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直到很多年以后，包兴来都觉得自己错过的那场火，一直在心里熊熊燃烧，永不熄灭。

    初五那天早上起来，饺子真好吃，他爸倒了一盅酒，吱喽一口酒，吧嗒一口菜，美滋滋的感慨：“饺子就酒啊！”她妈说：“半宿没睡，累够呛，吃了饭在睡会儿吧。三儿，你这一宿都没醒，出大事儿了，你们学校失火了，都烧落了架啦！”包兴来喊着半拉饺子：“啥？”“你们教室，烧没了！”包兴来放下碗，跳下炕就往外跑，“还没吃完饭呢！”他妈的声音被远远的落在了后面。

    往学校走的路上，一条子一条子的冰瘤子，越走越密。跟头趔趄的走近了，远远的看见看见黑黢黢糊皴皴的房子，9间石头底座上有大粗柱子的房子只剩下几个半墙，走近了。门洞两边的石头柱子倒了一根，原来的黄白的柱子像烧糊了的玉米，一股焦味儿还有点刺鼻子。最东边村部的仓库没了，紧挨着的自己的四年级没了，过了中间的门洞，五年级没了，最西边的老师的办公室没了。窗户没了，门没了，桌椅板凳没了，进了教室的门，一地的黑炭和冰瘤子。墙角有一根一半黑一半白的粉笔头，拿起来，一道白白的线曲了拐弯的划过黑墙，直到手指头划到墙上粘了黑。还想考学呢，学校没了。昨天夜里应该很多人来救火，就我啥也没干。看看后面，是一二三年级的三间教室和仓库，侧面西头是女厕所，东头是男厕所，都好好的呢。怎么就我们教室失火了呢，还不如厕所失火呢。

    “兴成！”行止已经在院子里了，怹们家来了好几个人扛着铁锨、洋镐、铅子，颤颤巍巍的二先生也来了。“行止，我昨晚上睡得和猪一样，都没醒。”“兴成，我醒了也是白醒，家里不让我出来。”“你家人来干什么了？”那厚城拉着他往后边走，“小点声，我太爷不愿意说，为了门洞的柱子和过门石，这两样东西是御赐的，和‘三泉坡’那几个字是同一天的事儿，乾隆爷赏的。”包兴成点头：“嗯，知道了，我不会说的。这要怎么弄啊?”“我太爷要埋进祖坟。”

    “你们俩过来!”远处，老八那中礼朝他们喊。走近了，“八叔”行止叫了一声。“你们俩别在这了，也帮不上忙。齁冷齁冷的，回去吧。”包兴成说：“我俩都大了，能帮上！”大高个的那二爷乐了:“是大了，等再大点吧!跟着你太爷回去吧。”然后和二先生说：“玛玛，您回去吧，等我们弄好了，再找您。”那厚城他爸那中辞走过来扶着二先生：“行止，好好跟着太爷。爷爷，老九找赵先生来了也是先去家里和您商量。”

    路上行止说：“兴成，你别担心，我爸说政府一定会给咱们找地方上课的。”包兴成看着那厚城点头。到了那家，俩人躲进正房西屋，书架上多了一排书，上次的笑傲江湖只看了半本，这回这个是全的。“这回尽量看吧，我八叔把金庸给买全了。”俩人眼睛都亮亮的对了个眼神儿就各看各的书了。

    第二天一早，梦生子在大喇叭里广播，四年级和五年级去三泉坡上学了！包兴来飞奔去了那家，“你九叔呢？”他走了，去BJ上班去了！”“啥时候走的？”“刚走啊，我爸骑自行车送他走的。”包兴来掉头就跑，一路跑，跑的嗓子眼儿又干又痒，穿过小路，过了公路，顺着铁道往火车站跑，远远的看家车站上有不少人，幸亏没晚，赶上了。上气不接下气的上了站台。在人群里找啊找，找到了！到了那中仪和那中辞的身边的时候，实在支持不住了。双手撑着波棱盖大口大口地喘气。“你怎么在这啊？”使劲儿喘了几口气，“我找你！”“慢点说，不着急，还有十分钟呢！”拉着那中仪到了边上，“亏啦！”再喘口气。“什么亏了？”“你亏啦呗，管新生不教姆们啦！姆们去三泉坡上学了！”那中仪乐了：“就这个事儿？”包兴来着急的说:“对呀！”“不亏！”“怎么不亏啦？五十块呐！”“五十块买六只鸡，亏。可是五十块买你们不偷鸡，值！”包兴来惊掉了下巴一样的:“啊？！”那家人真是怪！“以后你们不偷不抢不骗，堂堂正正、坦坦荡荡做人！这怎么能是亏呢！”包兴来皱着眉头歪着脑袋看那家这个老九。“以前你往人家抽屉里拉屎，给人家小推车放气儿，堵人家烟筒，我没赔钱吧？和这回的性质不一样。你回去吧。”“你没和行止说吧？”那中仪乐了“你还不放心啊？不告密、不举报是底线。”包兴成看了看他，小跑着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喊了一句“我回去了”。得赶紧告诉胖门儿和三神仙，没有偷鸡，不是偷的，以后也不偷了。

    长大以后回忆起小时候的日子，美好而短暂。只是当时觉得很漫长。那两年发生了什么很多事，越往后越记不清楚了。那年二嫂子也生了一个臭小子，他妈要同时看两个小崽子，还要做饭，一早一晚儿的还要下地干活，越来越累。他爸还是和往常一样，平时在铁厂上班，抓时间种地。好的是一个师范刚毕业的老师做了他的班主任，这老师教怹们语文，人很好，怹们班上的同学都很喜欢这个老师。闲事儿就是那家的台湾“特务”们回来了，行止的三太爷和他爷爷回来了。因此从那以后可以去那家看彩色电视了，才知道《恐龙特急克塞号》里的格吾穿的是红色的衣服，而不是灰白色的。也因此行止有了专属自行车，自己和三神仙、胖门儿一起都学会了骑自行车。还因此全村人都知道了原来的特务不是什么特务，他们都是造船的工程师，他们都是退了休的白发老头。本命年这一年的夏天，和行止一样，都考上了娘娘庙中学，全省第一家少年军校。

    拿着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晚上，他爸乐呵呵的晃荡回来，抽了一袋烟，包兴成说：“爸，上娘娘庙每个月要花多少钱？”“就你小子这吃手，还不得二十好几啊！”“爸，你能不能把这钱都存起来，留着给我上高中。”他看着他爸沉默的脸，“我不想上娘娘庙了。”他爸朝鞋底子上磕了磕烟袋：“为啥？”包兴来有点怕，小声说：“不想上中专，我想上大学。”他爸干咳了两声，“你想和那行止学？”包兴来也觉得自己太不懂事了，不敢说话了。他爸在小板凳上又抽了一袋烟后，说：“那中辞在家吗？”包兴来低着头嘟囔：“没有，高二补课，他放不了几天假。”

    第二天早上，他问：“妈，我爸呢？”“天不亮就走了。”吃了早上饭，包兴来一个人来到小东山上，坐在大松树底下，也许是自己太不懂事了吧。两个哥哥都没正经上过初中，自己想考大学，要花钱的，两个嫂子闹不说吧，爸妈都五十了，还能干几年？要不就算了吧，上个中专就得了，其实也挺好的了。算了，晚上回来就说吧。

    被人用石头打着了脖子，扭头看不见人，“出来吧，看见你了!”三神仙猴儿一样的窜出来，“你怎么也来了？你都考上了。”包兴来说：“你呢？你咋办？”三神仙低下头，“我三科加一起都没你一科分高，初中不要我啊。我爸让我今天就去放牛，我跑出来了。我讨厌牛身上的味儿！我想去山上起蘑菇，满山遍野的起蘑菇多好玩儿啊！”包兴来落寞的说：“现在也还没有蘑菇啊，山里有了雾以后才有蘑菇呢。”三神仙说：“等你们都上了学，我就一个人去起蘑菇，再也没人和我抢了。到冬天一卖，卖个百八十的！”三神仙站起来向远处扔了一快小石头。俩人都听见了哭哭咧咧的声儿了，扭头问：“你咋了？”胖门儿喘嘘嘘的边哭边说“我爸踹我了!”俩人同时扭过头，谁也没说话。胖门儿并排坐下来继续呜呜，三神仙不耐烦的说：“我天天挨踹，和你似的天天哭啊？你爸今天咋舍得踹你了呢？”胖门儿抹了把脸:“我没考上娘娘庙呗。”三神仙乐了：“考上的愁，考不上的愁，我没想考的，也愁。”靠着这棵两人抱不过来的大松树，三个人看着远处发呆。

    “哥，你说对了，他们都在这！”听到这翠生生的声音当然是小乌金来了。乌金来了就坐在包兴来的腿上，“你们找这个地方，太可怕了，我都不敢上来，等会儿你背我下去!”她看见她的小伙伴儿站在旁边“艳子，艳子，你过来坐在我的面前来。”胖们儿说：“你是管东子他妹吧？”那个小丫头点头，坐在包兴来和乌金的面前。“哎，这个小丫头长得挺好看呀！”乌金扭头看着包兴来说：“我的好朋友，当然好看了！”包兴来连连点头：“好看好看，你也好看！”拿小乌金真是没办法。三神仙轻弹了乌金一个脑瓜儿嘣，“你上学了怎么办啊，你的名字太难写了，哎呀，累死在一年级，可惜啦！”大家哄笑，气的乌金小拳头乱打，“我会写，我还会写你的名字呢！死三神仙！我问你，你为什么姓三啊，你不是应该姓死吗！？”那厚城招呼：“乌金，过来!”乌金一边朝三神仙做鬼脸，一边爬到她哥的怀里。“你和艳子去那边摘花，别往远了走啊。”从书包里拿出小人书，四个人互相挤着看起了小人书。

    晚上，他爸进了家，坐在小马扎上，没抽烟，就直接说：“三儿，你过来，做那个小凳子上。”包兴来心里突突跳。“我去找那中辞了，我仔细的问了问他，他家行止也不去娘娘庙上了，怹们去县城里上了。你不去就是因为这个吧？”包兴来低着头点头。“人家说了你要是能管住自己上乡中学也行，要是管不住自己就上娘娘庙。你自个儿咋想滴？”“我想将来能上高中上大学，我就上乡中吧，我自己好好学呗。”“人家那中辞的意思是乡中学的教不行，学生也不行。”包兴来小声说：“我知道，可是也有考上的，上中专的，上一中的都有。”“那倒是，那家那几个都是从这儿考出去的，还有后头门家那个丫头，不上上了财校吗，也有。”他爸装了一袋烟慢悠悠地说。“你小子疯惯了，能行？你别想着钱的事儿，不用你想。你不知道怹们那家，从前多困难啊。以前不说了，后来包产到户，咱都吃饱了，他家还吃不饱饭呢。劳动力都上学了，都花钱都不挣钱，二爷、四爷的工资拿回来都不过分的，人多啊，大年三十也是棒子面饼子。那中辞上大学都是补丁摞着补丁的衣裳。你看人家一毕业，在看看现在的日子！要能把你供出去，就有了活期存款折了。”包兴来真还不知道那家也苦过。“我就上乡中了，攒着点钱留着上高中吧。”他爸吧嗒完了一袋烟，又装上一袋，用手摁了摁烟叶，叼上烟嘴儿，划一根火柴，边点边猛嘬几口，火星一闪一灭，“你不懂，你不上娘娘庙，这钱也是攒不下的。你要是能攒着劲儿，就好好学吧，也给你爹争口气！”

    饭桌上，他妈问：“地里的豆角是你摘走了吧？”他爸“嗯”了一声，“我不能空手扒拉着脚就去问人家啊，就摘了豆角，几根黄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