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世家凤命女

    贞观六年秋,长安城。

    不是很热的天,甚至秋雨一阵凉过一阵,跟着羽林往前挪动的主御厨,走出了一身的汗。

    也不奇怪,正是陛下动御膳,上朝大臣们用廊下食的时候,这一餐无论是哪边出了问题,都不是他一个御厨担得起的。

    当今这位虽无刑苛之名,却也是个眼里揉不得沙的,御厨沉着一腔心事,反复回想今日排膳,没有啊,都是正儿八经中正平和的食膳。

    旁边站了一溜眼观鼻鼻观心的大臣,底下屈膝跪了个御厨,上头的君主脸色不好看,“朕的膳食中为何并无海物?”

    本来今日的御膳也算合意,要不是听到朝臣私下邀约海草煮羊汤,他还不知朝臣都吃过,就他不曾有。

    竟是这么个事?御厨抱屈,却不敢表现出来,只是斟酌着言语,“王……娘子手下的医确认,海物不是人人都可食用,有生小疮甚至危及生命的可能。”

    至于主动叫陛下试试食用后是否有恙?他又不是有恙。

    “那她的琅琊王氏在贡什么东西?”君主打了几个转,越发生气。

    有朝臣眼观鼻鼻观心,千言万字堵在嗓子口,自然是没敢说:

    可不得贡么?早先为了关中瘿疾,麒麟没打招呼就修路,惹恼了陛下,把她拘来。

    现在有什么东西不得惦记着陛下?至于东西送了来,琅琊王氏的帖敢不敢递,宫里敢不敢收,就是另一回事了。

    打着贡品名号,结果随便捎上的次等海产,送医坊的海产角料都卖的卖,送的送,偏偏这贡物每次穿山过水的来,打宫门口溜一圈再穿山过水的走,群臣讨论过几回,都觉得这胆大包天的样子,八成是麒麟的意思。

    他们夹在中间装聋作哑,也是很辛苦很心惊胆战的。

    君主看着下方的朝臣只觉越发肝疼。

    别以为他不知道。

    琅琊王氏那女郎快成了护国麒麟下界了。

    定赈济策以为是王氏窃取民心之造势。

    进了长安也多有惊人之举算认了她果神童也,聪慧非同一般。

    登基以来三年大灾,到她入长安两年多来,就变得承平稳定,纵偶有小灾,地方可自行解决,无需他下诏赈济……

    君主撮着牙花。

    河南道十数年没历过大型天灾的事都牵强附会上了。

    *

    “我以后能不能像我父一样驰骋沙场,为陛下扫除虏患,立赫赫战功?”少年趴在墙头,看着院内危坐的皂衣身影,院内人不及躲避,只得以素纱团扇覆面的模样,像极了同龄的羞涩女郎,令少年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懊恼情绪。

    到底是谁撺掇的他来?趴女孩子墙头……怕是不好,这是浪荡子作为。

    若叫皇父知道,怕不是要提鞭追打他三条街的。

    然而少女的回答很快破坏了这种错觉,“不能。”

    “为什么?”少年被直接否定,一瘪嘴,已经忍不住含了泪,“你都没看过我,相士都得相面望气呢。”

    “因为战争胜利要素在于,天时地利人和的转换抢据,或者是碾压对手的高超战术,制造并袭击对方的破绽,而这些,最初都是陛下完成的。”

    院墙外,响起无数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少年一脸恍惚的呢喃“不会吧”,然而思前想后,还是不死心,“以后就不成了吗?我也想。”

    少女叹息了一声,“举个例子,得到关中兵兵权就有机会一统天下。”

    少年一脸恍惚,“等等……”

    然而少女已经说了下去:

    “关中多山,交通不便,使百姓穷困,养出民风彪悍,是为兵家龙脉所在。”

    “华夏之地幅员广阔,东南西北差异极大,从极偏之地起兵的,到腹地就容易水土不服甚至引动瘟疫了。”

    “至于富裕地方,用自己的性命去抢据跟自己毫无关系的苦寒之地,只为成就上位者的封妻荫子,皇图霸业?凭什么呢?谁给的起这买命的钱?当然,允诺屠城就是针对的短时间刺激性办法,虽然有伤人和。”

    “打仗打的是哪边等待分配利益的人更多,只要绝大多数兵丁都看得见,他们都有可能因此过上以前没有的好日子,未必死心塌地,但他们会为此卖血卖命,否则,时间久了,他们就会想家,想故土,想太平了,打不死对面,还不能消极怠工吗?”

    “所以四面边陲之地,真正能征召的就是没有跟上利益分割的人,以南打南,以北打北。”

    院子内外一片安静。

    唯有少女清脆的声音接连响起,如数家珍,微微带着点倦意的慵懒,宛若秋风高爽。

    “比如秦法疲民弱民,奠定一统天下的霸业,但也葬送了一个王朝。”

    少年扒着瓦片的手攥紧,“还有吗?”

    “嗯……四面楚歌,绝好的攻心计,楚霸王一支骑兵连夜脱逃?对,他就带的走一支骑兵了,那是他真正花大价钱买过命的亲军。”

    少年扒在瓦片上的手忍不住捏起一块,捏的指尖都发白,“所以……”

    “哦,所以陛下穷的刚刚好,国库和兜,比脸还干净,天灾一起,兵心凝聚无往不利,就和游牧民族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入关抢劫一样,只怪没他反应快。”少女的声音含笑,还带着点活泼。

    “啪”瓦片落地,发出清脆的响。

    那是少年被高高抛起的心摔碎的声音。

    少年结巴了起来,“麒麟,你为什么会下凡的?是不是因为嘴太坏了?”

    少女扭头,捏着团扇柄的手露出截清瘦的皓腕来,“我是凤女,凤凰家十个毛团出去玩,丢了一个,就我了……”

    声音带出了些许恼嗔,“你这人才是嘴坏,居然口出恶言坏女孩子清誉,我由陛下亲下旨接入长安,我父兄更是朝廷公认的清贵忠良,名声岂由你置喙?俗物大是不堪,快快离去吧,再闹喊非礼了。”

    少年:……

    少年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闭嘴扭头:不愧是她,一看就知道做得出来这样的事,玩兴上头把人家孩子丢了。

    叠罗汉的小少年们十数步外,花木掩映后的回廊站着一排人。

    尉迟恭只恨今日为什么要带了耳朵,还有那边满脸恍惚的孩子里,怎么就有一张蠢脸,最是眼熟,最是让人恨得牙痒痒。

    陛下是听说蜀王恪等人相约来相面,起意来看,倒也没带什么普通朝臣,可他们这些个国公全被点上了。

    结果呢?不止兔崽子他们面没相上,他们这群文武也活生生被架上了。

    这是蜀王能听的东西?

    这是他们能听的东西?

    一片冷凝的安静间,尉迟恭只好像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越放越大,还不知道这些同僚深水下多少活络的心眼在疯狂运转,只求拿捏一个分寸。

    院子里那个反正不想做人,她装都不装,可皇帝这会儿怎么看?

    更糟心的是,皇帝不看,沉水的面色谁也看不出想什么,认罪吧,就怕认的不好,哪怕本来没那个意思,也被架的不好下台了。

    可不认罪吧……尉迟恭试图把听到的东西清除出脑,却一件件溜回来钻进脑袋里。

    他说怎么有些时候打仗特别顺手,他知道那是战机,战机怎么来的呢?好像……敌方遭遇重大打击,包括且不仅限于敌酋授首,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或者被敌军冲阵。

    他们为什么会乱?哦,看不到利益了。

    尉迟恭心跳的极快。

    勇猛是将,知其然的是帅,能知其所以然的是……

    这是他能听的事吗?

    尉迟恭憋气:这没道理,他一个大老粗,老了老了,为什么要遭遇这样的灾难?

    余光投向不远处一身清隽的人:老萧啊,说好的智计百出呢?全指望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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