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魙

    文墨坐在破宅之中,一边修习运转灵力,一边等待。到了下午时分,只见天色慢慢阴沉,不一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水时小时大,将仲夏时节的暑气浇灭大半,只是这间宅子屋顶残破,文墨和素影只得躲到了里间厢房之中,寻了处屋顶尚存的干燥地面休息。

    天色阴沉,晚上便黑得早了许多,待到酉时过了,天色已然黑透。素影见天色暗了下来,便跟文墨交代了两句,将身上斗篷抖作一盏灯笼,又伸出手去将灯笼内的烛火轻轻掐灭,整个人登时踪迹全无。

    文墨一个人坐在屋中,夜风透过破损的窗扇吹来,却是微微有些凉意。他坐了一阵,也觉心下无聊,便起身在这方小小的宅院中四处踱步走动。

    走到院中,文墨想起昔日在博平县中之事,突地有些心虚,便将走到院角那株一合粗细的槐树旁仔细打量了一番。越看文墨越觉不放心,当下伸出手在树干上轻轻拍打一遍,仔细查看了半晌,文墨最终确认这株槐树就是棵普通的树木。

    文墨摇摇头,心下只觉自己好笑。当下便转身缓步踱回堂屋之中,一跨进堂屋大门,文墨便见到一袭白衣身影站在一边,文墨皱了皱眉,心道:“素影怎地又现身出来了?莫不是发现了何事?”

    其时天色暗沉,破屋之中并无灯火,也只得借着院外不知何处透来的点点昏黄火光才能勉强视物。文墨一身本事都在符道之中,眼睛上却未曾练得夜间视物的本事,阳符新得却也未曾炼化,此刻被夜色所阻,张大眼睛也看不太真切,只是看着素影好像站在屋角仔细观瞧墙壁上的纹路。他心下好奇,便也凑了过去,口中问道:“你在看什么呢?怎地不躲着反而跑出来了?”

    凑到近前,文墨才发现这道白衣身影并不是面朝墙壁。初时看来披散到腰间的长发也不是自背后披下的,而是杂乱缠结的乱发在身前垂下,将那白衣身影的面孔遮挡严实。

    文墨想到常彦成先前所说情形,心下悚然一惊,叫了一声道:“那女鬼出来了!”连忙往后跃开。

    跳开几尺,文墨手中金光缭绕,摆出守御之势。西侧厢房之中烛光略微一闪,一道白影从房中闪身而出,正是素影。她听得文墨呼唤之声,既然所寻鬼物已然现身,自然不必再隐蔽自己,当下从屋中出来,站在文墨身侧。

    素影刚一站定,文墨身后一阵青光晃动,龙烟也自暗处凝实身影,转了出来,他往前跨了一步,拦在文墨和素影身前,将二人护住,出声道:“你便是邹翠娥么?我等并无恶意,只是有事相询。”

    对面那个白影并未搭话,只是静静站在屋角,龙烟看了几眼后,突然道:“符尊大人,这个好像不是鬼物……”

    文墨在他身后也已看得分明,那身影立在墙边,穿着一身寻常妇人家的粗布衣衫,只是身上乍一看似是浑身白色,而今细细看来,白色之中仍透着淡淡的红绿、土黄诸色,只是颜色极淡,倒似在一个正常着装之人外边又裹了一层极厚的白纱一般。

    文墨当日在博平县中见过众多鬼魅,鬼魅形象多半都会留存致死伤口在身上,冯家祖宅中秀娘口鼻出血不止,正是当初被人掐颈致死,浑身红衣乃是被凶手破腹取子将全身染红之故。盖因致命之伤必令人刻骨铭心,鬼物又多为执念汇聚而成,故而在鬼物形状上多有凸显。

    而此时看来,这道身影浑身上下完好无损,只不过长发披面,周身衣装又多有奇异,与各类鬼魅半点相似之处也无。

    文墨正在细细打量,对面那道白色身影突地模糊抖动了几下,整个身躯都微微扭曲晃动起来。闪动扭曲之间,只听得一道非男非女之声传来,中间还间杂着咝咝啦啦的细微响动,那道声音说道:“翠娥?翠娥……那是谁了?是了,我现下是翠娥……翠娥还不是我……”

    龙烟眉头皱起,略略思索,似是想起一事,随即回身拱手道:“符尊大人,此物绝非鬼类,但与丹元姊姊似是极为类同,学生斗胆直言,请丹元姊姊出来,当有奇效。”

    文墨奇道:“啊?丹元是你姊姊?我还以为她是你们当中最小的……”

    素影在一旁叹了口气,开口道:“文墨你关注的事情总是那么怪……”

    龙烟轻轻笑了一声道:“丹元姊一直便是七伥之统领。符尊大人,先不说这个,趁此物还未清醒,还是尽快唤丹元姊出面为上。”

    文墨点了点头,心念微动,身后空气中微微模糊一阵,丹元便一身红衣跳将出来。她一出来先是跟几人打了个招呼,随后瞥见前面那道白影,当下便小小惊呼了一声:“呀!这里也有魙!倒是少见得很!”

    文墨听丹元似是对此物极为熟悉,便好奇问道:“你唤它做甚么?沾?沾又是什么?”

    丹元将手指抵住下巴想了想道:“魙啊,就是那个,嗯,鬼死了就会变作魙啊,我以前也是魙,只是追随揽诸大人之后慢慢变得不同以往了。”

    文墨听闻,大奇道:“鬼也会死么?”

    丹元答道:“倒也不算死,嗯,我也不知该怎么说,与其说是死去,倒不如说是重生,也不是……就是需要极多极多的鬼一并死去,然后就变成魙……”

    文墨接话道:“那是养煞么?是拘魂炼器么?”

    丹元道:“不是,当然不是……是自然而然的……哎呀,当真不知道如何解释,符尊大人你知道魙是何物便好,如今还有这么个物事在眼前要去追查,现下倒也不必深究啦。”

    文墨听闻猛地反应过来,当下道:“啊哟,险些忘记正事,你说得对。”随即朝着那个被丹元唤作魙的物事开口道:“你不是翠娥么?那你是谁?”

    对面毫无反应,只是静静站立,文墨顿时一败涂地,愁眉苦脸望向丹元。

    丹元笑嘻嘻道:“符尊大人,不是这样的。”说完便轻轻走到那白影身前,口中隐隐发出声响,但细细听去却又什么也听不到。

    丹元张着嘴边“说”边比划着什么,忙了一阵后便放下双手,只是定定望着白影。白影全然不似先前那副木然之态,也是提起双手,比划了几下,随后将双手摊开伸向丹元。丹元探手出去,将白影双手握住,随后头顶上那颗似笑非笑的苍白头颅随即钻了出来,一张乌黑大嘴张开,对着那道白影。

    白影轻轻闪动,头上散乱打结的黑发突地扬了起来,无风自动,扭曲摇晃不已,发丛之中并无头颅之类的物事,大把大把的长发便似是从那脖颈之中直接长出来的一般。

    突地从那蓬扭动的乱糟发丝中,一缕细细的发丝激射而出,直直投入丹元顶上那颗苍白头颅口中,将丹元与白影连在一起。白影满头乱发立时搭垂下来,一红一白两道身影径自不动。

    文墨等人见此情形诡异莫名,自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只得耐心等待丹元。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丹元顶上苍白头颅张口将那缕发丝吐出,轻笑一声又缩回不见。

    白影似是完成了一件极大的心事,消耗甚巨一般,周身比之前模糊了不少,间或剧烈闪动扭曲一阵,仿佛是要立时消散一般。

    丹元叹了口气,又是开口“说”了些什么,继而指了指文墨等人,又是一阵比划。那白影扭曲着朝丹元拜了一拜,又转过来朝着文墨等人深深拜了一拜,旋即闪动一阵消失不见。

    文墨见白影遁走,连忙开口问道:“怎么说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丹元转过身来,面上怒气冲冲,朝着文墨说道:“符尊大人,那个常彦成是个大大的恶人!咱们决计不能放过他!”

    文墨见状便知自己先前推断之事只怕八九不离十,素影走过去将丹元手牵住,带着她走到堂屋中间,龙烟也赶过去收拾了椅子摆好,将丹元扶着坐下。

    文墨也跟过去坐在丹元身旁,安慰道:“我也大致猜测到翠娥应当是被常彦成所杀,只是不知常彦成到底为何做下这等恶事,方才那个你叫它‘沾’的,是怎么同你说的?丹元你慢慢说,不用着急。”

    丹元在心中将话语反复斟酌了一阵,开口将这段事情讲了出来。

    这只魙名叫“泯”,乃是大周开国年间一只冤情极重的鬼魂所化。它化生之后,曾因误食无辜惨死之人的鬼魂,悔之莫及。便于那时起,立下重誓,此后凡有怨气冲天的鬼物,吞吃之后必要为其申张冤屈之情。

    泯在近十几年间并不外出巡游,只是在一处隐秘之所休眠。前些时日醒转之后,便到世间游荡,到得宛陵周边,只见城中一处地方怨气冲天,寻到近前,却见是一名妇人在一处破院之中呜呜哭泣。

    它走到近前询问,才知这妇人名叫邹翠娥,乃是被丈夫谋害致死。泯见她怨气冲天,绝非一个被丈夫谋害的妇人应有的怨气,便对邹翠娥说自己可为其伸冤,但代价便是要将她吞吃。谁知邹翠娥明白泯的意思之后,竟是毫不犹豫便答应了下来。

    泯将她吃掉之后,邹翠娥平生所遇之事便也一并被泯知晓,原来邹翠娥早先被自己丈夫送去城中一处大户人家宅院之中,受了整整三天侮辱,直直被人杀害。送回家中后,又被丈夫纵火焚尸。

    另有一件隐情,连她丈夫都未曾知晓,便是邹翠娥在被送去大户人家之前,早已有孕月余。丈夫整日沉浸在飞黄腾达的梦想之中,不是很愿听她说话,而她怀孕时间尚短,自己也并不确定,直至死后化作鬼魂才隐隐有觉。此间冤情着实难解,无怪乎她怨气冲天。

    泯在吞吃了邹翠娥的冤魂之后,便在此处破宅之中留了下来。等了几日见那常彦成满身酒气、鬼鬼祟祟地摸来宅中,手中还提着一根杆子。泯现身而出,常彦成趁着酒劲将杆子往泯的乱发之中捅了过来,泯本就神智迟缓,见他如此狂放,一时竟不知他是何手段,直愣了半晌。

    谁知还未等下步动作,常彦成转身尖叫着从宅院中狂奔而去,泯当即起身追赶,到了门口却是被一股大力拉扯而回。此刻才发觉不知何时起,自己也已被翠娥的怨念束缚在此间院中,不能离去。

    泯在此破院之中呆了三五日,便有三人入得院中,这三人周身气场厚重,泯一时不知深浅,便只隐在暗处不曾现身。到了第二夜里,三人走得只剩一个僧人,泯便现身打算问问清楚,却见那僧人招手呼喊之间,先前离去的两人转眼便又回到屋中。

    泯正待有所反应,那僧人又召出了一个少女,少女竟然会讲魙语。泯也是大感惊喜,便将自己近来所见之事一一告知,少女承诺会替自己为素娥洗刷冤情,着实令泯大为感激,当下朝着那群人行礼,随后便不再现身。

    丹元边说边比划,将那名叫做泯的魙鬼所说之事一一道来,讲完之后将手在椅子扶手上用力一拍,气道:“这个叫常彦成的人,怎的如此恶毒?符尊大人,你可万万不能一时心善放过了他!”

    龙烟也在一旁气愤不已,素影本是对人世间这等恩怨情仇之事不甚在意,但此刻看着好友气愤不休,自然也点头称是。

    文墨听了之后,心下也是怒气郁结。他小时便亲眼见得双亲惨死,自此之后极为看重家人好友,对此等绝情寡义之人最是痛恨。饶是他看过许多话本,也未曾在其中见过竟有如此恶毒之人,想来世间恶念毒计比之书本中所言,真是甚过千倍万倍。

    他在心下想了一轮,便开口道:“咱们去将那常彦成抓起来,好好问问。这沾鬼所说之事若是有所偏差,倒也罢了。若是常彦成真的如此恶毒,我倒要看看这世间怎地竟有如此狼心狗肺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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