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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我最爱的肉饼与我的死亡

    公元307年1月,天大寒,洛阳城又一次飘起了大雪,我的生命也即将在这个雪花飞舞的冬天正式走向结束。

    “陛下,咱们到了。”东海王说道。

    我乘坐的御辇在一个巨大的广场上停了下来,冷风呼啸,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我撩起通天冠前的旒珠朝前看去,正前方是一座残破的巨大宫殿,宫殿匾额上写着“太极”二字。原来东海王将我带到了太极殿前,太极殿曾在堂弟司马冏与六弟司马乂的内斗中遭到损毁,自此弃置一旁,数年未曾使用,曾经象征帝国无上荣耀的宫殿,此刻早已破败不堪,大殿周围荒草丛生。

    此时天色阴暗低沉,太极殿上方阴云密布,残破的殿宇看上去狰狞而恐怖,我心中升起一股不祥之感,忍不住朝东海王问道:“太傅,咱们来太极殿做什么?”

    “自然是商议朝事。”东海王淡淡说道,他的身后紧跟着他的两个弟弟,东瀛公司马腾、平昌公司马模,以及他的一群心腹幕僚。

    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自他担任太傅,统摄朝政以来,朝会总在显阳殿召开,不知今日为何会来到太极殿。

    东瀛公司马腾抬头看了看阴暗低沉的天空,一脸扫兴道:“天公不作美,看来等一下就要下大雨了。”

    一旁的平昌公司马模亦是叹了口气说道:“天的确要变了。”

    我见他们二人脸色沉重,再加上东海王无缘无故带我到太极殿议事,心中一阵狐疑,于是出声询问道:“两位爱卿,今日可是有大事发生?”

    二人缄默不语,一旁的东海王则是意味深长道:“好好珍惜,这恐怕是陛下此生最后一次来太极殿上朝了。”

    太极殿久未使用,里面早已布满灰尘,蜘蛛丝盘结在大殿栋梁之间,东海王命人草草打扫了一番,便让太监将我扶上了大位,自己则在大殿一侧与东瀛公司马腾、平昌公司马模讨论事情。

    虽然三人离我比较远,但三人之间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得异常激烈,东海王司马越更是来回踱步,时而焦躁,时而叹息。

    在经过一阵激烈的讨论后,东海王好似下定了决心一般,对自己的两个弟弟断然说道:“事已至此,已无回旋余地,只能这么办了。”

    在他们讨论之时,我一个人坐在御座上,无聊之下,便把腰间的玉玺摘了下来,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的把玩。这枚曾被阿皮抢走,如今又复归我手的玉玺,自我登基以来,便被我一直带在身边,我还从未真正仔细观看过它。

    据说这枚传国玉玺乃是秦始皇当年命人用蓝田玉雕刻,方圆四寸,螭兽纽,上面刻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印篆文。玉玺上有一角缺损,乃东汉平帝时,权臣王莽为篡位,逼迫自己的姑姑太后王政君交出玉玺,太后王政君一气之下,将玉玺重重摔在地上,玉玺一角因此被摔坏。在玉玺的左肩上刻有“大魏受汉传国玺”七字隶文,这七字隶文乃是魏文帝曹丕在逼汉献帝禅位后,认为曹家应该是传国玉玺的最终归宿,因此命人所刻,只是没想到后来曹家天下被我司马家取代,因此这枚传国玉玺又落入了我们司马氏手中。

    数百年来,朝代更迭不断,然而无论是哪个朝代,传国玉玺都一直被视作国之重器,帝王的象征。这枚被无数人争相抢夺,历经数百次易主的玺印,如今成为了我手中的玩物,也不知下一个拥有它的人又会是谁。

    正当我痴痴看着手中的传国玉玺陷入沉思时,东海王从怀中取出一份青纸诏书,递到我面前说道:“陛下,这儿有一份诏书,需你亲自用玺。”

    我诧异地看着眼前的青纸诏书,心中泛起嘀咕,也不知这次用玺又是要做什么?

    我从他手中接过青纸诏书端详起来,诏书内容密密麻麻,似乎又是对朝廷职位的变动,官员的升降,以及公卿贵族的封官赏爵。其中司马越的两个弟弟,东瀛公司马腾晋爵为新蔡王,平昌公司马模晋爵为南阳王,除了职位变动,封官赏爵外,甚至还有两条是关于废太子司马覃以及皇太弟司马炽的,内容实在太多,我并未细看,直接在上面盖上了玉玺。

    在我端详诏书期间,司马越三兄弟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司马越脸色阴晴不定,像极了外面阴云密布的天色,司马腾一张老脸绷得紧紧的,大气不敢出一声,至于司马模则是眼神闪烁,不知不觉间,额头上早已布满豆大的汗珠。

    待我盖上玉玺,将诏书交给司马越后,神色紧绷的司马腾方才放松了下来,对一旁的司马模说道:“怕什么,他只是个傻子。”

    司马模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道:“不管如何,他现在终究还是我们的陛下。”

    司马腾冷笑一声道:“马上就不是了。”

    我虽不知他们这一番话是何意,但也听出了司马腾言语中的不敬之意,于是朝司马腾问道:“爱卿此言何意?”

    司马腾似乎有恃无恐,毫无避讳道:“臣无其他意,不过臣等侍奉陛下多年,也该另立明主了。”

    他言语不敬,难道怀有不臣之心?

    自我登基十七年来,身边怀有不臣之心的人多不胜数。但敢于明目张胆篡位的唯有出身帝室直系的六叔公,东海王三兄弟出身宗室旁支,非帝室直系,即使篡位成功,也名不正言不顺\b。

    司马腾这个原本在朝廷上翻不起什么大浪的旁支王爷,仅仅只是借着自己兄长的权势,方才在朝中立稳脚跟,没想到他也来欺负我,我心中憋屈,死死盯着他,一时间,殿内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司马腾被我盯得老脸通红,喝道:“傻子,看什么看。”

    “二弟,不可对陛下无礼。”东海王司马越说道。

    见自家兄长发话,司马腾方才收敛了些。

    “陛下一大早便被我们带来此处,到现在还未进食,现在应该饿了吧。”许久未说话的平昌公司马模开口说道。

    听他这么一说,我肚子瞬间打起了响鼓,正如他所说,天还未亮,东海王便带人进入我的寝殿,命人把我从龙床上拉起来,然后为我梳洗换装,待我盛装完毕后,又命人把我扶上御辇,一路抬往太极殿,从始至终,我未曾用膳,肚腹早已有些饥饿。

    东海王命人送上肉汤以及一大盘肉饼放在我的御桌前。

    “这是臣精心为陛下准备的,请陛下慢慢享用。”司马越说道。

    餐盘中十几个肉饼整整齐齐叠放在一起,每一个肉饼都足有两三个手掌大小,比起我之前吃过的肉饼大了不少,我抓起一个肉饼分成两半,一股浓浓的肉香扑面而来,我张开嘴巴狠狠咬了一口,肉饼的美味让我说不出的愉悦,我一边狼吞虎咽,一边不忘夸赞道:“太傅大人有心了。”

    味道十足的肉饼,配上鲜美无比的肉汤,我忍不住大快朵颐,东瀛公司马腾见我吃得津津有味,朝我问道:“陛下,这肉汤加饼好吃吗?”

    “好吃。”我毫不犹豫点头说道。

    平昌公司马模见状,摇头叹息道:“陛下知冷暖,知苦痛,知饥饿,也知食物是否美味,但陛下一生总是处于半傻半愚之间,以致十七年来,皇权旁落,局势动荡,我朝国势日下,若不是陛下痴傻,天下又怎么搞成现在这副模样,我朝大好江山真的是太可惜了。”

    “世人皆知,陛下天生痴傻,在做太子时便闹出了不少笑话,有一年夏天,陛下与随从到华林苑玩耍,路过一个池塘时,听见里面传出咕咕的青蛙叫声,陛下觉得奇怪,于是便问随从这些青蛙是为官家叫还是为私家叫?其中一名随从回答说:‘在官家里叫的,就是官家的;若在私家里叫的,就是私人的。’,身为一国储君,竟然问出此等愚不可及的问题,以陛下这等痴傻才智,根本不配登基为帝,当年若不是贾后这黑心妖妇在东宫答题上暗使手脚,欺骗了武帝陛下,恐怕当时武帝陛下早就废了陛下的太子之位。”司马腾道。

    “说这些都太迟了,天下糜烂至今,早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昔日依附我朝的匈奴贵族刘渊妄图夺取我朝大好河山,正欲挥兵南下,匈奴人兵强马壮,以我朝目前的情况,根本无力抵挡。”司马模道。

    “多年来,天下被诸王折腾得分崩离析,全拜陛下所赐,为今之计,只有令立明君,我朝才能一改往昔颓废气象,重振旗鼓。”司马腾道。

    “二弟说得没错,要想晋朝有新的未来,只能令立新君。”司马越斩钉截铁道。

    “看来我等终究要背负千古骂名了。”司马模流泪哭泣道。

    司马越双眼灼灼地盯着我,大义凛然道:“本王矢志匡扶天下,纵然背上弑君的千古骂名,今天也要杀了这个愚不可及的痴帝。”

    司马越一席话瞬间叫我震惊当场,然而还未等我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我腹中便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叫我全身痉挛。

    “太傅大人,朕...朕...的肚子...”

    “疼...疼...”

    我紧捂着肚子,在宽大的座床上来回翻滚着,不停地喊疼,我不明白,那么好喝的肉汤,那么美味的肉饼,为何会令我的肚子剧痛无比。剧烈的疼痛叫我泪水横流,我像个孩子一般哇哇大哭了出来。

    “疼...”

    我一边哭叫着,一边伸手朝司马越抓去,司马越冷漠地看着我,他没有躲避,反而用手抓住我的手对我说道:“陛下,疼就对了,因为臣事先命人在陛下的膳食中放入了一定量的毒药,陛下不会立即死去,只是会在痛苦中慢慢死去。不过请陛下放心,你的身后事以及谁来继承帝位,这些臣全都安排好了,陛下死后谥号为‘慧’,后世之人会称呼你为慧帝,虽然你一生不慧,而皇太弟司马炽将继承你的皇位。”

    此刻毒素已经蔓延至我的全身,我脸色发紫,嘴唇发黑,我从未想过司马越居然会下毒害我,哪怕是篡我帝位的六叔公,也不曾敢这么做。

    “为...为...为什么?”我艰难地问道。

    司马越上前揪着我的衣领,指着太极殿说道:“陛下,请好好看看这座宫殿,它曾是多么的金碧辉煌,又曾是多么的不可一世,可是现在却残破不堪,随时都可能倒塌,这座曾经宏伟的宫殿,如今多么像我朝破败不堪的江山,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因为这所有的一切全都是拜陛下所赐。”

    司马越手中用力,愤怒地将我从座床上拖拽到地上,因为剧烈的疼痛,我全身上下蜷缩成一团。他仰躺在地上,破败的太极殿映入我的眼帘,诸多往事浮上心头。

    在这里,我被册封为晋朝太子。

    在这里,我与黑胖举行了隆重的婚礼。

    在这里,我接收群臣的跪拜,登基为帝。

    也是在这里,我看见了无数的杀戮与勾心斗角。

    这座大殿,见证了我一生太多的故事,此刻,它即将见证我的死亡。

    司马越走到我的面前,将脚狠狠踩在我的身上,愤恨道:“武帝陛下二十六子,楚王,淮南王,长沙王,清河王,甚至成都王,这些王爷个个出类拔萃,堪称一时英杰,可唯独陛下是个大傻子,如今天下危亡,陛下不死,我朝便不会有未来。”

    轰隆!

    殿外传来雷鸣声响,震耳欲聋,随即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大雨顺着大殿顶部的窟窿落下来,溅湿了我身上的龙袍。

    我茫然地看着飘落在大殿中的雨水,回想起自己的一生,竟是如此的悲哀。

    年轻时,我在懵懂愚钝中度过,我的世界中只有吃,喝,拉,撒,睡。

    壮年时,我登基为帝,身边的人皆把我当成白痴看待,他们每个人都想把我控制在手中,从父皇手中继承的强盛王朝,也逐渐变得分崩离析。在这十七年人生中,有无数的夜晚,我被不同的人从床上叫起来,这些人中有黑胖,有四叔公,有六弟,还有如今毒害我的东海王司马越,他们一个个强迫我在诏书上盖上玉玺,然后使用这些诏书,诛杀了我的后母,我的叔公,我忠心的臣子,我的弟弟,我的儿子,以及无数连面都记不清的大臣和他们的亲人。

    十七年来,我从未得到过片刻的宁静,要么被人从梦中叫醒,要么就是被人劫来劫去,洛阳,长安,邺城,该去的地方也去了,不该去的地方我也去了。身为帝王,我无处安生,我的天下也随我一样风雨飘摇,黎民百姓既要忍受宗室王爷为了权力带来的战争,还要忍受无穷多的自然灾害,百姓流离失所,白骨盈野。除此之外,匈奴,羯,氐,鲜卑等胡族见我朝内乱不休,日益猖獗,纷纷挥兵南下,称王称霸。

    天下纷乱不息,晋朝江山千疮百孔,这些全都是我的罪过。我并非昏君,然而我天资愚钝痴傻,无法像正常人一样思考,作为一个帝国至高无上的帝王,我这样的人自然无法担负起应有的重担,也无法掌控权力,以致身边出现了无数的野心家。

    我的心中升起一股绝望的悲哀,泪水不停地流出,不仅仅是因为腹中传来的绞痛,更是因为心灵深处的悲伤。

    在最后一次看了一眼残破的太极殿后,我缓缓闭上了眼睛,我的一生就此结束。

    我死后,二十五弟司马炽做了皇帝,朝政依旧由东海王司马越把持,然而新的君王并未给王朝带来新的气象,晋朝颓势不减,四年后,都城洛阳被匈奴人的军队攻破,宏伟的太极宫殿也被胡人的兵马付之一炬,成化作了历史的尘埃,二十五弟被俘虏北上,最终被汉赵皇帝刘聪所杀。随着洛阳的陷落,轰然倒塌的不仅仅只有太极殿,还有我晋朝的万里河山。

    洛阳沦陷五年后,长安失守,曾经强盛无比的大晋王朝正式宣布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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