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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疤痕

    和往日无异的训练结束,韶槿扶住墙边慢慢坐下。

    “嘶……”

    轻脱下足尖鞋,脚上大片淤紫触目惊心,趾间的厚茧掺杂着磨破的血泡。

    然而脚的主人只是淡淡地贴上创可贴,起身拐进储物室。

    “又该换鞋了……”

    对舞鞋的一番缝补无果后,韶槿叹了口气。

    又从储物柜里拿出一双新鞋。

    试了试,她蹲下身开始用力摔鞋,让鞋子尽可能柔软。

    摔着摔着,她渐渐出神。

    程钧启的声音在耳畔回响。

    “……喜欢?那就坚持……”

    那是似乎是他很久以前说过的话,至于为什么这样说,她也无法追溯。

    回神时,手下突然一松。

    “韶……”门刚被打开,走进的人冷不防被韶槿的鞋砸个正着。

    闻声,韶槿顿时立起身,看着捂脸的林琬不知所措。

    “没事儿吧?我刚才走神不小心松手了,对不起对不起……”

    林琬连连摆手。

    “没……没事儿。”她尝试睁开眼睛,韶槿焦急的脸映入眼帘。

    “真没事儿……哦对,团长叫开会,快走!”

    说罢,林琬拉着韶槿往外赶。

    步伐加紧,韶槿却骤然感觉后背一凉。

    掉下来了?

    幸亏没穿露背的练功服。

    松口气,韶槿也大步跑起来。

    “……艺术节举办地定在我们剧院,任务比较艰巨……”

    “本剧院计划出演经典舞剧《罗密欧与朱丽叶》,我们会慎重挑选主演,万不可出错……”

    “经过上次的公演选角,我们决定……”

    “韶槿!”

    角落里的韶槿一颤。

    “这次由你出演女主‘朱丽叶’,记得下来和冷杨打好配合。”

    她掀眼看了看邻桌,冷杨正坐在一群男舞者中间,听到她的名字时望这边温柔笑笑。

    在隅桐舞剧团的众多男舞者中,冷杨算能担头面的存在。

    冷杨比韶槿大一届,属于温柔学长型,生得白净,少年感十足,性格开朗,很受团里女生的欢迎――除了韶槿。

    “明白。”

    两人同时应声。

    散会后,韶槿疾步奔到更衣室换下练功服,向后背艰难伸出手,撕下发皱的遮暇贴。

    镜子里,映出少女背上的红色疤痕。

    从左肩胛一直蔓延到右侧后腰部,由于烧伤面积大且较为严重,以至于手术都无法完全淡化。

    韶槿脸上一丝神伤黯然划过。

    整理好表情,她手脚麻利地收拾完东西。

    跨出门没走两步,冷杨又追了过来。

    “小槿!”

    韶槿转身,看向满脸灿烂的冷杨。

    “那个……可以找个时间,我们单独排一下戏吗?”

    想了想,她淡淡开口。

    “可以。”

    “那……”

    “今晚不行。”

    “那就……”

    “我明天有课。”

    “啊……”

    眼看对方再被拒绝就要哭出来的样子,韶槿无奈妥协。

    “……明天下午吧,我下课就来。”

    冷杨眼中光彩忽闪。

    “嗯!”

    等看不到冷杨的身影后,韶槿转身面向拐角处。

    “您二位还看什么戏呢?”

    闻言,俞可欣和林琬从墙后默默走出。

    “哎哟~咱们的高岭之花到底想被什么样儿的男人摘啊?”林琬亲昵勾住韶槿的脖子调侃道。

    “你喜欢?去追呗。”韶槿答得漫不经心。

    “可人家喜欢你啊拜托!”

    林琬承认,眼前的韶槿长得乖巧而精致,乍看甚至让人一眼惊艳。

    只可惜拼了命的练舞立志冲进国家舞剧团,脚上哪哪都是伤,连男人都不感兴趣。

    想到这儿,她恨铁不成钢地叹口气。

    “行啦行啦,别扯了,晚上吃什么?”俞可欣突然插嘴。

    “那必须得吃肉啊!”顿了顿,林琬拍拍身旁的韶槿,“一起?”

    “不了,我待会儿有事儿。”

    “好吧~”

    韶槿看着手机上空白已久的聊天界面,犹豫发了条消息。

    ―哥哥?

    过一会儿,对面恭敬回复。

    ―抱歉,我是你哥哥的朋友,你哥哥去世了,我们深感痛惜。

    “……”

    韶槿无语蹙眉。

    韶槿:我月底有演出,下个月回来。

    韶谌:节哀顺变。

    韶槿:我给你买了衣服。

    韶谌:哦?这么好心?

    韶槿:你不是死了么?[微笑]

    韶谌:看广告复活了[微笑]

    韶槿:……

    迟疑片刻,她小心问道。

    ―哥哥

    ―你们男生会喜欢什么样的礼物啊?

    那边语气依旧散漫。

    ―钱

    许久,韶谌又回复一句。

    ―怎么个事儿,谈恋爱了?

    韶槿没再回答,面前的饰品柜正让她犯难。

    虽说程钧启没有打算追究钱,但她也不想亏欠别人。

    不收钱,那就换成对方能接受的东西。

    “腕表太俗气,领带夹太普通,耳夹不适合他……”

    思绪一顿。

    怎么像给男朋友挑礼物?

    韶槿回过神,视线停在一对袖扣上。

    “‘棋’?”

    “是的女士。”专柜员满脸笑意,“这款袖扣名叫‘棋’,整体偏低调成熟风,因为您可以看到……”

    黑色树脂做成圆形整体,色泽深沉,如同一枚棋子,又如猎手的运筹帷幄之势,银质细镶边衬得瞳仁般的黑棋愈发深邃。

    莫名……很像他。

    韶槿移眼看了看价格。

    和房费相差不大。

    “就这个,谢谢。”

    闲棋糖水铺外。

    蝉鸣咏唱着盛夏,聒噪的鸣声惹得微风也掀起热浪。

    身着蓝裙的韶槿站在店外,姣好的身影引得路人不时注目。

    她望了望二楼,男人的身影没出现在预期的座位上。

    “不是说经常来吗……”

    韶槿进店等了会儿,楼上楼下轮流坐,可程钧启的身影迟迟未现。

    她没敢提前跟他说,怕他又一次拒绝自己。

    垂眸看着手里的黑色礼盒,韶槿眸色渐沉,起身离开糖水铺。

    刚出店没多久,一辆车在店门外缓缓刹停。

    程钧启跨出车门松了松领带,走进糖水铺。

    “老板好!”一进店,柜台的店员便热情招呼程钧启,“天气很热,需要为您准备凉茶吗?”

    “嗯,谢谢。”

    程钧启靠在柜台旁,高大的身影吸引不少人的注意。

    抬眼一瞬,他透过玻璃窗看见路边等车的韶槿。

    程钧启朝一个店员勾勾手。

    “那个女孩儿,来过店里?”

    店员顺着程钧启的目光望去,看到少女时一愣,随即点点头。

    “如果没记错的话,她从早上一直坐到中午,点了好几份草莓冰沙……”

    他拿起茶杯啜饮一口,目光未能从远处移开。

    回忆断续涌入脑中。

    八年前,似乎是个秋天。

    天气已然变凉,程钧启坐在与自己形成鲜明对比的粉色椅子上,一双长腿塞不进桌下,只得露在桌腿旁,在狭小的座位里显得有些局促。

    再抬眼,看见韶槿小心翼翼拿着两份草莓冰沙靠近自己。

    一份递向了他。

    “草莓冰沙,我请你!”

    男人低睫,注视着淋满粉红色果酱的冰沙球,以及点缀其上的新鲜草莓。

    唇齿间化开的甜腻让他下意识皱眉,程钧启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还在大街上闲游,怎么就被眼前的小姑娘拉来吃这么幼稚的东西。

    “也不怕吃了拉肚子?”

    “不会啊,反正我从来没有过。”一怔,韶槿皱眉看向程钧启,“你肠胃不好?”

    看着女孩严肃的脸,程钧启淡淡挑眉。

    “没有。”

    “哦,那就好。”小姑娘埋头开始解决自己的那一份,“我哥说要知恩图报,你上次帮了我,所以今天我请客。”

    程钧启托腮没说话,视线移向韶槿身上的舞裙。

    “在学芭蕾?”

    “嗯。”韶槿点点头,语气肯定,“我很喜欢芭蕾舞!”

    “是么……”大概没猜到女孩的反应,程钧启忽地有些走神,“喜欢,那就坚持下去。”

    “嗯!”

    女孩眼里的光灿如星汉,笑靥如花。

    “对了哥哥,你多大啊?”

    “二十。”

    “那你没有工作吗?”

    “什么?”

    “这两天也不是节假日啊,我家邻居的大哥也是二十岁,但他还在工作,所以没回来。”

    “……”程钧启心虚看向别处,“我有工作。”

    韶槿含住勺子,定定看着对桌的男人。

    “你不喜欢你的工作?”

    他转眼看向女孩,眼神里带有一丝意外。半晌,程钧启才出声。

    “嗯。”

    “那为什么不能做自己喜欢的工作呢?”

    他又看向窗外,没有回答。

    “喜欢,就去行动!”

    “假如有人要拦你呢?”

    “那……就把他踹开。”

    程钧启忍俊不禁。

    “不是你自己说的吗?”见状,韶槿有些莫名其妙,“喜欢,那就坚持下去!”

    “你想做什么工作?”

    他抬眼,挑眉望向糖水铺的柜台。

    “开家糖水铺?”

    “啊?”韶槿一愣,“你长这么凶不得把人都吓跑了?”

    “那我就开个双层楼的,我站二楼,就没人能注意到我长得凶不凶……”

    因为月底的表演,训练时间加紧,韶槿后来没再去糖水铺里找程钧启。

    那对袖扣自然也被滞留在她的储物柜里。

    “快快快!最后一次彩排!”

    “都给我把腰直起来!”

    团长在台下厉声指挥,台上的舞者们尽量压抑自己的疲惫,努力伸展舞姿。

    连冷杨在托举韶槿时,都能明显感觉到她的舞服被汗浸湿。

    韶槿贴近的一瞬,冷杨虽知是剧情和编舞需要,但还是会忍不住脸红。

    注意到冷杨表情的韶槿有些不悦,擦肩转身借机轻声道:“别出岔。”

    少年立马回神,又投入表演。

    终于结束,有人忍不住倒下躺在地板上。

    “小槿!”

    韶槿应声抬头。

    “给,喝水。”

    “谢了。”

    她接过冷杨手里的水瓶,一口灌下去,冷杨却支支吾吾地又想说些什么。

    “有事儿?”

    “那个,演出结束后……”冷杨声音渐渐低下去,“可以约你……出去玩吗?”

    “不行。”几乎斩钉截铁,韶槿继续补充,“假期我要回湛桥,不待在隅桐。”

    “啊……这样……”

    蔫气的冷杨起身走开。

    “可以约韶大小姐出去玩吗~”

    “不可以~人家要回家~”

    身后传来俞可欣和林琬一唱一和的阴阳怪气。

    “你俩够了。”韶槿朝后扑去,三人嘻哈着跌倒在地。

    “你在隅桐玩儿两天再回去吧?”

    “不了,有点想家……”

    “……”

    不远处,一道染上嫉妒的目光正紧盯三人。

    “……东西呢?”

    韶槿在化妆室内四下翻找,从里到外。

    “失算了……”

    认清事实,韶槿眉头紧皱,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小槿!”

    门外传来俞可欣焦急的声音。

    理理头发,韶槿硬着头皮起身离开。

    少女白色露背戏服里,一大片红色疤痕格外醒目。

    在幕后做最后的准备时,韶槿有意观察着众人的反应。

    光线较暗,舞者们也都在熟悉着自己的动作与换位,暂且无暇顾及她。

    直至冷杨站到她身边。

    冷杨瞥眼看了看韶槿的戏服,温柔笑道:“很漂亮。”

    虽知道冷杨意在指她的妆容和戏服,韶槿还是被惊得额角渗出冷汗。

    即便无人在意,疤痕始终是她内心无法迈过的一道坎。

    幕布拉开,众人上台,韶槿则和冷杨等待他们该出现的片段。

    冷杨则觉察出端倪。

    往日里,韶槿要上台时总是兴奋得四处乱窜,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很快,轮到冷杨出场。

    剧情已经演绎到罗密欧擅闯朱丽叶家族的舞会,并对舞会上的美丽少女朱丽叶一见钟情。

    韶槿在灯光与目光的交织中起舞,上台从不紧张的她,此时向外伸出的纤手在微颤。

    舞者们都沉浸在自己的表演中,但当韶槿将疤痕暴露在他们眼前时,都下意识一愣。

    台下的观众也议论纷纷。

    除了程钧启。

    自从被何染枫带来剧院后,他也不时会入场坐上半天,直到一部舞剧结束。

    此刻程钧启注视着台上的韶槿,眉头微皱。

    少女转身的每一瞬,那片红色疤痕都会清晰映入眼中。

    音乐节奏不紧不慢,韶槿却度秒如年。

    舞剧第一幕迎来尾声。

    朱丽叶在洒满月光的露台上叹息,遇到翻墙而入的罗密欧,朱丽叶又惊又喜,两人在月色中缠绵。

    正当冷杨托举韶槿时,韶槿本应顺着冷杨的动作向后仰去,但当他的手抚上她的脊背时,韶槿反射般弓一下身子,手上的动作略微变形。

    冷杨顿了顿,继续表演。

    程钧启目光也淡淡追随。

    幕布拉合。

    后面的表演韶槿忘了怎么结束的,只是机械般重复着训练时的动作。

    那年的火好像又烧到眼前。

    她死死护住怀里的舞鞋,在浓烟与火舌中寻找出路,凭着记忆,在火光中找到方向。

    正打算从火上越过再冲向门口时――

    砰!

    短暂的眩晕后,刺眼的火光让她瞬间清醒,后背灼烧产生的痛感愈发剧烈,强压着眼泪,韶槿想从重物的压制中挣扎起身,奈何呼吸不畅用力不大,她只能在烈火中哭吼。

    为什么舞鞋会被藏到隔壁教室?为什么舞蹈室会起火?为什么没人来救她?为什么……

    火焰无声,贪婪地吞噬一切。

    “……喜欢,那就坚持下去……”

    那个声音很远,却在她的脑中一遍遍重复。

    压着最后一丝意志――直到楼外警鸣声响彻天际。

    “……烧伤面积较大……”

    “尤其是背部,恐怕很难修复……”

    缓缓睁眼,景芸和韶承明焦急的脸庞逐渐清晰,她一时间说不出话,移眼看见韶谌也红了眼眶。

    再后来,她每每看见自己被烧毁的脊背,都几近崩溃。

    或许对火的阴影早已消退,灾难却化作她背上的永恒烙印。

    “你在干什么?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作为一名舞者,你该时刻警醒自己!”

    “作为首席,你应该好好反省!”团长厉色道,“得亏没造成什么实质性影响……”

    “还有,你的疤怎么……”

    韶槿睫毛颤了颤。

    “算了。”

    “……”

    抬眼望向窗外。

    阴云密布。

    “你好!”

    韶槿吓一跳,连肩膀都跟着一抖。

    店员也被她的反应吓一跳,连忙解释:“不是,我喊你有一会儿了你都没反应……”

    她摇摇头。

    “一份草莓冰沙。”

    “好的!”

    快一个月没来糖水铺,韶槿有些恍惚。

    那对袖扣仍在包里。

    阴雨天,店里人不多,难得清净。

    距上次表演已经过去三天,但韶槿总觉得心情莫名沉重。

    淅淅沥沥的雨点落在窗沿,平添一分愁绪。

    桌前的另一张椅子被轻轻拉开。

    来人坐下。

    韶槿眼神闪了闪。

    “程……钧启?”

    程钧启没说话,向她面前推来一碗汤。

    她注视着那碗绿豆汤,犹豫片刻,喝了一小口。

    绿豆的清香和糖的甜味相得益彰,绿豆也是恰到好处的软烂,不至于让口感崩塌。

    她又抬眼,对座的程钧启正面无表情在电脑前忙碌。

    头发梳成较为正式的背头,额前刻意留了两缕头发,沉稳中又有几分玩世不恭,雅痞感扑面而来。

    当然,依旧帅气。

    韶槿眨眨眼,又埋下头。

    想了想,她还是拿出那对袖扣,递到程钧启面前。

    “这个,你还是收下吧。”

    程钧启淡淡接过盒子,韶槿反而意外。

    他不拒绝了?

    “早知道你接受得这么坦然我一个月前就该直接跟你说……”她喃喃道。

    “今天没和朋友一块儿?”

    “没……没有。”男人突然出声,韶槿有点猝不及防。

    程钧启眼睛不离电脑。

    “有心事儿?”

    “……”

    确实有。

    韶槿用勺子拨弄着绿豆汤,闷闷出声。

    “工作,出了点差错。”

    程钧启没有出声,似乎在等待她的倾吐。

    “……大概就是,我在演出时犯了很低级的错,但我本不应该犯的,但……”声音渐渐哽咽,“我的缺陷……”

    “我的疤……”

    泪珠不争气地从眼眶滚落,韶槿抽噎起来,肩膀不住抖动。

    大概也是闷了太久,当有人愿意让她倾吐时,委屈和不甘终于如洪水溃堤。

    不知何时,程钧启合上电脑,静静倾听韶槿断续着把话讲完。

    听她是如何找不到遮暇贴,听她是如何慌乱,听她是如何失误,听她是如何被训……

    全程,他只是默默听着。

    眼底不见波澜,却又满是她的影子。

    雨仍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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