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如你所见

    并不在乎我会产生何种反应,黄毛大叔戴回墨镜,自顾自地接续了话题。

    “不过美景美景,说到底什么是美景?”

    “鄙人愚钝的美学观尚不足以正面来回答这一问题,不过可以狡猾地诡辩一句:”

    “说到底,无论美景美貌美食,所有被标记为美好感受的体验,都不过只是储存在大脑里的电信号罢了,所谓美感并非某种超脱于物质的神圣之物,而仅仅只是原始而自然的化学反应。”

    “如此诡辩虽有滥用科学视角掏空人之内在的嫌疑,但就客观事实而言没有比这更正确的言论了,”讲着不着边际的话,那个像是流浪汉的家伙咧着嘴,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就这样假设美感只是电信号好了,可这又不得不引申出一个问题——”

    “喂,小哥,我问你。”

    “不同的眼睛,所映射出的世界,都是一模一样的吗?”

    “不同的双手,所触摸到的世界,都是毫无差别的吗?”

    我保持沉默。

    黄毛仍是那副放荡不羁的躺姿,继续说着莫名其妙的疯言疯语。

    “很显然,并非如此!”

    “精神病人眼中的天空可能是鲜红色的,他们眼中的人类或许是无法形容的丑陋怪物,他们所认为的水或许是剧毒的。”

    “这些偏差无一不说明一件悲哀的事实——不同的大脑里,所记忆的世界并不相同。”

    “而更可悲的是,我们就连‘大多数人眼中的天空是否是蔚蓝色的’这件事也无从确认,因为确认意味着刨根问底,然而立足于这个只能通过主观印象去确证的世界,我们又如何可能去刨根问底呢?”

    “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曾经某位哲人说过这句话,这固然是很有道理的话,但要我讲,我会说:人只能知道自己能明白的事情。”

    “或许他人听到会嗤笑这是一句废话,的确,是废话没错,哪怕中学生也能明白的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人只能知道自己能明白的事情,换句话来说,人对自己明白不了的事情完全无能为力,无从知晓也无从理解。

    “不存在全能全知者,不存在统一的真理,那是上帝的领域,且更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设身处地,因为人无法经验他人的经验。”

    “不觉得很可笑吗小哥?明明是人人都能明白的道理,原理讲出来任谁都能认同,但却没有多少人将其视为一回事。”

    “明明从未知晓他人之苦,便断言能理解他人的痛楚,明明未曾体验过他人之痛,却将其贬为无病呻吟的矫情之辈。”

    “以他人之痛苦覆盖己身之痛苦,以己身之痛苦度量他人之痛苦,这是荒诞吗?是傲慢吗?抑或是——漠不关心呢?喂,小哥,你又怎么看呢?”

    他嘴角的弧度好似在奸笑,虽然无法透过墨镜看清他的双眼,但那对眼睛一定在戏谑地看着我。

    而我的回复很简单。

    “你和昨晚的家伙是一伙的吗?”

    没有拐弯抹角,也没有理会对方繁长的话语,我在对方长篇大论开始之前就准备发出如此提问。

    丝毫不拖泥带水地切入主题。

    “这么说乔尼的确是栽在你们手上了,”黄毛没有意外我的直接,只是淡淡地低语了一句,然后掏出打火机,给自己点上了一根香烟,“嘛,若将‘一伙’定义为‘为了某种共同的目的或共通的利益而达成暂时的同盟协议’的话,你大致可以将我视为他的同伙。”

    虽然他正躺在草坪上抽烟......但这种鸡皮蒜毛的小事就还是暂且忽略吧。

    “基于礼貌和规定我必须这么问上一句——乔尼的尸体还在吗?哈,虽然应该是连渣都没剩了。”

    黄毛依旧是那副悠哉的模样,带着不明所以的笑盈盈的表情,仿佛只是恰好路过的普通大叔,恰好选中同一块地来晒太阳。

    仿佛谈论的那位死者并非他的同伙。

    “就如你所说,已经处理完了,”虽然不知道妮穆艾把尸体弄到哪里去了,但我依旧这么回答,“这么说你也是魔法使?”

    黄毛又笑了一下。

    “不询问我的目的反而来问我的目的,该说是有恃无恐还是天真烂漫呢?不,应该叫机关算尽吧?”操着生硬的国外口音,黄毛笑完了,摸着下巴像是在思索,顺带一提后面两个成语用错了。

    接着开始了迟到已久的自我介绍。

    “就如你所猜测的那般,我是和乔尼——也就是昨晚被杀的那个自大狂——同伙的魔法使,没有通常意义上的世俗姓名,或许有但我忘了,现在国内国外行内行外都叫我‘村’,很有乡土气息的名字吧哈哈可惜不是我自己取的。”

    “外界对我们的称呼一律采用专家二字,不过这其实是相当广泛的称呼,相当于将你称作‘中国人’而非‘OO有限公司的底层职员’——”

    不仅姓名,工作岗位也被掌握了吗?

    “正因如此——正如我所言,专家是一个模糊的,概括性的称呼,并不单指某种职业,”村轻笑着,“在当下的语境里,你或许可以将这个抽象的词概括为:追捕在逃魔女‘妮穆艾·希尔卡尼亚’的相关人员。”

    专家。

    仅仅只是概括性的称呼。

    也就是说——来自四面八方,各行各业的人都有可能参与进来。

    既然如此,究竟有多少人参与其中?

    “我们并不以小队的形式集体行动,就抢劫团伙的配置而言,显然是不合格的~”说着不好笑的笑话,村回答了我内心的疑问,“这也导致参与这次追捕的大多数人都并不知晓他人的情况,基本都是单独行动。”

    就像独狼一样。他咧开嘴角。

    “但就算不与他人同伙,就我这几天在镇上的所见所闻来看,这次追捕行动虽不能被称之为‘空前浩大’,但也足以在猎杀魔女的历史中留下浓重的一笔了。”

    猎杀魔女。

    魔女狩猎之夜。

    “不觉得很有趣吗?组织那么多人员调查,追捕,猎杀,耗费的资金以及各种成本简直可以用‘浪费’一词来形容,为的却仅仅只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啊抱歉,我姑且以你看到的是女子形象为前提进行论述了——这值得吗?有某种意义在内吗?你产生过这种疑惑吗?”

    村坐起身来,顶着那副装酷似的墨镜,面向略微紧张的我。

    “放松~小哥,放松~我只是闲来无事和你谈谈,若想对你不利何必又如此费舌?”

    我也冷静下来,想想也的确,他既然知道我和妮穆艾有牵连,想找到妮穆艾如今的所在也是轻而易举,换言之,我当下什么都做不了,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改变现状,对于魔法使那玄妙的力量,我也没有反抗的能力,警惕自然没有意义。

    “我想,应该是值得的,”我偏开视线,坦然自若地谈起来,“就像法治社会对罪犯的通缉一样——”因为禁令再次在面前浮现,我不得不改口,“——魔女自称曾杀过许多人,而且不会被常人认知到,那么作为社会的不安定因素,有人前来铲除是自然的。”

    “完全正确~”村讽刺地笑着,鼓起了掌,“但是是零分。”

    “魔女妮穆艾的确杀过许多人,有无辜的外行人,但大多都是与之牵连的普通人,但我们这行的雇佣兵在战场上杀的人远比她多,哪怕没有前往前线,杀手犯下的罪行也并不比她少。”

    “哪怕掌控超凡之力,也并不等同可以随心所欲,无论是普通人,雇佣兵,杀手,魔法使,还是其他被预设好身份的人,我们都必须遵守规则,非遵守不可。”

    “而这些‘罪行’尚在规则之内,即使犯下了,也只会迎来规则之内的惩戒,而不像她那样——遭受如此的追捕。”

    村的这番话让我困惑了。

    既然并非是因为妮穆艾口中的“恶行”,那又为何?

    “我先前问你‘有何意义’是吧?这其实是很狡猾的发问,应该说恶劣,因为,”他顿了下,接着开口,“其实没有任何意义可言。”

    我无法理解这种答案。

    “没有意义——小哥,你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也就是说,通缉魔女,猎杀魔女并不是因为某种实质性的目的,甚至不是因为作为规则之下的人违背了规则。”

    “大多数所谓魔女都并没有违规行为,没有人斥责她们,没有人认为她们做错了。”

    “因为即使违规了,即使做错了,也都无关紧要,没有人在乎,Whocare?”

    村“咯咯”地笑了起来。

    既不冰冷,也不温柔,仅仅只是重复着“笑”这个动作,却并不生硬,只有纯粹的笑意。

    和妮穆艾的不同——在那纯粹的笑容之后,只有更加纯粹的恶意。

    “你能理解这件事吗?无论是行内还是行外,都并不把魔女视为和他们一样的个体来看待。”

    “魔女的相貌,话语,想法,在所有的目光下都失去了意义,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为什么!这个问题毫无意义,答案也毫无意义!”

    犹如陷入偏执的狂热中,村的语气变得强烈,在面前挥舞着双手。

    “用之不竭的活力?充盈全身的魔力?潜在的威胁?常理的破坏者?没人在乎!毫无意义!”

    “猎杀魔女没有意义,也不需要理由!因为本就应该如此,此乃常理,此乃现实,此乃日常,追问‘有何意义?’就像对一块石头发问‘你落在这里有何目的?’一样,稍微脑袋正常点的家伙都不会去提出这些问题,太蠢了。”

    “若要举较贴切的例子,不妨想象一下精神病人的待遇:常人不会去追问精神病人的内心世界,不会试图去搞明白他们在想什么,因为无从追问,无从理解。”

    “但大家都知道一件事——精神病人应当被送往专门‘治疗’他们的机构,接受来自社会的‘纠正’。”

    人只能知道自己能明白的事情。他又如此复述了一遍。

    村的话绕来绕去,我听不太明白——但他话中的意思,大致翻译过来就是:

    猎杀魔女这件事,不需要理由,此乃常识。

    仿佛她非死不可,必死无疑。

    “陆小哥,你能明白吗?肯定有所发觉吧,和魔女同居一屋的你,哪怕和她相处的时间并不久,也肯定察觉到了吧?”

    “和时间无关,在那个早晨——或是下午,或是夜晚,在意识到那个怪物(Monster)的存在的瞬间,在注视到那段曼妙诱人的身姿时,你大概就已经知道了——”接着他又话锋一转,“不,绝对清楚了!看着你的眼睛我就明白了,你已经察觉到了对吧?不必对我说谎,没什么好羞耻的,我若是你就不会隐藏这种想法。”

    因为——陆讥笑着。

    毕竟这就是魔女。

    “......”

    突如其来的安静让我不知所措,村的话语从我耳中穿过,又如魔咒般缠绕着我的大脑。

    魔女。

    我不得不再一次重审这个词。

    没有尽头地思考着。

    那天晚上,对上那对魔眼时,产生的悸动。

    那份异样的情绪,怪异的感受。

    我试图搞明白这种情绪和感受的缘由,但始终百思不得其解。

    不妨想象一下精神病人的待遇——村的话还回荡在耳畔。

    常人不会去追问精神病人的内心世界。

    但大家都知道一件事。

    他们应当接受治疗。

    “我要说的话就只有以上这些,再多说下去也只是重复先前的话语,我讲腻了,想必小哥你也听腻了,”猛地站起身来,不顾仍旧茫然的我,村推了下墨镜,转身面向坡道,“至于为什么要说这些,我究竟有何意图,这些就留给小哥你慢慢细想了~或许什么意图都没有,也没有任何价值,只是单纯想给你添堵而已。”

    或许。他讥讽地笑着。

    “好好想想吧,小哥,时间可不会等人。”

    “代我向妮穆艾问好,以及,我既没有暴露她的踪迹,也不会参与接下来的追捕活动。”

    他背对着我挥手离去。

    ......

    莫名其妙的人。

    先是莫名其妙地登场,坐到我旁边,再是一堆不明所以的话。

    专家都是这么奇怪的家伙吗?

    不知不觉中,午休的时间已经快要过去了,手中的鸡肉卷也仅剩一点温度,我发觉后马上将其消灭,接着踩着脚踏车急匆匆地沿原路返回。

    心中祈祷着不要迟到,我脚下的动作越来越快。

    但——

    怪物。

    村的那句用词,如螫针般扎入我的心中,令人难以忘怀。

    “名叫村的魔法使......么?”

    听完我的讲述,托着下巴,陷入沉思的妮穆艾,不明不白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语气中含有疑惑,但显然对那个称呼并不陌生。

    “你认识他?你们曾是朋友么?”

    我感到好奇。

    对方却白了我一眼。

    “别瞎想,我怎么可能和那种混账大叔交友?光是想想就觉得恶心。”

    一脸嫌恶的模样。

    看来是别的关系。

    “那么,是......”

    “是父亲的......确切地说,是我养父的朋友,”或许是觉得透露也无妨,妮穆艾没有遮遮掩掩,对自己和村的关系直言不讳,“我的养父和他并不隶属同一组织,但二人貌似在大学期间就已是挚友。”

    “实在是难以想象呀,那么吊儿郎当的一个无赖,作为魔法使那么半吊子,总是以游戏人生的态度去处世的这么一个人,居然和养父是旧友......应该说交友不慎吗?”

    不知为何,我联想起自己。

    我也貌似有这么一个不太正经的,同样也是黄毛的恶友。

    简直像是孽缘一样。

    “我和他见面并不算多,且就我个人感想来说,我很厌恶他,每次回想起来就像是脚边爬过一只蟑螂,忍不住地感到恶心,”妮穆艾再次露出那种嫌恶的表情,“这种以他人的痛苦为乐,把人耍得团团转,而且一点责任感都没有的家伙,简直可以说是社会的蛀虫!是败类,人渣!讲真的去死好了!”

    魔女在骂我今天刚见过面的大叔是社会蛀虫。

    “不过——虽然我很讨厌他,哪怕他死了我都不会去参加他的葬礼,就我个人意愿而言也很想忘掉所有与他有关的记忆......”妮穆艾好似心有不甘,咬着下嘴唇,不情不愿地说出了下半句话,“他从不拿这种事骗人,或许他会拿半实半虚的说法来糊弄人,或是真相只讲一半引人误会,但他从来不会虚情假意地提供假情报。”

    “可说是相当可憎的骗徒。”

    从不撒谎的骗徒。

    看来有着异常强烈的印象,虽然尽是不好的方面......

    “尽管不清楚那个无赖是怎么找到我的,但应该没有把情报向其他专家公开,起码他那句话绝非谎言,”妮穆艾恢复平静,继续冷静地分析,“他在魔法方面虽然只会些小聪明,但在保密上绝不玩文字游戏,暂时是不用担心他把消息传播出去了。”

    “那你准备怎么办?”

    妮穆艾看了我一眼。

    “我自然有自己的打算。”

    没说出的后半句话是“不过就不必向你透露了”。

    依旧是这副拒斥的态度。

    自知越界的我没有继续追问。

    在她看来,我恐怕只是拖油瓶。

    如果能不被人察觉地消失掉就再好不过了——或许她在这么想着,我想身为魔女,应该是有办到这件事的方法的,但她没有这么做。

    我想逃离这场猫鼠游戏也很简单,只需要休个长假,或者不顾家里反对辞职,出去避难一阵子。

    妮穆艾出门就意味着暴露的风险,我想她是不会追过来封我口的。

    但我也没有逃。

    现在想起来,妮穆艾究竟是持以何种态度面对我的呢?她的言行并不完全符合根本利益。

    对她的了解仅停留在表面的我无从知晓。

    不同的大脑里,会记忆下不同的世界。

    不同的眼睛里,自然也对同一个人产生不同的印象。

    我眼中的妮穆艾的形象,并不等同她对自己的印象,更不等同他人对她的印象,就这一逻辑而言,想全面地了解一个人貌似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如今,我从村口中得知了他,或说行内人对妮穆艾的印象——

    外貌,个性,特征,思想,情感,所行之事,一切经历......全都并不重要。

    因为那是魔女,是Monster。

    对人来说,怪物仅仅只是怪物,就像对常人来讲精神病人应当接受治疗一样。

    被普通人视为无物,也无法被行内人理解的她,对自己究竟持有何种印象呢?她是怎样看待自己的呢?

    这些问题或许永远不会揭开,或许明天妮穆艾就会无声无息地消失掉,就如未曾来过一般,届时我又会怎么想呢?

    “......我带了快餐,要吃吗?”

    最后只能以这句话打破静默的我,不由得万分感谢今天中午的自己。

    妮穆艾的眼睛望去,视线定格在我手里的塑料袋中,在那里装着我中午多买的汉堡和鸡肉卷。

    她投来审视的目光。

    “今天中午多买的,那个,我出了店就马上把食物都放进自行车前的篮子里了,没人注意到这种小事,”生怕对方又如昨晚那般紧张的我,连忙解释起来,“呃,所以说,你可能觉得多余,但既然买都买来了......”

    “我要汉堡。”

    这回对方没有质问也没用发怒,只是用细如丝雨的声音甩下这句话,然后头也不回地回到餐厅前排的椅子上,背对着我拿出那本笔记簿。

    “......还有,谢谢你还考虑这些,”依旧是不情不愿的声音,但没了往日的冷淡,显得有些不自然,“但下次就别挑快餐了。”

    快餐怎么了,快餐很美味的好不好。没有将内心的话说出口,更没有作死去偷看笔记内容,我拎着那袋食物快步走向厨房。

    按动便携插座的开关,在等待的这两分钟里,我偷瞄了好几眼妮穆艾的方向,她则不受影响地专注地翻看那本笔记,眼帘低垂,但就嘴角的弧度来看,大概在期待着吧。

    我静静地凝望着那个方向。

    餐厅的时针一丝不苟地发出“哒哒”的声音。

    时间在流动。

    平缓地流动着。

    一分半后,微波炉发出“叮”的一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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