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五回交错的诞生，生命，健康，于此穿透小宇宙”
她每念出一字真言，便划出一条线。
五芒星。
那是在魔法中被称为“星印”、“透特凯尔印”或“凯尔纹”，为代表魔法五行之理的咒术图样，是由透特凯尔使用，后作为凯尔家家纹的咒印。
随咒文同时划出的咒印迸出光芒，向上浮起。铁魂灵——就像只怕火的真正蜘蛛一样——中猛然往上一跃，将玛拉甩开。
刺入玛拉肩膀的脚无情划开她的胸膛，她的身体像颗球被甩上半空，绘出抛物线，就这么飞了出去。
尖叫声传进阿尼斯耳里。
他站了起来，没注意到那是自己的叫声。
铁魂灵和弥赛亚的事全被他抛在脑后，他背对敌人，跑向被抛到一旁的玛拉。
他的身体动了，血液开始循环，理性逐渐接受感情拒绝理解的事情。
玛拉因为刚才那通电话赶了过来。没错，这些我不是都料想到了吗？结果就摆在眼前。不可能。一定是哪里搞错了。理性封住了试图扯开喉咙大叫的感情。
接着涌起的是恐惧。
无边的恐惧开始侵袭阿尼斯。
“玛拉！”
玛拉就像个坏掉的娃娃，手脚无力地瘫落地面。
大雨打在她微微颤抖的身上，看着好友伤势惨重的模样，阿尼斯的眼前一黑。他怒吼、咆哮，怅然若失地抱起玛拉。
就在那一瞬间。
玛拉的身体宛如混入杂质的映像剧烈摇晃。
她的轮廓扭曲，身体变得透明。
裂核。
手中的景象迫使阿尼斯再度停止思考，他甚至忘记呼吸，全身僵直。
此时，他终于注意到一点。
铁魂灵在玛拉的左肩到胸口划出一道又大又深、惨不忍睹的伤口。
可是她一滴血也没流。只有下个不停的雨，濡湿她的身体。
“……北、斗……？”
阿尼斯低声叫唤，发出可悲的软弱语气。
玛拉在他的怀里仰望着他，嘴边挂着一抹寂寥的微笑。
“……蠢虎……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
玛拉说话时，身影仍未停止晃动，她的轮廓愈来愈模糊，有些任性的声音里夹杂宛如沙暴的干燥杂音，倒卧在手臂中的触感也逐渐褪去。
“玛拉，你……你……”
玛拉露出苦笑。
她哭丧着脸，苦笑说：
“……我骗了你……一直把你瞒在鼓里，对不起。”
“笨蛋，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到底在说什么，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阿尼斯惊慌失背，而玛拉则是微笑仰望这位失了分寸的好友。
她伸出颤抖的手臂，用力抓紧阿尼斯的胸口。
“阿尼斯，我……喜欢你，所以……快逃……万一你死了，我可不管你……”
玛拉笑说。
接着，映像迸裂似地出现一阵混乱——玛拉消失了。
一张到处是修补痕迹的老旧式符飘落在阿尼斯手中。
“……玛拉？”
从体内硬挤出来的声音在无意识中流出口中，全身的力气随雨水一并流逝。
“……你是笨蛋啊？”弥赛亚说。
注入符内的咒力失效﹒她早已摆脱蔓草的束缚。
她在雨中盯着阿尼斯。
“什么嘛，那家伙原来是守护灵啊，你把自己的守护灵当成女朋友吗？哈哈，真蠢。说起话来头头是道，私底下居然在做这么恶心的事情！”
弥赛亚的声音颤抖，在颤抖的声音里，可以窥见微弱的罪恶感，像是害怕被责骂，于是装腔作势，试图含混带过。
阿尼斯缓缓转头。
“你说谁？”
“就是那个女人啊，我没有马上看穿她是守护灵，可见做得还满精致的嘛。那是你做的吗？不过既然要做，至少要做个有用一点的，不、不然，我做一个给你好了，我来做一个比那种还强的——”
“…………”
阿尼斯缓慢起身，决定不再奉陪。他用自己从未听过的语气应了声：
“——闭嘴。”
“……咦？”
“不许再多说一句话。”
周遭空气的氛围正在改变。
阿尼斯的视线贯穿弥赛亚。
他的眼中散发出猛虎发怒般凶猛的目光，带着尖牙与利爪，轻易撕毁少女虚张的声势。
弥赛亚的表情扭曲，像是遭到迎头痛击。
“什么？你、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啊？你知道自己在跟谁讲话吗？”
弥赛亚怒吼回应，声音颤抖得比刚才更厉害。她的情绪激昂，锐利的口气里，深藏着玻璃般的脆弱。
她回瞪阿尼斯，视线里混杂了一丝杀气。
然而，是她先移开了目光。她像是要逃避阿尼斯的视线，甩动湿淋淋的长发，掉头离去。
她啐了一声，跑向卡车。铁魂灵也跟着主人跳上残留货柜碎片的车架，叠起八只脚收入货柜。
弥赛亚召唤穿着黑西装的简易守护灵，命令他开车，自己则是打开副驾驶座旁的车门。
最后，她回头抛下一句话：
“……下次我一定会杀了你。”
说完，她搭上卡车，关上车门。
她一上车，卡车立刻发动引擎，离开停车场。阿尼斯独自在大雨中，目送消失在县道彼处的卡车。
远方猛然传来一声雷鸣，大气在倾盆大雨与风声的另一头响起轰隆低吟。
日已西沉。
暴风雨毫无停歇之意。
阿尼斯与玛拉，是在进入国中后的第一个暑假相遇的。
那是个靠近车站的小公园，晴朗无云的蓝天下，艳阳照得新绿嫩叶如宝石般熠熠生辉。
第一次见到玛拉，便令他移不开目光。她的长相貌似自己当时崇拜的偶像，年纪与自己相仿。阿尼斯迈远眺望了好一会儿，猜想少女会是哪个学校的学生。
少女独自坐在公园长椅上，一注意到阿尼斯的视线，身体突然像装了弹簧似地跳了起来。她睁圆了眼，朝阿尼斯的方向指了过来，双唇一张一阖，反应相当古怪。毕竟，他不认识这位少女。
阿尼斯觉得好奇，试着接近少女。少女见状，马上一溜烟地逃出公园，瞬间消失无踪，只留下错愕的阿尼斯呆站在原地——这就是阿尼斯与玛拉的第一次相遇。
阿尼斯后来又遇到玛拉——其实应该说“目击”更为贴切——是在公园初遇后的第二天。
在那之后，阿尼斯一直觉得有人躲在暗处“窥视”着他。在家时还没这种感觉，一出门走在街上，常感觉到背后有视线投来，可是每次回头，都见不到半个人影。
他频频回头，怀疑自己遭人跟踪。但是他没料到，自己果真被跟踪了。他会发现对方纯属巧合。那时他正走过停靠在一旁的车子，从后照镜中窥见了跟踪者的身影。
是那时候在公园里遇见的少女。
他反射性地回头，与吓了一跳的玛拉四目相对。玛拉拔腿就逃，他也跟着追了上去。可惜玛拉的脚力惊人，一下子就不见人影……当时每三天会发生一次这种事情，不久后变成两天一次，到了最后，每天都会重复上演同样的戏码。那是阿尼斯有生以来最诡异的一段人际关系。
阿尼斯追，玛拉逃，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
她为什么要跟着我？她为什么要逃？阿尼斯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实在莫名其妙。
但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反而激起了阿尼斯的斗志。
他想出各种策略，玛拉则见招拆招。等他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深深着迷在这个追逐游戏里头。他不曾度过如此绞尽脑汁、东奔西跑、汗水淋漓的暑假。
毫无意义、酷热、刺激、充满谜团的日子。
沉迷追逐，令人怀念的夏日光阴。
但到头来，阿尼斯一次也没追上玛拉。
暑假最后一天，他决定改变方针。他一早来到最初相遇的公园，在那里等了一整天。他什么事也不做，就只是待在公园里头傻傻等待，这样的行为连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他忍受暑热煎熬，流汗流到险些脱水，但是他一次也没动过跑去其他地方吹冷气的念头。
薄暮中，玛拉出现了。
在太阳落入地平线的那一刻，在光芒尚未完全消失的短暂刹那，在天空染上靛蓝的魔幻时光——
玛拉一脸心意已决的模样，笔直走到阿尼斯面前，像是要全盘托出似地张开了嘴。
只是她还没出声，阿尼斯就抢先一步说出：
“什么都不用说，是你赢了。”
她闭上嘴，两眼不住打量阿尼斯，像是在猜测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到最后都没能追到你，所以我想，你一定是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来历，对吧？”
玛拉默默伫立，一脸尴尬，阿尼斯则是笑容满面。
“就一个女孩子来说，你的脚力真的很惊人。不过，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吧，我是阿尼斯。”
说完，他从长椅上站起，伸出了手。
玛拉宛如小动物看到饲料般，定睛注视阿尼斯伸出的手，然后，她的双眸——有些低垂的浑圆大眼渐渐闪耀光辉。
她静静把手伸了出来，畏畏缩缩地摸着阿尼斯的手，然后，她像一碰便再也不放似地牢牢握住。
之后，她的脸上浮现出阿尼斯后来不时见到的——如向日葵般天真的笑容。
因此，阿尼斯几乎完全不了解玛拉。神秘少女——杰克如此称呼玛拉，阿尼斯也不在意，毕竟他喜欢玛拉现在在他身边的样子。
相遇的夏日结束，迎来秋天，秋去冬来，就这么过了一年。第二年过去了，两人都还是老样子。杰克在第三年的中途加入，阿尼斯身边变得更加热闹。
神秘的少女与前不良少年——大家相处得很愉快，阿尼斯也因此感到心满意足。
所以他不想破坏三人的关系。
所以他希望能一直这么走下去。
这样也满好的，他心想。
夜里，阿尼斯狂奔在笔直的县道上。
大雨下个不停，甚至轰隆打起响雷，一道道闪电划破夜空。
尽管天候恶劣，阿尼斯还是一个人从被当成咒术战战场的工厂一路跑了过来。
为了追弥赛亚而跑。
同时也是为了阻止弥赛亚而跑。
他放空脑袋，什么也不想，只是一路往前冲。他的呼吸急促，心脏仿佛就要破裂，剧烈疼痛充满全身。
他以疗愈伤害与疲劳的治愈符撑住伤痛，每摔倒一次，就换一张新的符，没停过奔跑的脚步。
四周是一片漆黑，县道两旁的街灯闪烁微弱灯光。在滂沱大雨中，他几乎看不见脚下的路。县道往黑暗延伸，只能隐隐约约望见前方有路可行。他早已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耳边听见的只有响彻云霄的隆隆雷声，与自己气喘吁吁的呼吸声。他不断地跑，跑在大雨中，跑在暗夜里，跑在闪电下，只有不知前往何处的道路陪他一路往前。
他一路不停奔跑。
玛拉消失后留下的式符紧握在他手中。
他努力不去想玛拉，也许可以说，他就是为此埋头狂奔，让自己屏除思绪。
在紊乱的呼吸中，意识不经意远离，但是当他绊了一跤，跌在路上时，回忆就像泡泡一个接一个迸裂，令他不禁忆起昔日种种。
打从第一次见面起，玛拉的外表就不曾改变。她的体型瘦削，却拥有令人难以置信的耐打身体与臂力。她的脚程极快，就算自己和杰克尽全力奔跑也望尘莫及。她不喜欢谈论自己的事——他们一次也没听她提起过家人或朋友。
刚才，她受了重伤，却没流下一滴血，甚至以身体挡住蜘蛛的铁脚，同时施行咒术。她躺在阿尼斯怀中，留下要他快逃的话语后如烟消失。她没有成为一具尸体，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式符。
天底下居然有这种事情。
——可恶。
阿尼斯上气不接下气，在心中怒喊“这个大混帐。”
——她为什么是守护灵？
“刚才出现的是假玛拉，真正的玛拉另在别处”的念头一度浮现，但是他没办法如此欺骗自己。“我骗了你，一直把你瞒在鼓里，对不起。”玛拉是这么说的。
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吗？她的存在是假的，和她的回忆也是假的？
和她相处的时间，和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所有一切都是谎言——难道我被骗了吗？
如果我被骗了——
如果玛拉的存在从一开始就是个谎言，如同她从不曾存在——
她不就不需要活活送死了吗？
——‘阿尼斯，我喜欢你。’
一道闪电落下，雷声轰隆作响。
他想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不过上气不接下气的他，就连要喊出内心的话也喊不出声。所以，他迈开脚步，埋头往前跑，一路狂奔——拚了命地跑，想就此跑至天涯海角。
大雨。暗夜。闪电。雷鸣。
他的视线模糊，意识朦胧，甚至感觉不到脚的动作，宛如身体早已耗尽力气，只靠着灵魂支撑自己不断跑下去。
只靠着灵魂……
轰隆雷鸣扯裂大气，劈下一道落雷，空气剧烈震动。
对了，玛拉的灵魂到哪里去了？她也有灵魂吗？如果有——如果守护灵也有灵魂，就算是假的也好，我都想再见她一面。只要再见一面就好，我想向她问个清楚，弄个明白。如果她的灵魂现在在哪里游荡的话——
然后。
阿尼斯停了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跑了多久。一回过神，早已见不到县道两旁的街灯，在光芒仿佛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黑夜里，只有大雨依然下个不停。
在黑夜尽头，漆黑彼岸，有个模糊的微弱光点，隐隐约约散发出光芒。
简直像灵魂一样。
“……玛拉？”
他的口中发出干哑的声音。
不过，那并非灵魂。
那是灯笼发出的光亮。阿尼斯知道自己抵达了目的地。
笔直的县道前方有一条岔路，岔路往上是平缓的斜坡车道，通往后方的小山。车道一旁有个登上斜坡的石阶，石阶旁是间拥有仿若古老神社木造屋顶的屋子，屋顶下方挂着大灯笼，亮起迷蒙灯光。
雷电一闪，照亮屋顶底下的灯笼。
灯笼上以墨描绘五芒星家纹——
标示“凯尔”三个大字。
阿尼斯伫立在暗夜里，费力地呼吸，注视着亮光。接着，他像是要踏破黑暗，步步走近。
他站在灯笼旁，仰望石阶。陡峭的石阶在黑暗中给人直上天际的印象，融入漆黑石阶两侧的是与黑暗相融的茂密树林。正上方亮着错觉般的两个光点，那也是灯笼的光芒。
阿尼斯登上石阶。
雨势渐弱，树梢上叶子的磨擦声因此更是嘈杂。
一阶又一阶，他踏上石阶，一步步往上爬。脚步愈是往上，便愈接近夜空。
蠢蠢蠕动的乌云与眩目的闪电。
他爬到了山顶。
石阶尽头有扇外门，大门两侧与下方相同，挂有绘上五芒星的灯笼。
宅邸外，门户大开。
门的另一头，是宛如藏身黑夜中的凯尔本家宅邸。
“…………”
他很久没到这里来了。屋里没有点灯，也不像有人在家，反而是宅邸本身像在悄然呼吸似地，散发如生物一般的存在感。
秋弥平安到家了吗？就在阿尼斯心里升起些微不安时……
“——门没关，我在桔梗之间——”
他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不过，他没听错。一只蝴蝶飞过紧盯着宅邸的阿尼斯鼻尖，在这种恶劣的天气里，宛如置身花丛般引导阿尼斯进屋。
眼前的蝴蝶是守护灵，刚才那是秋弥的声音。她果然回到家了。
阿尼斯握紧手中的式符，随暗夜中飞舞的蝴蝶走入宅邸。
他走进玄关，沿着走廊前进。
他有点介意自己湿答答地进入宅邸，但四周一片漆黑，别说要找条毛巾来擦，就算要开个灯都很困难。漆黑中，只有引导阿尼斯的蝴蝶闪烁磷光。他就这么跟随蝴蝶，依循记忆，走进宅邸。
走了一会儿，他在走廊深处望见微弱的光线从拉门间的隙缝流泄而出。
那里是一间地上铺有木板的房间，在凯尔家内被称为“桔梗之间”。蝴蝶徘徊在拉门前，阿尼斯一接近，拉门立即敞开。
由房内流泄而出的光线，是蜡烛的火光。
房间约有二十张榻榻米大，内部设有祭坛，上头供奉红淡比枝与硬币，此外还陈列了各式法器，悬挂写上咒文的挂轴，祭坛上备有数个烛台，烛火轻摇，朦胧照亮房内。
房内散发着一股发霉似的尘埃味，也夹杂青草热气的大雨湿气，但同时亦闻得到焚香飘散出的淡雅香气。
秋弥坐在房间正中央。
阿尼斯有些吃惊。秋弥脱下原本的服装，改换上巫女穿的纯白和服上衣与绯色日式裤裙，跪坐着正准备一张张收起摆在地上的符箓。蝴蝶飞到秋弥面前，停在地上，变回一张小小的式符。
“……秋弥。”
听见阿尼斯出声呼唤，秋弥缓缓抬头。蜡烛摇曳淡红火光，无声滑落湿润黑发。
蝴蝶守护灵似乎是由秋弥操纵的简易守护灵，换句话说——
“你的灵力恢复了吗？”
“是，虽然还没完全恢复，撑过今天晚上应该不成问题。”
“这么说，你想去保护祭坛吗？”
“…………”
秋弥没有回答。这样的答复，更清楚展现出她非去不可的决心。
屋内静谧无声，虽然隐约听得到外头的风雨，却又同时弥漫与外界隔离的气氛。
四周被宛如一层薄膜般的寂静包围，寂静里，只有蜡烛摇曳的火光与烛蕊燃烧的声响悠悠道出光阴流逝。
“……倒是阿尼斯，你有没有受伤？你看起来伤得很——”
“噢，我没事，我只是一路跑过来才会搞成这个样子。”
秋弥听到这话好像也吓了一跳。她面露惊讶，摇了摇头，拿过放在一旁的毛巾，递给阿尼斯。阿尼斯万分感激地接下毛巾。
“……对不起，我居然让你在那种状态下一个人回家。”
阿尼斯把毛巾披在头上，向秋弥道歉。
秋弥一听，马上以强硬的语气，责备似地应了句：“就是说啊。”
“司机把当时的状况都告诉我了。我在车子里醒来的时候，真是吓了一大跳……听了司机的解释后，我一直放不下心。我在咖啡部里再三劝过你，为什么你还是这么乱来呢？”
她似乎是真的生气了，说起话来和平时一样处处带刺。
此刻的阿尼斯打从心底感谢秋弥这一番说教，明明才刚在咖啡部听过，却令人异常怀念。
一抹苦涩的自嘲掠过胸口。
要不是自己乱来，玛拉就不会死，被瞒在鼓里的日子也能继续下去。
“……我真是太差劲了。”
“…………”
阿尼斯无力低吟，生气的秋弥见状不由自主地抿紧了唇。
然后，她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你那时候会留下来，不是为了知道‘唤灵’与咒搜官谁输谁赢吗？看你那样子，似乎不是什么好结果。”
“……嗯……”
阿尼斯随口应了一声，重重坐在地板上。
他没有心情看着秋弥，于是让披在头上的毛巾盖住脸，把刚才亲眼目睹的咒术战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咒搜官战败。弥赛亚派出“装甲鬼兵”。他与弥赛亚的对话内容，以及他如何试图说服弥赛亚的始末。
尽管犹豫，他还是说出了玛拉的事。
为免说来话长﹒他把见到的一切如实说了出来。
还有发生在他最重要的好友身上的事。
秋弥默默侧耳倾听，没有打断阿尼斯的话。
蜡烛在她背后燃烧，由于背光，阴影落在她的脸上。她漂亮的脸庞摇曳朦胧阴影，双眸闪耀神秘光辉。
秋弥的神情始终不曾改变，她冷静听着这一切，等阿尼斯讲完，才点了个头。
“……这样啊，她居然搬出‘装甲鬼兵’……”
“你也知道那个东西吗？”
“我也只知道名字而已。她大概是把保管以供研究使用的守护灵拿出来了吧。那本来不是一个人就能操纵的守护灵……不愧是‘唤灵’。”
秋弥娓娓道来，也许是顾虑到阿尼斯的心情，语气格外温和。
“没有办法可以打倒它吗？”
“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会非常困难。”
“……就算这样，你还是要尽你的‘责任’吗？”
“……对。”
秋弥回答的语气清楚、简短，而且没有半点犹疑。
就是因此这样，他才讨厌同年龄的秋弥。秋弥为什么会和自己差这么多呢？小时候，总是由阿尼斯带头，曾几何时，她已经变得如此坚强。
身为凯尔家一份子的责任。身为下任当家的责任。
但是，只是这样而已吗？
秋弥为何如此坚强，如此坚持负起“责任”。
该不会因为她是图伟……
——喷。
阿尼斯紧闭上眼，左右摇头，甩去自身的迷惘。
他本来就不是个有话可以放在心底的人。他下定决心，一把扯下披在头上的毛巾，直视秋弥。阿尼斯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秋弥频频眨眼。
“怎、怎么了？话说在前头，你不管说什么，都阻止不了我负起下任当家的义务。我既然身为凯尔家的一份子，就有这个责任。”
“……只有这样吗？”
“咦？当、当然，因为‘圣灵苏生’是危险的仪式，我不能放任……”
在阿尼斯强硬目光的压迫下，秋弥的声音愈来愈微弱。
“秋弥，你会这么坚持‘责任’，是因为你是图伟的转生吗？”
阿尼斯问道，双眼紧盯着秋弥。
她每念出一字真言，便划出一条线。
五芒星。
那是在魔法中被称为“星印”、“透特凯尔印”或“凯尔纹”，为代表魔法五行之理的咒术图样，是由透特凯尔使用，后作为凯尔家家纹的咒印。
随咒文同时划出的咒印迸出光芒，向上浮起。铁魂灵——就像只怕火的真正蜘蛛一样——中猛然往上一跃，将玛拉甩开。
刺入玛拉肩膀的脚无情划开她的胸膛，她的身体像颗球被甩上半空，绘出抛物线，就这么飞了出去。
尖叫声传进阿尼斯耳里。
他站了起来，没注意到那是自己的叫声。
铁魂灵和弥赛亚的事全被他抛在脑后，他背对敌人，跑向被抛到一旁的玛拉。
他的身体动了，血液开始循环，理性逐渐接受感情拒绝理解的事情。
玛拉因为刚才那通电话赶了过来。没错，这些我不是都料想到了吗？结果就摆在眼前。不可能。一定是哪里搞错了。理性封住了试图扯开喉咙大叫的感情。
接着涌起的是恐惧。
无边的恐惧开始侵袭阿尼斯。
“玛拉！”
玛拉就像个坏掉的娃娃，手脚无力地瘫落地面。
大雨打在她微微颤抖的身上，看着好友伤势惨重的模样，阿尼斯的眼前一黑。他怒吼、咆哮，怅然若失地抱起玛拉。
就在那一瞬间。
玛拉的身体宛如混入杂质的映像剧烈摇晃。
她的轮廓扭曲，身体变得透明。
裂核。
手中的景象迫使阿尼斯再度停止思考，他甚至忘记呼吸，全身僵直。
此时，他终于注意到一点。
铁魂灵在玛拉的左肩到胸口划出一道又大又深、惨不忍睹的伤口。
可是她一滴血也没流。只有下个不停的雨，濡湿她的身体。
“……北、斗……？”
阿尼斯低声叫唤，发出可悲的软弱语气。
玛拉在他的怀里仰望着他，嘴边挂着一抹寂寥的微笑。
“……蠢虎……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
玛拉说话时，身影仍未停止晃动，她的轮廓愈来愈模糊，有些任性的声音里夹杂宛如沙暴的干燥杂音，倒卧在手臂中的触感也逐渐褪去。
“玛拉，你……你……”
玛拉露出苦笑。
她哭丧着脸，苦笑说：
“……我骗了你……一直把你瞒在鼓里，对不起。”
“笨蛋，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到底在说什么，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阿尼斯惊慌失背，而玛拉则是微笑仰望这位失了分寸的好友。
她伸出颤抖的手臂，用力抓紧阿尼斯的胸口。
“阿尼斯，我……喜欢你，所以……快逃……万一你死了，我可不管你……”
玛拉笑说。
接着，映像迸裂似地出现一阵混乱——玛拉消失了。
一张到处是修补痕迹的老旧式符飘落在阿尼斯手中。
“……玛拉？”
从体内硬挤出来的声音在无意识中流出口中，全身的力气随雨水一并流逝。
“……你是笨蛋啊？”弥赛亚说。
注入符内的咒力失效﹒她早已摆脱蔓草的束缚。
她在雨中盯着阿尼斯。
“什么嘛，那家伙原来是守护灵啊，你把自己的守护灵当成女朋友吗？哈哈，真蠢。说起话来头头是道，私底下居然在做这么恶心的事情！”
弥赛亚的声音颤抖，在颤抖的声音里，可以窥见微弱的罪恶感，像是害怕被责骂，于是装腔作势，试图含混带过。
阿尼斯缓缓转头。
“你说谁？”
“就是那个女人啊，我没有马上看穿她是守护灵，可见做得还满精致的嘛。那是你做的吗？不过既然要做，至少要做个有用一点的，不、不然，我做一个给你好了，我来做一个比那种还强的——”
“…………”
阿尼斯缓慢起身，决定不再奉陪。他用自己从未听过的语气应了声：
“——闭嘴。”
“……咦？”
“不许再多说一句话。”
周遭空气的氛围正在改变。
阿尼斯的视线贯穿弥赛亚。
他的眼中散发出猛虎发怒般凶猛的目光，带着尖牙与利爪，轻易撕毁少女虚张的声势。
弥赛亚的表情扭曲，像是遭到迎头痛击。
“什么？你、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啊？你知道自己在跟谁讲话吗？”
弥赛亚怒吼回应，声音颤抖得比刚才更厉害。她的情绪激昂，锐利的口气里，深藏着玻璃般的脆弱。
她回瞪阿尼斯，视线里混杂了一丝杀气。
然而，是她先移开了目光。她像是要逃避阿尼斯的视线，甩动湿淋淋的长发，掉头离去。
她啐了一声，跑向卡车。铁魂灵也跟着主人跳上残留货柜碎片的车架，叠起八只脚收入货柜。
弥赛亚召唤穿着黑西装的简易守护灵，命令他开车，自己则是打开副驾驶座旁的车门。
最后，她回头抛下一句话：
“……下次我一定会杀了你。”
说完，她搭上卡车，关上车门。
她一上车，卡车立刻发动引擎，离开停车场。阿尼斯独自在大雨中，目送消失在县道彼处的卡车。
远方猛然传来一声雷鸣，大气在倾盆大雨与风声的另一头响起轰隆低吟。
日已西沉。
暴风雨毫无停歇之意。
阿尼斯与玛拉，是在进入国中后的第一个暑假相遇的。
那是个靠近车站的小公园，晴朗无云的蓝天下，艳阳照得新绿嫩叶如宝石般熠熠生辉。
第一次见到玛拉，便令他移不开目光。她的长相貌似自己当时崇拜的偶像，年纪与自己相仿。阿尼斯迈远眺望了好一会儿，猜想少女会是哪个学校的学生。
少女独自坐在公园长椅上，一注意到阿尼斯的视线，身体突然像装了弹簧似地跳了起来。她睁圆了眼，朝阿尼斯的方向指了过来，双唇一张一阖，反应相当古怪。毕竟，他不认识这位少女。
阿尼斯觉得好奇，试着接近少女。少女见状，马上一溜烟地逃出公园，瞬间消失无踪，只留下错愕的阿尼斯呆站在原地——这就是阿尼斯与玛拉的第一次相遇。
阿尼斯后来又遇到玛拉——其实应该说“目击”更为贴切——是在公园初遇后的第二天。
在那之后，阿尼斯一直觉得有人躲在暗处“窥视”着他。在家时还没这种感觉，一出门走在街上，常感觉到背后有视线投来，可是每次回头，都见不到半个人影。
他频频回头，怀疑自己遭人跟踪。但是他没料到，自己果真被跟踪了。他会发现对方纯属巧合。那时他正走过停靠在一旁的车子，从后照镜中窥见了跟踪者的身影。
是那时候在公园里遇见的少女。
他反射性地回头，与吓了一跳的玛拉四目相对。玛拉拔腿就逃，他也跟着追了上去。可惜玛拉的脚力惊人，一下子就不见人影……当时每三天会发生一次这种事情，不久后变成两天一次，到了最后，每天都会重复上演同样的戏码。那是阿尼斯有生以来最诡异的一段人际关系。
阿尼斯追，玛拉逃，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
她为什么要跟着我？她为什么要逃？阿尼斯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实在莫名其妙。
但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反而激起了阿尼斯的斗志。
他想出各种策略，玛拉则见招拆招。等他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深深着迷在这个追逐游戏里头。他不曾度过如此绞尽脑汁、东奔西跑、汗水淋漓的暑假。
毫无意义、酷热、刺激、充满谜团的日子。
沉迷追逐，令人怀念的夏日光阴。
但到头来，阿尼斯一次也没追上玛拉。
暑假最后一天，他决定改变方针。他一早来到最初相遇的公园，在那里等了一整天。他什么事也不做，就只是待在公园里头傻傻等待，这样的行为连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他忍受暑热煎熬，流汗流到险些脱水，但是他一次也没动过跑去其他地方吹冷气的念头。
薄暮中，玛拉出现了。
在太阳落入地平线的那一刻，在光芒尚未完全消失的短暂刹那，在天空染上靛蓝的魔幻时光——
玛拉一脸心意已决的模样，笔直走到阿尼斯面前，像是要全盘托出似地张开了嘴。
只是她还没出声，阿尼斯就抢先一步说出：
“什么都不用说，是你赢了。”
她闭上嘴，两眼不住打量阿尼斯，像是在猜测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到最后都没能追到你，所以我想，你一定是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来历，对吧？”
玛拉默默伫立，一脸尴尬，阿尼斯则是笑容满面。
“就一个女孩子来说，你的脚力真的很惊人。不过，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吧，我是阿尼斯。”
说完，他从长椅上站起，伸出了手。
玛拉宛如小动物看到饲料般，定睛注视阿尼斯伸出的手，然后，她的双眸——有些低垂的浑圆大眼渐渐闪耀光辉。
她静静把手伸了出来，畏畏缩缩地摸着阿尼斯的手，然后，她像一碰便再也不放似地牢牢握住。
之后，她的脸上浮现出阿尼斯后来不时见到的——如向日葵般天真的笑容。
因此，阿尼斯几乎完全不了解玛拉。神秘少女——杰克如此称呼玛拉，阿尼斯也不在意，毕竟他喜欢玛拉现在在他身边的样子。
相遇的夏日结束，迎来秋天，秋去冬来，就这么过了一年。第二年过去了，两人都还是老样子。杰克在第三年的中途加入，阿尼斯身边变得更加热闹。
神秘的少女与前不良少年——大家相处得很愉快，阿尼斯也因此感到心满意足。
所以他不想破坏三人的关系。
所以他希望能一直这么走下去。
这样也满好的，他心想。
夜里，阿尼斯狂奔在笔直的县道上。
大雨下个不停，甚至轰隆打起响雷，一道道闪电划破夜空。
尽管天候恶劣，阿尼斯还是一个人从被当成咒术战战场的工厂一路跑了过来。
为了追弥赛亚而跑。
同时也是为了阻止弥赛亚而跑。
他放空脑袋，什么也不想，只是一路往前冲。他的呼吸急促，心脏仿佛就要破裂，剧烈疼痛充满全身。
他以疗愈伤害与疲劳的治愈符撑住伤痛，每摔倒一次，就换一张新的符，没停过奔跑的脚步。
四周是一片漆黑，县道两旁的街灯闪烁微弱灯光。在滂沱大雨中，他几乎看不见脚下的路。县道往黑暗延伸，只能隐隐约约望见前方有路可行。他早已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耳边听见的只有响彻云霄的隆隆雷声，与自己气喘吁吁的呼吸声。他不断地跑，跑在大雨中，跑在暗夜里，跑在闪电下，只有不知前往何处的道路陪他一路往前。
他一路不停奔跑。
玛拉消失后留下的式符紧握在他手中。
他努力不去想玛拉，也许可以说，他就是为此埋头狂奔，让自己屏除思绪。
在紊乱的呼吸中，意识不经意远离，但是当他绊了一跤，跌在路上时，回忆就像泡泡一个接一个迸裂，令他不禁忆起昔日种种。
打从第一次见面起，玛拉的外表就不曾改变。她的体型瘦削，却拥有令人难以置信的耐打身体与臂力。她的脚程极快，就算自己和杰克尽全力奔跑也望尘莫及。她不喜欢谈论自己的事——他们一次也没听她提起过家人或朋友。
刚才，她受了重伤，却没流下一滴血，甚至以身体挡住蜘蛛的铁脚，同时施行咒术。她躺在阿尼斯怀中，留下要他快逃的话语后如烟消失。她没有成为一具尸体，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式符。
天底下居然有这种事情。
——可恶。
阿尼斯上气不接下气，在心中怒喊“这个大混帐。”
——她为什么是守护灵？
“刚才出现的是假玛拉，真正的玛拉另在别处”的念头一度浮现，但是他没办法如此欺骗自己。“我骗了你，一直把你瞒在鼓里，对不起。”玛拉是这么说的。
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吗？她的存在是假的，和她的回忆也是假的？
和她相处的时间，和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所有一切都是谎言——难道我被骗了吗？
如果我被骗了——
如果玛拉的存在从一开始就是个谎言，如同她从不曾存在——
她不就不需要活活送死了吗？
——‘阿尼斯，我喜欢你。’
一道闪电落下，雷声轰隆作响。
他想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不过上气不接下气的他，就连要喊出内心的话也喊不出声。所以，他迈开脚步，埋头往前跑，一路狂奔——拚了命地跑，想就此跑至天涯海角。
大雨。暗夜。闪电。雷鸣。
他的视线模糊，意识朦胧，甚至感觉不到脚的动作，宛如身体早已耗尽力气，只靠着灵魂支撑自己不断跑下去。
只靠着灵魂……
轰隆雷鸣扯裂大气，劈下一道落雷，空气剧烈震动。
对了，玛拉的灵魂到哪里去了？她也有灵魂吗？如果有——如果守护灵也有灵魂，就算是假的也好，我都想再见她一面。只要再见一面就好，我想向她问个清楚，弄个明白。如果她的灵魂现在在哪里游荡的话——
然后。
阿尼斯停了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跑了多久。一回过神，早已见不到县道两旁的街灯，在光芒仿佛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黑夜里，只有大雨依然下个不停。
在黑夜尽头，漆黑彼岸，有个模糊的微弱光点，隐隐约约散发出光芒。
简直像灵魂一样。
“……玛拉？”
他的口中发出干哑的声音。
不过，那并非灵魂。
那是灯笼发出的光亮。阿尼斯知道自己抵达了目的地。
笔直的县道前方有一条岔路，岔路往上是平缓的斜坡车道，通往后方的小山。车道一旁有个登上斜坡的石阶，石阶旁是间拥有仿若古老神社木造屋顶的屋子，屋顶下方挂着大灯笼，亮起迷蒙灯光。
雷电一闪，照亮屋顶底下的灯笼。
灯笼上以墨描绘五芒星家纹——
标示“凯尔”三个大字。
阿尼斯伫立在暗夜里，费力地呼吸，注视着亮光。接着，他像是要踏破黑暗，步步走近。
他站在灯笼旁，仰望石阶。陡峭的石阶在黑暗中给人直上天际的印象，融入漆黑石阶两侧的是与黑暗相融的茂密树林。正上方亮着错觉般的两个光点，那也是灯笼的光芒。
阿尼斯登上石阶。
雨势渐弱，树梢上叶子的磨擦声因此更是嘈杂。
一阶又一阶，他踏上石阶，一步步往上爬。脚步愈是往上，便愈接近夜空。
蠢蠢蠕动的乌云与眩目的闪电。
他爬到了山顶。
石阶尽头有扇外门，大门两侧与下方相同，挂有绘上五芒星的灯笼。
宅邸外，门户大开。
门的另一头，是宛如藏身黑夜中的凯尔本家宅邸。
“…………”
他很久没到这里来了。屋里没有点灯，也不像有人在家，反而是宅邸本身像在悄然呼吸似地，散发如生物一般的存在感。
秋弥平安到家了吗？就在阿尼斯心里升起些微不安时……
“——门没关，我在桔梗之间——”
他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不过，他没听错。一只蝴蝶飞过紧盯着宅邸的阿尼斯鼻尖，在这种恶劣的天气里，宛如置身花丛般引导阿尼斯进屋。
眼前的蝴蝶是守护灵，刚才那是秋弥的声音。她果然回到家了。
阿尼斯握紧手中的式符，随暗夜中飞舞的蝴蝶走入宅邸。
他走进玄关，沿着走廊前进。
他有点介意自己湿答答地进入宅邸，但四周一片漆黑，别说要找条毛巾来擦，就算要开个灯都很困难。漆黑中，只有引导阿尼斯的蝴蝶闪烁磷光。他就这么跟随蝴蝶，依循记忆，走进宅邸。
走了一会儿，他在走廊深处望见微弱的光线从拉门间的隙缝流泄而出。
那里是一间地上铺有木板的房间，在凯尔家内被称为“桔梗之间”。蝴蝶徘徊在拉门前，阿尼斯一接近，拉门立即敞开。
由房内流泄而出的光线，是蜡烛的火光。
房间约有二十张榻榻米大，内部设有祭坛，上头供奉红淡比枝与硬币，此外还陈列了各式法器，悬挂写上咒文的挂轴，祭坛上备有数个烛台，烛火轻摇，朦胧照亮房内。
房内散发着一股发霉似的尘埃味，也夹杂青草热气的大雨湿气，但同时亦闻得到焚香飘散出的淡雅香气。
秋弥坐在房间正中央。
阿尼斯有些吃惊。秋弥脱下原本的服装，改换上巫女穿的纯白和服上衣与绯色日式裤裙，跪坐着正准备一张张收起摆在地上的符箓。蝴蝶飞到秋弥面前，停在地上，变回一张小小的式符。
“……秋弥。”
听见阿尼斯出声呼唤，秋弥缓缓抬头。蜡烛摇曳淡红火光，无声滑落湿润黑发。
蝴蝶守护灵似乎是由秋弥操纵的简易守护灵，换句话说——
“你的灵力恢复了吗？”
“是，虽然还没完全恢复，撑过今天晚上应该不成问题。”
“这么说，你想去保护祭坛吗？”
“…………”
秋弥没有回答。这样的答复，更清楚展现出她非去不可的决心。
屋内静谧无声，虽然隐约听得到外头的风雨，却又同时弥漫与外界隔离的气氛。
四周被宛如一层薄膜般的寂静包围，寂静里，只有蜡烛摇曳的火光与烛蕊燃烧的声响悠悠道出光阴流逝。
“……倒是阿尼斯，你有没有受伤？你看起来伤得很——”
“噢，我没事，我只是一路跑过来才会搞成这个样子。”
秋弥听到这话好像也吓了一跳。她面露惊讶，摇了摇头，拿过放在一旁的毛巾，递给阿尼斯。阿尼斯万分感激地接下毛巾。
“……对不起，我居然让你在那种状态下一个人回家。”
阿尼斯把毛巾披在头上，向秋弥道歉。
秋弥一听，马上以强硬的语气，责备似地应了句：“就是说啊。”
“司机把当时的状况都告诉我了。我在车子里醒来的时候，真是吓了一大跳……听了司机的解释后，我一直放不下心。我在咖啡部里再三劝过你，为什么你还是这么乱来呢？”
她似乎是真的生气了，说起话来和平时一样处处带刺。
此刻的阿尼斯打从心底感谢秋弥这一番说教，明明才刚在咖啡部听过，却令人异常怀念。
一抹苦涩的自嘲掠过胸口。
要不是自己乱来，玛拉就不会死，被瞒在鼓里的日子也能继续下去。
“……我真是太差劲了。”
“…………”
阿尼斯无力低吟，生气的秋弥见状不由自主地抿紧了唇。
然后，她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你那时候会留下来，不是为了知道‘唤灵’与咒搜官谁输谁赢吗？看你那样子，似乎不是什么好结果。”
“……嗯……”
阿尼斯随口应了一声，重重坐在地板上。
他没有心情看着秋弥，于是让披在头上的毛巾盖住脸，把刚才亲眼目睹的咒术战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咒搜官战败。弥赛亚派出“装甲鬼兵”。他与弥赛亚的对话内容，以及他如何试图说服弥赛亚的始末。
尽管犹豫，他还是说出了玛拉的事。
为免说来话长﹒他把见到的一切如实说了出来。
还有发生在他最重要的好友身上的事。
秋弥默默侧耳倾听，没有打断阿尼斯的话。
蜡烛在她背后燃烧，由于背光，阴影落在她的脸上。她漂亮的脸庞摇曳朦胧阴影，双眸闪耀神秘光辉。
秋弥的神情始终不曾改变，她冷静听着这一切，等阿尼斯讲完，才点了个头。
“……这样啊，她居然搬出‘装甲鬼兵’……”
“你也知道那个东西吗？”
“我也只知道名字而已。她大概是把保管以供研究使用的守护灵拿出来了吧。那本来不是一个人就能操纵的守护灵……不愧是‘唤灵’。”
秋弥娓娓道来，也许是顾虑到阿尼斯的心情，语气格外温和。
“没有办法可以打倒它吗？”
“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会非常困难。”
“……就算这样，你还是要尽你的‘责任’吗？”
“……对。”
秋弥回答的语气清楚、简短，而且没有半点犹疑。
就是因此这样，他才讨厌同年龄的秋弥。秋弥为什么会和自己差这么多呢？小时候，总是由阿尼斯带头，曾几何时，她已经变得如此坚强。
身为凯尔家一份子的责任。身为下任当家的责任。
但是，只是这样而已吗？
秋弥为何如此坚强，如此坚持负起“责任”。
该不会因为她是图伟……
——喷。
阿尼斯紧闭上眼，左右摇头，甩去自身的迷惘。
他本来就不是个有话可以放在心底的人。他下定决心，一把扯下披在头上的毛巾，直视秋弥。阿尼斯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秋弥频频眨眼。
“怎、怎么了？话说在前头，你不管说什么，都阻止不了我负起下任当家的义务。我既然身为凯尔家的一份子，就有这个责任。”
“……只有这样吗？”
“咦？当、当然，因为‘圣灵苏生’是危险的仪式，我不能放任……”
在阿尼斯强硬目光的压迫下，秋弥的声音愈来愈微弱。
“秋弥，你会这么坚持‘责任’，是因为你是图伟的转生吗？”
阿尼斯问道，双眼紧盯着秋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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