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

    家树哥说,我们不过是碰巧还活着的人,碰巧活着的人是不是可以在碰巧还活着的状态下为所欲为呢。安怜不知道,他也没有在发问。认识家树哥是在认识很多人之前。在刚收完自家稻谷,放暑假后更冷清了些的镇子上。同学们都跑到大人的世界里,男生可以套上皮鞋,女生可以穿上丝袜。每年暑假都是如此,每年都会去到不一样的城市,住不一样的平房,回来后说一样的谎言。

    安怜也记得他出去过一次,是不是在暑假就不清楚了,他只记得那是唯一的一次,或许也是自有记忆以来的第一次。家在农村,出去很麻烦。从乡下到县城,坐一小时的中巴,县城到市里又要转坐,而县城与市里隔着一个很大很大的湖,需要轮渡,只渡车不渡人。再从汽车站到火车站,再从火车站离开,去往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他倒是忘记了;县城是什么样的,那时候的他,也没在意。他记得的只是那艘很大的船和那个很大的湖。他之前认为最大的“湖”,就是丙子塘;最大的船是塘里捕鱼的木筏。还有比这个记忆更深刻的,则是他没完没了的呕吐。从上船开始面朝湖水,下船后面向车窗外,下车后面对马路。仿佛吐尽了自出生以来所有吃过的、喝过的,所有的委屈、打骂,所有的爱、恨,所有的……他觉得,自己能够正常醒来是一种重生。到现在都还不敢确信那是真实,他都觉得可能是在到听别人的讲述之后,一直做这样的梦,梦着梦着,就变成了自己记忆中真实的经历。他还有好多这样的梦,梦后的自己不知道是重生,还是老去。

    安怜觉得,比起动物,自己更像是一株植物。除去自转,它是不动的。见到家树哥是在镇子上唯一一条南北通向柏油路中靠西的店面前。店门口的榕树叶上长满了被晚霞遗漏的光,树荫底下的青年在整理一捆捆的书。他记得在第一次上生物课的时候,老师说有一种专门吃书的虫子,叫“蠹鱼”。比起机器猫,他更崇拜。再次见是三天后,还是在那棵榕树底下。镇子上的店大都关了门,就它开着。门口靠南竖着招牌“租书,5毛一本”。踏在门口往里看,三面环书。幸好,有出口的,不像盘地,被封死在四面环山的地图册上。

    命运把枝桠上各自绽放的棉花从壳里摘下,塞进蛇皮袋中。刚开学的教室里嗡嗡咋咋地,像个马蜂窝。然后把棉花根拔起,晒干,折断,绑成一捆一捆的柴火,扔进灶台里烧成灰,烧出可口的饭菜。新的学年,重新分配到新的班级。一年一季。每个班都有旧同学,有新面孔,新的总会旧,只有旧的始终是旧的。所以“老同学”的老字与岁月无关。

    安怜从门口的名单上找到了自己。教室里已经有好些人了。他要从楼上的教室把自己的桌子和凳子搬到新教室来,得占个位子,第三排。别人说他有近视,他也这么认为。从小写字的时候,眼睛离作业本就很近,近的可以味道纸香味。这是他最喜欢闻的香味之一,没有之一的那个最喜欢是手扶拖拉机尾气的味道。在家的时候,只要听到马路上有拖拉机路过的声音,他定会跟着车子跑,从门口跑到上村口或者从门口跑到下村口。当车子驶出村口的时候,他也就站住了,看着车子和它屁股上的乌烟,在视野里消散,才跑回家写作业。有无数次父亲在家看到他这样,每次都把他的腰掰直了,耳边传来很强的气流。可写着写着,他又躬了下去,写下一身子的对不起,从来没有人和他说没关系。所以,第三排的位置他是要的。他走到隔壁栋楼上的班级里,找自己的桌凳。

    学校是西北东南朝向,被砖砌的围墙包着。靠北方是并排着的两栋三层的教学楼,每层的走廊都是通着的。西侧是主教学楼,每层楼三个班。因为近两届届学生比较多,东侧三楼的有两间补作为教室,楼梯另外一间是校长和主任办公室。东侧二楼的两间教室门永远是关闭的,从来没有打开过,还有一间是老师办公室。东侧一楼有个走廊,通往后面一层长方形平房的公厕,往东两间是学生寝室(也是今年新打开的)。往东并排着一栋二楼的红砖房,是老师宿舍,再往东下大约50多级台阶,是蒸饭房。再往东就是围墙、墙外的池塘和田地。蒸饭房往南是一排洗漱池,再往南并列两栋都是老师宿舍,再往南是老师种的青菜辣椒茄子园。西侧一栋是学生宿舍,再往西靠着一座小山丘。学校中央是操场,外围围着一圈水泥跑道。跑道的北西南三面都被千年矮围着。东侧种有一排高大的樟树。操场靠东侧有个篮球场,往西南是三根约2米高的爬竿,并排的是一高一矮的两根单杠;往南被水泥跑到隔开,再被跑道两侧的千年矮遮住的是两台水泥乒乓球桌,桌子中央用完整的、破裂的、大的、小的砖块、石头垒成的楚河汉界。乒乓球台往西隔着排千年矮就是进学校的走道和大门了。如果从学校大门往里看的话,除了门口左边的门卫室,是看不到其它建筑物的,覆满眼球的是一株很高很大的松树,高到遮住了后面的两栋教学楼,高到每次走进校门的时候像奶奶见到佛一样。松树砌了个圆墩子,就是佛座了。

    学校在地势比较低洼的马路东边,出大门要向西南走一条很长的石子铺成的上坡,坡顶衔着马路。站在坡顶往下看的时候可以看到红旗立在松树尖上飘扬。安怜和同学各自帮忙搬好桌凳后就离开了。他想的是去家树哥那儿,但是书没有带过来,没法还他。不过还是得过去,安怜想着,明天就要正式上课,上学的期间要是被老师看到抽屉里有课外书的话,被骂被罚不说,书也肯定会被没收的。这样可能要一周后才能还书了,得和他说声才好。

    记得第一次踏进租书屋的时候,安怜感觉自己踏进了星罗棋布的夜空。之后连着一周每天都来。因为农忙,自家收完早稻之后,还得帮村里的人一起收。所以来的时候要么是在雨天,要么在极热的午后。每次进门,安怜都会向门口左侧的长书桌微微欠一下身子。书桌上伏着位年长些的哥哥,手里拿着笔,眼睛离桌子比自己还近,安怜有好几次想提醒他,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戴眼镜。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书,这么多整齐排列在书架上的课外书。之前,他见到最多书的时候是开学时一摞摞叠放的课本,见到除课本以外的第一本书是上小学时语文老师要求每个学生每学期都要上交一本连环画,否则不能报名。记得到四年级下学期刚开学的时候找不到连环画了,他翻遍家里所有能翻的地方,衣柜,厨房,阁楼,柴房,茅厕。就算掘地三尺在家里再也找不到任何一本的时候,他哭了。他想到自己没法再上课,没法再去读书。耍赖,打闹,不吃饭,然后睡觉。从二年级开始就把亲戚家所有的连环画都借来了,之前算好的,够上完整个小学,可现在没有了。直到已经开学半个多月,爷爷才拿着一本破旧的连环画放到他面前,说是上公公在他阁楼的柴堆里找到的。他见到这本书比见到橙红色的一元钱还高兴。幸亏。第二年村小取消了五年级,要到镇上的小学去,而镇小的语文老师没有这样的要求。可他始终不知道连环画里面讲的是什么,因为这是要上交给老师的。可是这里不同,他知道。但也不能一直坐在这里看,他也知道。但是这几天他很少翻开书里面的内容,只是在看书名和作者名字。到第七天的时候,他把书屋里所有的书名都看完了,虽然说之前看过的也忘记了不少,但是他找到自己想要借的书了。可是……

    哥哥你好,我找到了自己想看的书,可是没钱,我可不可以用别的付,比如鸡蛋之类的,安怜不安的眼神盯着那支在长桌上写字的笔。家树缓缓地抬起头,但他没敢看。直到说,可以。之后,安怜才把他的眼神从笔尖移到家树的眼睛,期间掠过他的面庞。那等我二十分钟,我回家拿东西。话才说到一半人已经跑出书店的门口,还剩另外半句在门外打转。

    安怜鸭子似地往家里跑,脚踩在淋雨的柏油路上啪啪啪地响,被左脚掌溅湿的右脚背差点崴到了石子。人字拖把田埂上的泥溚在屁股上,蒿草打湿了裤衩,雨后的鱼都游出水面。安怜把鸡蛋托在胸前,他想了一个来回都没记起来刚刚坐在桌子上的面孔,只觉熟悉。他把书从书架里拿到桌前,交给家树的眼神让他的脑子一片空白。《白鹿原》。短暂的失神之后,他低下头,手不停着抓着裤边。这本书是从哪里拿的。正中间的书架靠门边一列最下面一格,说着把手指向紧闭的对门的书架上。嗯……安静了许久。或许是自己漏放了吧,家树想着,语调变得轻柔了。租给你,一个礼拜之内还过来就好。好的,谢谢。谢谢。谢谢……边点头边鞠躬边往后退,左手把书捂在胸前,眼睛直盯着桌子,生怕他反悔,右手摸索着门框,泥鳅似的跳了出去。

    又没有看清楚那个哥哥长什么样,他懊恼着。不过那个眼神倒是想起来,他站住了。那个眼神像极了公鸡要啄人的时候,像极了父亲。小学一年级的父亲。那一年父母都在家,期中考试的试卷发下来,“桥梁”的“梁”字写错了,需要改正后让父母签字再交给老师。他当时不知道有偏义复词这个概念,但他知道需要拿给父亲签字。父亲在别人家打升级,他站在身后,等父亲打完手中的牌,双手把试卷从侧面递到他面前。砰地一声,父亲站了起来。他把头低了下去,他一直都没有抬起头,只是比之前更低了。他知道父亲的手已经抡了起来,他听到了耳边的空气向上飞起的颤栗,却没有向下的暴虐。把头抬起来,看着我。他的耳朵已经被群山阻隔,里面一直都是那一声“砰”的回音。父亲从后脑把他的头按了起来,他看到了父亲的眼神,像蛇盯着癞蛤蟆一样。他还看到父亲的嘴,像被狂风吹着的树叶。父亲的食指不停地戳着试卷,他生怕把试卷戳破了。父亲张开手掌的时候,他哆嗦了一下。父亲从他的手里拿起笔,在试卷写了一阵之后,就扔到地下。当他缓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坐在家里的小马凳上,试卷放在面前的凳子上,左上角被画上一团黑影,像煎糊了的豆腐。他知道那不是父亲的名字。那时候同学都在用铅笔,可那是之前从父亲的抽屉里翻出来的黑色圆珠笔,到学校好一阵炫耀。用橡皮擦沾上唾液都擦不掉。他从课本的夹层里找到仅剩的一张修正贴。用长宽都是零点五厘米的贴纸一块一块地贴着,他没有哭,眼泪却不停的流,试卷上也留下另外一大块打上补丁的雪白的伤疤。然后查字典发现“梁”字“刀”的左边少了一点,他又用修正贴把错别字遮住,把正确的字写在上面。再拿起试卷和笔,去找父亲签字。这不过是个梦,他知道,小时候做过的梦,只是被清晰地记得,偶尔会再次梦见,和真的一样罢了。他攥了攥胸口的书,兔子似的跑回家。因为昨天插秧的时候,有好几只蚂蟥吸在他小腿的伤口上吸血,他连这个伤口是怎么来的都不知道。就啊地一声,吓得直接坐到泥地里。奶奶看到了说没事,它们吸饱了就会自然地落下来。他想用手把它们拽下来,可还是没敢伸下去。奶奶说你先回家换衣服吧,这两天你就不用插秧了,正好家里的稻谷还没有晒干。你可以在家晒稻子、看稻谷,以防鸡和鸟吃。再赶着今天下雨,他才得空过来租书、看书。

    书并没有看完,或者说并没有开始看。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拿它。翻开第一句“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的是一生里娶过七个老婆”的时候,就觉得少儿不宜。再往下看,便更证实了,就直接合上,此后一生再未打开。他之后来家树哥这,并没有借很多书,更多的是说话和听他说话。隔天还书的时候,家树对他说,对不起,前天把你吓着了吧,那本书…

    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吗。

    真的没关系,您能把那本书租给我已经很好了。

    是哦,对于真的没关系的人来说,解释是多余的;对于有关系的人来说,解释也是多余的。要么就不要做出对不起别人的事,要么把一切的对不起当作理所当然。对不起只不过是当着受害者的面,请求自己原谅自己而已。或许没有对不起吧,因为没有没关系。我叫家树,说着把左手伸到安怜的面前,很高兴认识你。

    我叫安怜,同样伸出右手握住他的左手,很高兴认识你。

    但这不是握手的姿势,而是牵手的姿势。

    我来和你介绍一下这里的布局……你是除了我之外第一个进来的人哦。家树说,作为补偿。安怜一句都没有听清。牵他来到店门对面的房门。用钥匙转开时,门锁咔咔的声响。让安怜感觉到,当这扇门打开的时候,也就打开了他另一个梦境。

    门刚打开,一股清幽的香味就钻进鼻孔里。好似它一直在门口盘旋,静候来者。眼前是一张大床,床过去是一个书桌,书桌上一袅清烟笔挺地生长着。不过刚开的门打乱了它的阵脚,便开始缭绕起来。床对面又是一排书架,架上的书并没有摆满,甚至有些凌乱。门边有个简单的衣柜,整个房间简单明快。

    那本书本该和它们呆在一起的,让它流浪在外是我的过错。幸好你发现了它,或许是它的缘分,也是你的缘分。说缘分这个词倒是有些投机,说命中注定也没什么差别。即使不是你遇到它也会有别人遇见;即使你没有看到它,你也会看见别的物事。幸好的是你遇见它时是快乐的。以后这里面的书,如果你想租的话,都可以租去看,不过也要付租金哦。

    门一打开,安怜就跑到书架旁边去了。手指在书脊上一本一本地抚摸着,和在梦中抚摸钢琴时一样快乐。真的吗?家树哥万岁。他跑到家树面前,差点跳起来拥抱的时候,看到他眼睛里放出贪婪的光,不过是植物性的。只深深地弯下腰说谢谢。那我就从左边第一本开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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