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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过渡

    易轻侯躺在床上,缓缓睁开眼睛。

    这是在哪?

    他从床上爬起,眼前是明而亮的堂屋,接近了傍晚的光线暧昧又泛黄,他的脑袋昏昏沉沉,一时无法适应。

    他记着……

    先是自己那位师叔率先离开,接着是师傅不告而别……

    然后呢?

    他与师兄师姐一同来到了……

    哦,对,是那位刘员外家,算是师兄的……雇主?

    他反应过来。

    当时他和师兄都需要一个暂时可以休息的地方,但这村子自然是呆不下去,附近的酒楼客栈也仅骏城那一家,不用想也知道已经去不得。最终几人还是在师姐的建议下来了这里。

    “我们为他解决了麻烦,于情于理他都总该收留一下吧。”她当时是这样说。

    于理他明白,大抵是因为师兄那任务就是他所发布,可是于情是为什么?

    师兄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于情于理……于情的话,倒也对,毕竟,他大概是师叔的棋子。”

    师叔的棋子?

    易轻侯讶然,他记得从前,父亲似乎也有讲过这位刘员外的故事,虽然内容大多是他又娶了哪家姑娘做新妾,但也并非全部。

    据说他早年曾是个落魄乞丐,后来靠着转运货物发了家,等到有些积蓄后便开始买地蓄农。等他手底下的土地越来越多,生意与财富也就随之而来。

    大家平日里对他总是恭恭敬敬,就连谁家有个什么宴席也都以能够请他到来为至上荣幸,不过众人在背地里却是常常骂他。

    当然除了如今身为地主的这层积累,他还依旧是位走南跑北的客商。他手下的业务范围是那样广,大概也是出于智纯的需要。

    路上师兄提起,也有说到那任务的由来与起因,便是刘员外的货物被一伙匪寇抢了去。

    至于其中细节,他并没有多问,不过白画还是给他讲了她所了解的大概,甚至还包括他们遇见的那位神秘的张姑娘。

    或许是因为师姐口中的张姑娘并不刻板无趣,且还与他曾经姓氏相同,所以虽然两人素未谋面,但他还是感到有一丝亲切,甚至忍不住因此幻想到师兄与对方两情相悦终成眷属的模样。

    但他不是很能想象得出来。因为他至今所了解且熟悉、称得上是的眷属也就只有他的父母。他总不能看见过天上并排而飞的燕子就畅想那是一对奔向美好生活的神仙情侣,他总不能看见过叶子上自由滚落而结合在一起的两颗雨滴就幻想那是一段旖旎浪漫的美妙爱情……

    何况——现在是冬日,春暖花开的日子早就过去。燕子没有,雨水也没有。

    这使他惆怅。

    他为他只能想到这些令人难过的事情而难过。虽说他并非有意怀抱着恶念联想,但他仍然觉得抱歉。

    他不明白人生的别离才总是常态——就连这世上最当红的头牌都不晓得能否再见那某日出手格外阔绰的恩客,何况是被俗世蹂躏着无从抉择的寻常你我。所以他不知他这样的想法本身并无过错,因而愧疚抱歉于心中那些并不具体却切实存在的想法,认为这是对师兄的亵渎与不敬。

    但,没人需要他的抱歉,他只是一个脆弱敏感的小孩。他总会觉得是他做错了什么,可其实是这个世界对他有亏欠太多。

    白画原本专心调笑于祝九鸣,回头时却忽然注意到他低着脑袋落后两人半步,她猜想他心里大概是有些失落,也许正是源自于事件结束后那有如潮水退去后的大片空虚。

    她变戏法般不知从哪掏出一个手镯,想要来哄他开心。

    她让他伸出手来,她说她要亲自给他戴上。白画笑得那样温温柔柔,让他忘记还有拒绝这个选项。

    师姐拉住他的手,那修长白皙的手指在这寒凉的天气里着实清冷,可又神奇地令他不舍挣开。她教他把手蜷缩成团,说是更方便戴上。可其实不用,那镯子稍有些大,他甚至需要五指用力张开才能确保它不会掉落下来。

    尽管如此,但他还是喜欢。

    他惊喜说:“好漂亮。”

    可他说完却又觉得这样的回答好像太过简短而显得敷衍,因此重新又说:“真的好漂亮。”

    白画闻言捂嘴笑道:“我知道。”

    她不是说她知道那手镯漂亮,而是说她知道他并没有敷衍,是真心觉得漂亮。

    易轻侯张开一半的嘴重又闭上,他抿了抿下嘴唇,一时失语。

    她没有解释说其他,仅仅笑笑,不加另外多余的话。

    因此他也终于确信他同样不需要多作解释。

    即使他不知道说些什么,也可以享受——即使不知道说些什么也可以什么都不说的这份安详。

    师兄摸摸他的脑袋,这让他感觉自己是被当成类似一只小狗,可他又实在贪图起其中的温暖与安心,所以并未躲开。

    三人渐行渐远,他沉默,师兄师姐也情愿陪同他一路沉默。

    积雪被踩在脚下,让他重新觉得有趣。

    他身上还穿着不属于他的道袍,但他现在并不在意了。

    ……

    他回想起一切,两只手慌乱地左右摸向手腕——还好,那镯子仍在手上。

    他一时放下心来,才注意到自己不知何时流下了泪。

    这时窗外忽然传来说话的声音,引起远处犬吠声不断。

    听那声音像是两个年轻女子。

    其中一人歇斯底里质问到:“里屋是谁!”

    “是、是与那两位一齐来的贵客……”另一人急切但软弱道,听她的话语似乎是想阻拦,但毫无作用。

    “又在骗我!我不信!”堂屋的门被那人粗暴闯开,易轻侯还坐在床上,慌张伸手擦掉了泪,他像是一个偷盗了本不属于他的宝物的窃贼被当场抓到,一只手用力抓住床上的绸布,不知所措,木讷愣住。

    两人四目相对时,他看清那人的面目。

    其实对方出乎意料地年轻,连女人都谈不上,而只是一个女孩,看样子甚至不比师姐大了几岁。

    她的头发凌乱且长,四方八面披散开来,看起来很怪。但让他挪不开眼睛的却是那红得刺目的唇,在这冰冷的生活中炽热滚烫,于这冬日里像一个燃烧着的火把。

    她的双目睁开很大,眼神在发隙里透出晦涩阴暗的光,映照着她那清秀明丽的脸庞,凄美的妆容格外使他惊心动魄。

    那女孩的身份不得而知,但却明显比一同进来拉扯着她的另一人要高。她身上的衣物华贵但失重,堆砌起太多美丽的元素而不在意协调与平衡,精致雍容但过分甜腻,像是某种惹人浅尝辄止的漂亮糕点,味道发狠般给予舌尖重拳。

    门外呼啸着冬日的风,像一只脱笼而出凶猛的兽。

    随后赶来的是一众家丁奴役,干练又井然,沉默而寡言。

    “放开我!放开我!”她大叫着被拖拽出去,身上火红色的披风镶着金边,像是要被风雪扑灭的火焰,但她犹自发声:“我看到了!你们又在骗我!那分明是个漂亮姑娘!哈哈哈哈哈!你们都在骗我!”

    易轻侯被她吓住,而忘记反驳她有关自己性别的误解。

    她狂躁、尖锐、执着、无理,活像一个女疯子。或许当她不被押在这台阶比山还高的深宅里时,也能为大家创造许多茶前饭后打发时间的话题。

    直到她走了很久,留在屋里的气味还在,那淡淡的香气,易轻侯叫不出名。

    “小先生,您受惊了。”一位稍有些年纪的侍女进来对他宽慰道。

    侍女们发觉他已然醒了,便依次端来了温水热水冷水香皂丝绸熏香……预备服侍他净面、洗手、漱口、束发、更衣……

    “唔,方才那人是?”他趁着自己脸庞被热水敷过一遍的间隙问到。

    一旁的侍女举着熏香,在屋内四处转悠,这次他从中闻出一丝桂花的香甜。

    “她是老爷昨日新纳的妾,没有规矩,让您笑话了。”答话的侍女在热水中摆开丝绸,又捞起拧干,用手指蘸着去擦拭他脸上的细节,十分平淡地说到。

    侍女们很懂规矩,无论何时都是那样不做多余的表情,也丝毫没有因为他是一个孩子就轻慢对待。

    她们很好,这样的服侍也足够周全,但他只觉得身心拘束。

    最终因为他坚持要自己更衣,侍女们为他留下一件锦制的白玉色常服,便退出屋内守在门外。

    他换好衣服,想了想,还是把原本那件道袍仔细叠好,等到未来哪天还给智纯。

    他打开门,侍女们一齐作揖,像是花团锦簇,一并开放。

    她们齐声说道:“您看起来真是动人。”

    话语分明是夸赞却像早早就已预定的谎言而让人有些哑然。

    为首的依旧是那位上了年纪的侍女,上前一步,恭敬问他想要去何处。

    “我师兄他们在哪?我想去找他们。”

    “两位正在会客厅。请随我来。”

    说罢,她便刻意缓步,牵引他跟随。

    一扇门、两扇门、三扇门、四扇门、五扇门、六扇门、七扇门、八扇门、九扇门……

    他们一连走过很多扇门,穿过无数假山和花草景物,终于来到那厅堂面前。

    “师弟!”白画远远见他过来,便欣喜笑道,“来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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