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11.

    “我能体会你现在的心情,”电话那头,徐文的语气很诚恳,“碍于现在你不好说话,具体事宜,我会在我们下次见面时向你说明。虽然不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

    白晨不作声。

    徐文顿了顿,“凶手逃走后,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线索。不过我们有重要证人,对凶手的搜索很快就能展开。你作为唯一的代理合作人,又需要养伤,因此现在执安和我们的合作事宜只能先缓缓了,这个案件就暂时交给我们吧。”

    他叹了口气,“夏莉小姐给你留的信是封邮件,指定了只有你能看,因而我们也尊重她的意愿,没有擅自查看。也许,她也和你一样,始终不信任我们吧,这也是我们咎由自取。但至少在这件事上,我希望你能相信我们。我待会会把那封信发到你手机上。”

    “此外,”徐文补充道,“这个案件的所有决策,都是我定的,你要责怪我我也无话可说。就算你因此对我们有了意见,我也理解。但是我还是保持原有的观念,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就目前的情况而言,这是当下最高效便捷的手段。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那些还活着的人一个交代。

    “先这样吧,白晨小姐。下次再会。”

    电话挂断。

    白晨仍把手机举在耳边,默不作声。

    门口站了半天的平头执安这才开口:“和舍友打电话?”

    “嗯。”白晨低声回答,放下了手机。

    “吵架了?还是什么?”

    “有点争执,没什么大事。”白晨强笑。

    “小年轻脾气冲点也正常。”平头回头看了白晨一眼。他看上去也不过三十出头,言语间却把白晨称作小年轻。

    说罢,他不再跟个门神似的杵在卧室门口,回到了客厅。

    白晨从衣服口袋里又掏出那张黑色名片,注视着,良久不说话。

    这就是理事会?

    她自嘲地笑了笑。亏自己之前还觉得他们与执安不同,觉得他们尽管越界,但却始终对自己表达着尊重与善意。

    现在看来,生命,在他们眼里,到底是什么?

    对待生命,他们毫无敬意。任意干涉,任意利用,然后任意丢弃。

    他们是怎么对待夏莉的?无视法律道德、无视家属感受,硬是把已经失去生命的夏莉拉回来,还冠冕堂皇地称为“第二次生命”,实则只是利用她那痛苦黑暗的、不堪回首的记忆,去达成他们的目的。夏莉的第二次生命,唯一的意义仅在于此。

    在理事会得到线索后,夏莉就失去了她的利用价值,不被注意、不被同情地再次死去,甚至无法再和母亲见一面。

    就和她第一次死亡时一样。孤独,恐惧,没有选择的权利,带着对世界的留恋,被毫不留情地赶出了这个世界。

    理事会,和那个长“角”的凶手,本质上没有区别。

    他们都是杀死夏莉的凶手。

    更让白晨难以接受的是,“夏莉”并不只有一个。理事会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利用生命了,不管执安对此是否知情,但这都是执安对理事会态度恶劣的根本原因。也许,这也是陈墨当初离开理事会的根本原因。

    白晨看着名片上此刻已让她无比厌恶的三个字,犹豫再三,依旧选择把它放回了衣服口袋里。

    白晨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十二岁的那个傍晚,那份纠缠她半生的无力感、孤独感,如梦魇般,如狂风般,如影随形般,让她堕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白晨再次意识到,她始终是一个人在孤身奋战。她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摆脱不了,不如便直面那份无力和孤独。她已经下定了决心,不会再屈服于命运和软弱。

    手机响起,白晨拿起手机,是一封短信。短信上是一个链接。链接点开,直通一封邮件,里面是一段手打的文字。

    是夏莉留给白晨的。

    “白晨姐姐:

    “我可以这么叫你吧?你看上去应该比我大不了多少。你应该很疑惑,为什么我会给你写信吧?我答应过你,等结束后,把一切都告诉你,可惜现在,我只能以写信的形式完成承诺了,希望姐姐谅解我啦!

    “我觉得自己很幸运,在我短短的第二次人生里,遇到的是你。孔湛叔叔跟我说了,我这第二次人生,只有24个小时可以活。我本来还觉得,能再活一次真的太酷了,毕竟没有谁能有‘第二条命’呢!后来想想,24小时也太短了,我还有好多想做的事没做呢。

    “白晨姐姐,除了孔湛叔叔他们,只有你是知道我秘密的人哦!孔湛叔叔他们看起来又让人怕怕的,感觉凶凶的,又是男人,很难理解女生的小心思吧!所以,我有些话,自然只能放心地对你说啦!

    “现在是下午4:49,算一算,我应该只剩下不到1个小时了吧。真可惜,我还没有去亲口骂一声我那个前男友,那个男人真是可恶,不是他,我也不会带着小芸去喝酒,也不会有这些糟心的事!如果你再碰到他,希望你能帮我好好教训他,最好能揍他一顿!

    “我也没有来得及见妈妈最后一面,她肯定很伤心吧,也许又会在家里偷偷摔东西了。上次,她把家里的拖把都摔断了,却舍不得换新的,自己偷偷用胶带绑了几圈,被我发现了,还转过头来骂我,真是不可理喻!女人到了更年期就是可怕!

    “不过我现在也不怪她了,毕竟她肯定已经偷偷哭了好几次了,也算扯平了吧!爸爸走后,她为我操了不少心,干什么都舍不得,就是舍得骂我。伤心、难过的时候也是自己一个人偷偷的,不让我发现。我不在了,家里就只剩她一个人在世界上了,她应该可以光明正大地伤心了吧……

    “我还有好多话想对好多人说,但是孔湛叔叔说,我不能再见他们了,也不能给他们留下什么话。到了死后的世界,我会不会也会记得这些遗憾呢?我会不会也记得留妈妈一个人的愧疚呢?她会怪我吗?……

    “昨天晚上,我陪着小芸,她好不容易才睡着。小芸不知道我已经是‘第二条命’了,我觉得这对她也是一种好事,毕竟等我‘第二条命’也用完了,她就只用为我哭一次了,能省不少眼泪呢。

    “小芸和叔叔阿姨,都是被我牵连的,对此我一直很内疚。如果姐姐你再见到小芸,记得帮我向她道个歉哦。我想,她应该也不会原谅我吧,剩下的,等下辈子我再慢慢偿还她吧!

    “昨天在车上的时候,我不好意思跟你说凶手的事,你也不忍心问我。事到如今,我仍然害怕去回忆那些恐怖的记忆。即使我现在这副身体已经感觉不到温度了,脑袋比起之前也迟钝了不少,但每当我回想起那段被囚禁的日子,我还是会感觉浑身发抖。

    “我已经记不清我被关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多久了,似乎是一个星期,似乎是半个月。但到后来,我已经放弃了求救和挣扎,我的身体也感觉不到疼痛了,只是觉得沉沉的、钝钝的,好像被灌满了脏水,又粘腻又冰冷地晃荡着。我时常承受不住疼痛和凌辱,不止一次地吐在地上……

    “白晨姐姐,请你原谅我,那些记忆,我实在不愿再去翻找了。如果没能帮到你们,也希望你不要怪我。至于小芸,我也希望你们尽量不要让她去回想她的这些经历,她所遭遇的痛苦,比起我,只会更多,不会更少。

    “我想为你提供一些重要的线索,帮助你们抓到那个恶魔,但是我很难想起什么有用的东西。对不起,我的脑子总是不太灵光。我能记起来的,只有那个恶魔的脸,他不像人类的怪手,以及他身上的腥味,像是海腥味,像是别的腥味,我也记不太清了,总之很难闻就是了。

    “那个凶手虽然虐待我、囚禁我,但不知怎么的,他总是有种想讨好我的感觉,我觉得他可能是从小就自卑,或许经历了什么,对女性总有一种畏惧和报复心理。也可能是我被折磨得疯掉了吧,居然会想着去理解这种人渣、这种恶魔,呸!再怎么说,他都应该下地狱!

    “那个男人的特征,我已经告诉孔湛叔叔他们了,他们画出来的也很像,所以你不要担心,你们以后一定能找到那个恶魔的。记得要帮我和小芸,还有叔叔阿姨,以及所有被这个恶魔伤害的人,讨回个公道!枪毙他都是便宜他了!

    “对了,有一点,我忘记和他们说了,那个恶魔鼻梁上的有一道很显眼的刀疤,他刚抓到我的时候,也在我鼻梁同样的位置留了一道伤口。我起初没有在意,但昨天晚上我陪着小芸的时候,发现她也被凶手留下了这样一道伤口。所以我就猜测,可能被他抓到的女生,他都会留下一个和他一样的伤疤,这就是这个杀人魔的扭曲变态的癖好!我觉得这可能是个有用的信息,就告诉你了,希望能派上用场!

    “写到这里,已经是5:25了,我应该只有十几分钟的时间了。但是,我还有很多话想说,和妈妈,和朋友,和孔湛叔叔他们,还有和白晨姐姐你,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已经死过一次的原因,总感觉我变得有点话痨了。

    “也许我之前就挺话多?也许不是?我之前……我不太记得了,现在我的脑袋有点沉沉的,钝钝的,好像很多记忆开始模糊了……妈妈……妈妈她还好吗?我想见见她……不对,孔湛叔叔好像说过了,我见不到了……但是,我马上能见到被我害死的叔叔阿姨了,可以亲自向他们道歉了……

    “……孔湛叔叔……他看到我的时候,都会露出一种很悲伤的表情,明明是个胡子拉碴的糙汉子,看上去却心思却很细腻,很搞笑吧……他好像对我很愧疚,但是我觉得,没有什么好愧疚的,毕竟,是他给了我第二次生命,让我有机会去思考,那些死前我没来得及想过的问题……

    “白晨姐姐……也许,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在这件事之前遇到你们。你和孔湛叔叔,包括徐文叔叔他们,虽然总是看上去心事重重的,但你们都是很好的人,好到可以让我暂时忘记,我之前所经受的痛苦……

    “姐姐……你的手一定很温暖吧,可惜那天在车上,我感觉不到……我走后,希望你不要怪罪他们……他们……他们是谁?……我记不清了……

    “……脑袋昏昏的,可能到时候了……

    “再见……姐姐。”

    短信结束了。

    结尾的几行字,白晨并没有看清。

    因为泪水已经占据了她的视野,整个世界扭曲在了模糊的水光里,氤氲化开。

    白晨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呜咽声,手背用力抹着眼眶,却怎么抹都抹不掉断线珍珠般的眼泪,无奈只得放弃,手紧紧地攥住了被单,被单上的褶皱呈放射状聚拢进她的手心,在那道竭尽全力的力道中酝酿成了一团蜷曲的布料。

    客厅的两个执安明显听到了白晨的抽泣声,一个前脚一个后脚赶来,疑惑地看着泣不成声的白晨。

    “怎么了?”其中鬓角长着白发的执安问道。

    “吵个架而已,至于哭成这样吗?”刚才全程站门口的平头更是困惑。

    “……”白晨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泪,但依旧说不出话,只是朝他们两个摇摇手。

    两个执安相视一眼,有些不知所措。平头挠了挠后脑勺,叹了口气,像是强迫自己理解了眼前的情况,拍拍那个白鬓的背,两人回到了客厅。

    白晨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渐渐调整好了自己的呼吸。待情绪稳定下来,她看着眼前已经自动熄屏的手机,又看向手边的那件运动外套、那略微鼓起的口袋,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从脖子上解下了挂住左手的绷带,随意在裹得粽子似的左手上缠了几下,试着动了动手臂、手掌和手指。意料之外的是,她并没有感受到想象中的疼痛,除了活动有些笨拙、感官有些迟钝,左手行动起来已并无大碍。

    眼下她也没有时间去琢磨这些问题了。她调整语气,尽量自然地朝门外开口唤道:“那个,不好意思,能帮我关一下门吗?我今天有点累,想先休息了。”

    脚步靠近,来的人是平头。他皱着眉,往白晨卧室里扫视一圈,最后停在她的脸上。见白晨此时眼眶仍有些红肿,他叹了口气,缓缓开口,“有什么需要随时跟我们说。”

    白晨对他回了个勉强的微笑,“好的。”

    门关上。

    白晨盯着关上的门,微微屏气,专注地倾听着门后的动静。确认门后的脚步已经走远,她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身上固定肋骨的胸衣,掀开被子,脱下睡裤,捞起床边的运动裤换上,然后是袜子、鞋子。随后,她坐在床边,拿起手边的外套,套在了身上。确认了口袋里的重量后,她顿了顿,准备起身。

    就在此时,敲门声响起。

    尽管声音很轻,在白晨听起来却重若千斤,她心脏不禁漏跳一拍,血液直冲头部。好在她反应很快,迅速又无声地坐回床上,急忙扯起被子盖住了自己的下半身。

    此时,门刚好打开,半开的门缝后钻出一个平头,看着白晨。

    一切发生地太仓促,白晨甚至来不及脱掉外套,只能傻傻地坐在床上,鞋也来不及脱,把被单顶出了一座小山。

    平头打量了一番白晨,眉头皱了起来。白晨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大气都不敢出,只是直愣愣地看着他,努力在脸上堆出疑惑的表情。

    奇怪的是,平头出乎意料地没有询问她睡前这个奇怪的穿着,只是盯着她的眼睛,许久才开口:

    “不好意思,忘记帮你关灯了。”

    说罢,平头伸手关了卧室的灯,卧室瞬间陷入黑暗。关上灯后,他话不多说,又关上了门。

    房间里最后的光线随着门缝的闭合消失在了白晨的视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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