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熬过秋天的红叶,只为梦里的那场雪……小芳……今年的秋叶又红了啊!可是……可是明年……明年……”

    沐秋华想到伤心处,只觉心口更如刀割一般的疼,他深凹的双眼亦慢慢变得暗淡无光,就如同那折多山谷的暮霭,终于湮没在无边的凛风萧瑟。

    “我送你回酒店。”年轻人默默捻着手中早已熄灭很久的烟头,直起身,将领口往上拉了拉。犹豫间,他想要伸手去扶沐秋华,却又倏地停在当空。因为此刻他突然发现,眼前这个面容枯槁的老人似乎已然深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无从自拔,让人不忍去打扰。

    思虑片刻,年轻人还是探身轻轻拉了拉沐秋华的衣襟。山谷的风已慢慢涌上来了。

    “跟我走,现在还来得及下山。”

    “年轻人,你走吧!我……不走了……”沐秋华呆呆地望着远处山谷,话音有气无力,但却又异常平静和坚决。

    “不……不走?”年轻人的脸上顿露出惊疑之色,虽然他年龄不大,但也清楚地知道这山顶寒夜的可怕。

    “不走你会冻死在这里。”

    年轻人霍地捡起地上的旅行包,反背在胸前,再次伸出手,“走吧,我背你上去!”

    沐秋华仍旧面无半点波澜,佝偻着的身躯静静地坐在石凳上,“我哪里也不想去了。”

    年轻人没有想到眼前这个骨瘦如柴的老人竟会这般执拗,但他一时也着实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得再次愤懑坐下,重新点上一根烟。

    “你是想就此交待了自己?”年轻人用力吸了一口烟,快速吐出,眉头紧锁起,“可我,还没有听完你的故事。”

    “不了,”沐秋华木然苦笑着摇头,“不讲了,我的故事结束了!”

    是的,沐秋华的故事结束了,二十九年,这对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来说,这个故事的确太长了。

    “你今天来本就没打算离开,对吗?”年轻人问道。

    “今天是当年我和小芳第一次来此的日子,这里是我和她定情的地方,也是小芳离我最近的地方。”沐秋华怅然一叹,蓦地回首:“孩子,你快去找你的朋友们吧!不要再陪我这个糟老头子了。你放心,风来的时候我会回去车里的。”

    “一会刮起大风,温度下降,路面会非常冰滑,你如何能爬上去寻到你的车?”年轻人不禁皱起眉头,叹了口气。

    “你不用管我了,去吧。”

    年轻人想来还从未见过如此倔脾气的老头,但同时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老头似乎也的确算得一个痴情种。

    时间已不容再耽误了,倘若冰雪来袭,再走将绝无可能。年轻人这一次没有再去劝说,而是直接将手伸进沐秋华的外衣口袋,几下搜寻便干净利落的取出车钥匙,随即头也不回的径直朝山顶走去。

    约莫半个多小时后,他再次返回,将沐秋华的车停在了路边。随后,他又开来自己的车,与沐秋华的车前后停着。

    “既然今夜你不走,那我陪你!现在这个时间已无法下山了。”年轻人说着将车钥匙递给沐秋华。

    此刻,天已经完全黑沉下来。

    “叔,你既然不愿再讲你的故事,可愿听我的?”年轻人将车座椅调到了最低,平躺着身体,问向车后排的沐秋华。

    “你说吧,孩子,大爷愿意听。”

    年轻人将双腿直直地伸展出去,搭在挡风玻璃前,半起身将身体调整到一个最舒服的位置,又再次平躺回去。他微微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开始讲起他的故事:

    ——就从我七岁时的那个傍晚说起吧!记得那一次,也是妈妈唯一一次打了我。

    那时候,我刚读小学二年级。那天,放学之后我没有回家,而是徒步走了十几公里的山路,到了一条离家很远的河边。那条河,很小的时候妈妈背着我到过几次,我只依稀记得一些路。等我连翻过几座山,磕磕绊绊走到那里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

    其实,曾经更小点的时候,我就有过一次想去到那里的冲动,可终究还是因为害怕放弃了。可是那一回,我最终不顾一切的去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去吗?因为我再也无法承受别的孩子骂我是一个没有爸爸的野孩子。就在那天放学的路上,他们仍如往常一样,又开始无端的取笑起我,更有一个孩子趁我不注意突然从我的身后窜出,将一把苍耳用力揉进我的头发里,随即跑开,与别的孩子混到一处,大声笑我就像那些苍耳一样,是一个有娘生没爹要的孩子。

    羞愤之下,我追打他们,骂他们,可最后来却是他们将我按倒在地,朝我的脸上吐口水。

    在他们离开后,第一次我没有去往那个通向回家的路,而是在一个岔路口,走向另外一个方向。因为妈妈曾经跟我说过,在那条河上,有座很高的桥,我的爸爸便是死在那座桥下。他是为了去救一对被卷入河水漩涡中的母子,最后因为再无力自救,而死去的。

    那天,我沿着河堤那条小路,不知道跑了多久,多远,最后鞋子跑掉了,我就光着脚继续跑,一边跑一边哭。我大声喊着爸爸、爸爸,可不管我怎么喊,无论我跑多远,我始终也看不到那座高高的桥。

    妈妈找到我时,是在第二天的清晨。我至今都不知道,她是如何找到的我,因为我真的走了很远很远,我甚至已不记得自己是何时倒下,何时近乎昏迷的睡去。我唯一能知道的,那就是妈妈一定亦是跟我一样,走了整整一夜。

    我记得非常清楚,在妈妈寻到我的那一刻,一句话也没有说,哪怕一个字也没有问我,她只是将冻得嘴唇乌紫的我迅速从路边抱起,回身往家的方向走。她默默地从我的头上将那些苍耳一颗一颗地剥去,滚烫的眼泪亦一滴一滴的落在我的脸上。

    那一刹,一轮红日正从东方的天露出了半边脸,可余光中,我看到妈妈的眼睛却比那红日还要红。

    回到家中,妈妈给我洗干净了身子,重新换上衣服,抱到床上,不大功夫又给我端来了一碗面。

    可等我吃完饭不多时,她又再次回到床边,只是这一回她的手里紧紧攥着一根竹条。

    那一次,妈妈把我的屁股打得整整肿了三天,而也是在那三天之后妈妈帮我转了学,我们也搬了家。

    其实,我至今都不能确定,那一次回来妈妈有没有骂过我,或者我有没有向她诉说过委屈,真的一点也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从那以后,妈妈再没有打过我,而我也没有再犯浑过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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