖、圣贤,弟子慧根不足,难以超脱,在经历过杀父之仇、奸妻之恨,灭族之厄,我所思所想的皆是血淋漓的……报复!

    恨海无边,回头是岸。

    身负罪业恶果如何,不能再世为人又如何,从此之后,我栾延玉不回头了,余生只笃行一个信条。

    那就是,凡血债,必当血偿。

    他连夜离开师门继续逃亡,此后颠沛流离,从京城到江南,再辗转沿水路入蜀,故旧星散,始终孤影相吊。

    谁知今宵多事,前脚进了窑洞准备过夜,后脚就有两名锦衣卫的缇骑入内歇脚,担心大队人马离此不远,他立刻纵身上梁藏匿身形,想要一探虚实再作打算。

    怎料破瓦残窑,也堪住人,他们都是鸠占鹊巢。栾延玉占高望远,最先发现少年朝窑洞这边走来,于是从鞋底捻了块石子,运用巧劲曲指弹出砸中他头,想让其改道,破空声险些令那肖鹤仁察觉。可这少年只以为闹鬼,不知好歹,还是径直过来了。

    原来这是少年的家,他不回此处,又要他去哪儿,既敢独身住在破败窑洞,自是个胆大包天的。

    三言两语间见此伶仃少年无故将遭毒手,不由心生恻隐,一面恼恨奸党走狗伤天害理滥杀无辜,一面暗自苦涩,少年至少还有个算家的地方,可天大地大却没有自己的立锥之地,终不忍少年就此送命,这才暴露行踪。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