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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进村

    陈洛亭听闻文墨询问,咽了口吐沫,道:“初时也未见得甚么不寻常的事物,乍看来只是个日出而作,日暮而息普通地界。我进了村中,也只得壮着胆子寻了一个汉子来问询,只说自己是过路的客商,往京中去的,走到此处迷了方向,想要请教两句。那村汉只是随意问了两句,言说自己也弄不清楚,将我领到一处小院门口,先进去叫喊家人给我盛水,再去询问村中上了年纪的老人。我心下想到,这地方本就邪门,若是端出一碗怪模怪样的东西,我是喝还是不喝?等了没多久,那村汉端了一个粗瓷碗出来,倒也没甚么古怪,只不过是一碗普普通通的清水。我心里发虚,只是推说不渴,不敢吃喝这村里的一点一滴东西。

    “那村汉倒也不曾在意,只是领着我往村西头走去,到了一间破草舍跟前,他上前去敲了敲门,口中叫着张老倌,等了片刻却是一个面容黢黑削瘦的年轻女子出来开门。那村汉此刻便怪起来啦,他望着那年轻女子,口中叫着:‘张老倌,你在咱们这张家村住了有几十年啦,可知道往京城去的话,是要走哪个方向么?’,我心下奇怪,想着自己怕不是问了一个呆傻之人,怎地将人家一个女儿家称做老倌。谁知那女子并不在意的模样,回道:‘牛婶,俺爹俺妈说了,昨日那两匹花布需再加两个铜板,你这只有一枚,俺怕是要被爹妈责打了。’

    “我当时听得一头迷糊,这两人嘴里说的全然不是一回事,那村汉明明是个男子,怎地又会叫做牛婶?只是身在险地,却不敢多作言语,只得一路听下去。谁知道他两人虽然前言不搭后语,却也聊得你来我往,片刻不停。那被叫做张老倌的女子最末了叹了口气道:‘既如此,那俺还是在屋里坐着等你罢,牛婶你可要快点回去取了钱来,不然俺今日定要叫爹娘打碎了去。’那村汉哈哈笑着道:‘张老倌到底是见得多识得广,原来是往西头村口去便是了。’两人相互作了个揖便分了开,女子回身进了屋,那村汉却是一脸得意地望向我,道:‘客人,这张老倌可是咱们张家村周遭十里八乡有名的老寿星,今年活了足有九十八岁,他说是往西村头去,你也听见了。’我心里道:‘我听见了,那张老倌叫你牛婶回去取钱。’口中却不敢乱说,此刻我已知晓这座村子只怕是邪门得紧,生怕说错了何事,让此间地界忽起变故。于是我只是连连称是,便往村口那边走去,想着回州府叫了同伍之人,再做计较。

    “谁知接下来便出了差池,那处草舍本就在村子西头,往前走上几步就是村口。只是我到了村口那座木楼之时,却怎生也走不出去,只是在那一片地界来回打转。只要往木楼外边跨出一步,眼前景色转瞬就倒了过来,变做走回村里的方向。来回转了几轮,我也顾不得那许多了,当下便用了‘踏云步’,想要从木楼上边越过去,谁知灵力运了几转,招式却是半点也用不出来。到了此时,我才觉察,在邹家村中,我等修士似乎也变得与凡人无异了。

    “其时无法可想,我只得又调头往村里走去,边走边想,越想越觉奇怪。那村汉称呼此处为张家村,那女子看村汉全如看另外一人,这西村口即便不是村民来往要道,也不能一个人也没有,我在此地兜兜转转几轮却从未见得有半个人影靠过来。这桩桩件件,无一不是怪事,邹家村果真邪门得要死,而我又灵力全失,只留得一块制式符牌,试了几下也是半灵不灵,着实无力自保。虽然硬着头皮往村中走去,我却是不敢再去与人搭话,只是往屋后小巷之类地方躲避。所幸一路行来,倒是无人搭理,我一路用心来听,却是不少村民彼此招呼之时,都是些你讲你的、我讲我的这般路数,男的被叫做女的,女的被叫做男的,老老少少全是反过来,偶尔有几个人称呼对了,后面说的事情却是乱七八糟,夹缠不清。

    “我在村中闲晃了有两三个时辰,初时只敢在墙角溜达,后来发现只要我不上前搭话,便没人愿意来搭理我。是以我便大着胆子在村子之间闲逛,从北到南,从东到西,这闲晃的两三个时辰里,我把这邹家村足足逛了三遍,终于弄了个清楚。这村子倒是不大,前前后后拢共三十四户人家,共计三百一十六口人,男丁一百三十五人,女子一百八十一人。姓氏什么的就没法记录了,他们彼此称呼时常错乱,之前见过最离谱的一人,乃是一个七八岁大的男童,前前后后被旁人用了二十余种称呼来呼唤,从老爷子到小丫头,不一而足,稀里糊涂。

    “不光是对着人胡乱称呼,这里村民便是对这地方的叫法也是全不相同。我在府衙里面见到案卷之上前后一十七桩与此处相关的案子,全都称呼此地为邹家村,可是这村里的村民,有的叫此地为张家村,有的叫此处为打石铺,还有什么王家坝、青山里、大腿把子村,什么称呼都有。案卷里记录这邹家村的称呼,乃是几年前来过此地的几位猎户供述,等在下回了府衙,还得去寻了那几个猎户来,再好生查上一查。这查案之事,当真是半点马虎不得,若不是着急寻来此处,在下也不至于甚么功课也不做足,便找了过来……”

    文墨见他七缠八歪,似是又要往着查案之事上说去,连忙提醒道:“那你在村中是如何跑出来的?这小女孩又是什么人?”

    那粉衣女童听见文墨提到自己,虽是躲在陈洛亭身后,依旧探了头出来。此刻天色已转作深黛,主月刚刚自东边山后探出头来,一轮伴月斜斜挂在天际,两月辉映,将地上照得一片银白,那女童借着月光望了过来,一双大眼睛在夜色中亮光闪闪。

    陈洛亭听文墨开口将话头拉回,讪讪笑了几下,继续道:“我在那村里前前后后转了两三个时辰,天色可就见晚啦。这村子在白日里看来只是有些怪异,却还没凶险,没想着到了夜里凶险之处便现了出来。

    “先是天色一暗,本在村中来回行走的人,个个都猛得站在当地,一动不动,屋里之人也个个都走到了门外。待到天色完全暗下,全村人都面朝着东边方向,口中大呼:‘天黑了!天黑了!’”

    陈洛亭说到此处,似是又想起了当日诡异情景,复述那些村民喊声之时,忍不住去学那些村民的声音,喊声顿时凄厉了几分。文墨等人听他喊得凄切,不禁面面相觑,转头看向那村中点点灯火,只觉得又是阴森了几分。

    陈洛亭喘了口气,继续道:“我不知他们又是在发什么风,只得缩身躲在一处草垛之后,却见得草垛当中伸了只手出来,朝着我招了一招。我还道是什么鬼魅邪祟,当即吓了一跳,谁知紧接着从草垛中钻了一个小女孩出来,便是这位了。

    “这孩子躲在草垛之内已有两天,见我凑在一旁,并未跟着那一群村民发疯,便招手叫我一齐躲起来。我还想着再看看接下来会有何等变故,她却小声跟我说:‘快快躲进来,不然便来不及啦。’我听她这般说,料想此间只怕不是叫上两句便算的,也就顺势钻进那草垛之中。

    “那些村民站在街上叫了足足有一顿饭功夫,初时还能听得清说的是‘天黑了’三字,到了后来只是口中嗬嗬乱呼,我俩躲在草垛之内,也看不到他们面上神色,只听声音倒似是兽吼牛叫一般。待到外边没了人呼喝之声,草垛的缝隙之间却是隐隐透了些黄光进来,我便悄悄将头探了出去观瞧,街上却是静静悄悄没了人影,村中屋舍里面倒是亮起了灯光,也不知那些村民是何时都回到了家中。

    “这孩子在草垛里面扯了我几下,我便缩了回来问她此间是何地界,她又是怎地来到这里。她跟我小声说了一遍,这孩子在家里排行十六,故而别人都叫她小十六。她家本是商州人氏,家里大人跟着族中一位亲戚在京城做些小生意,贩卖些点心吃食,将她也带了去,在店里面做些帮手跑腿的事情。八月里,小十六跟着家里大人回了商州探亲,带她去了此地不远处的麻区村走亲戚,她白天跟了几个亲戚家的孩子出来,跑得远了,倒是误入了此处地界。

    “我们两人在草垛子里捱了一整个晚上,待到了第二天,隐隐听了几声鸡叫,我钻了出来,未曾见到村中有什么人走动。我想着再在这村中待下去,只怕是连自己都搭了进去,本来只得我一人倒也没甚么,只是这孩子年纪尚小,家里父母丢了小孩,却不知要心急成何等模样,我若是不能将她救出,只怕时间一久,她自己一个人,绝无幸理。

    “是以我复又钻回草垛之内,跟这孩子详细问了一遍村中情形。商量一阵,我忽然想到昨晚之时,那些村民个个都朝着东头呼喝,我进村也是走的那条道路,想来东头村口怕不是有些活路可寻。那个时候正是晨间,村内没甚么人来回走动,是以我便抱了这孩子从草垛处钻了出来,直往东头走去。哪知道走到一半,天上的太阳却是闹起了怪事,本来只是在天边刚刚升起,我甫一走到村东路口,眼瞅着那日头往中天一窜,村里霎时多了许多人影,围在我身边,没一个开口说话的,只是拿眼睛瞪着我。

    “我心下一寒,抬脚便往村口木楼冲去,只听到那许多村民追在我后面,脚步声啪啪乱响,我也不敢回头去看,生怕看多一眼便被他们赶上。那个时候,心里惶急万分,这东口木楼冲不冲的出去,却也是来不及想了,所幸跑到近前,往前一冲便冲出了村来,此时日头却已经挪到了西下之处。我抱着小十六,跑出来了没多远,便被一众村民堵在了这里,虽是出了村子,体内灵力依旧运转不得。路上奔逃之时,我也曾靠着点拳脚功夫与几个赶得快的村民动了手,只是拳头打上去,对面一点反应都没有,倒是拳头被震得生疼。”

    徐鸣听到此处,对那村中奇诡之相顿时有了大大的兴趣,已然不耐再听下去,开口说道:“嗯嗯,是了,此后便是你被村民围在此处殴打,然后撞上了我们。”

    陈洛亭生来便是个话痨性子,不管什么事情都喜欢掰开揉碎了讲来讲去,在府衙中时便因此被上峰不喜。同僚之间情谊虽厚,但相处久了,却也无人愿意听他啰嗦,只要话头一开,旁人便笑着道:“是了是了,你老哥辛苦,只说结果便是。”断无一人愿意听他从头到尾细细讲来。如今一来侥幸逃出生天,二来居然有四人听他啰啰嗦嗦讲了这许久,实在是人生大幸,着实意犹未尽。

    是以徐鸣虽已出言打断,但他依旧恍若未闻,兴致勃勃续道:“正是,在下虽然被那一干乡民堵住,所幸仍有这块司中下发的制式符牌护身,这符牌若是将其间一处机括扳动,便可在周身一尺二寸外凝聚一道护身罡气……”

    文墨忽地出言问道:“你又是在何处得知一到天黑,这邹家村诸般怪象便能回返村中的?”

    陈洛亭闻言便道:“这可不就在案卷中写着的么?早年间此处乱象惑人,往往到了夜里便悄无声息,只是当年办案之人半点也弄不懂是个什么道理。如今我算是在这龙潭虎穴里走过一遭,知晓了每到日夜交替之时,那村民们便要站在村中鬼嚎,故此刚刚拼死一试,谁料竟然奏效,也是万幸。”

    文墨点了点头,看向师父师伯,徐渺渺皱着眉道:“那你接下来便当如何?”

    陈洛亭挠了挠头,又是朝着周遭望了几眼,开口问道:“敢问几位仙师,此时是十月初还是十月末了?”

    徐渺渺回道:“已是十月中旬。”

    陈洛亭舒了口气道:“大难不死,大难不死,看来在下运气着实不错,九月中进了村子,十月中便能逃了出来,比之先前那些动辄被困数月之人,已是走运了不知多少倍,可见这人若是抱着善心善意,必有福报。若不是我心下抱着善念,将这孩子自那村中救了出来,只怕是凶多吉少。

    “既然是做善事,在下想将这桩事情做到底,一是定要将这孩子交到她家大人手中,二来却是想麻烦诸位仙师出手相助,到底探一探这邹家村是何缘故,如此诡谲古怪,若是诸位仙师不嫌劳苦,还望能将出手此处诡谲镇压,免得日后寻常百姓再受荼毒。”

    徐鸣听了此言,点了点头道:“救民水火,那原也是应有之意,只是这地界我们却不是很熟,你要不要和我们同去?”

    陈洛亭回道:“正有此意,总不能叫各位来帮我做事情,我自己却置身事外。只不过还有个不情之请,各位仙师可否留个一两人在村外,帮我守着这孩子,我们若是都进了村子,只怕这孩子一人在外,遇上个风吹草动,会有不测。”

    徐渺渺在一旁接口道:“师弟,你和云崖一同去走上一遭,我和素影在这边等你们出来。”

    徐鸣嗯了一声,回道:“如此甚好,那就劳烦师姐你在此守候了,云崖,你且随为师去走一趟,此间地界的古怪,刚刚好困不住你。”

    陈亭洛初见文墨等人时,只见文墨年纪看来似是最长,还以为他才是这群孩子里的头脑。到了现下,才知道那俏丽少女似是这群人里最有威严之人,不禁在一旁暗暗称奇,但转念想到修行之人,外貌岁数大多都是对不上的,也就将这念头抛在了一旁。

    陈亭洛将小十六交到了徐渺渺手里,又是温言宽慰了一番,小十六却只是抓着陈洛亭衣角不放。徐渺渺弯腰在小十六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小姑娘眼睛睁大了几分,看了看徐鸣,又看了看徐渺渺,似是明白了何事,微微点了点头,便松开了陈亭洛的衣角。陈亭洛虽是近在身前,却也未曾听仔细徐渺渺说了什么,只是见对方自己也只是个少女模样,却能将陌生幼童哄得开心,也是大感意外。

    文墨这边也跟素影交代了几句,便转过身和师父一同往村中走去,陈亭洛走在二人前面引路。三人慢慢往村口行去,白亮月光之下,三人身影清晰可见,到了村口却是微一模糊,便不见踪迹。

    徐渺渺远远望去,眉头紧锁,仍是一言不发,一旁素影坐在道旁一个树桩之上,一手牵着小十六,一手拖着腮,遥遥往着那村中,也不知在想些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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