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

    瑶都。

    广川域最富盛名的域都,气候虽不好,但却是实实在在的销金窟,整个瑶都被大大小小千余座秦楼楚馆包围。

    一条香江蜿蜒流过,两岸挂满了各色的灯笼。闭眼一闻,风里浸染的,也全是胭脂河上飘来的香气。

    江上彻夜灯火通明,每只楼船的甲板上,都有衣着华贵却单薄的美人,迎风舞动长袖,乐声悠扬间,莺歌燕舞,长袖击鼓,绮窗丝障,十里珠帘。

    醉生梦死的狂欢之都,是在荒芜贫瘠之地,搭建出来的歌舞升平。如此盛世奇景,也似海市蜃楼,随着烟火的燃起而生,又随着火光的熄灭坠入烟尘。

    风广羽长身玉立,行走于繁华的街市之间。

    处处商户林立,人群熙攘,一派盛世景象。女孩只觉目不暇接,不由感叹眼前的域都,先不说街上衣着光鲜的红男绿女,就连空气都比其他地区湿润不少。

    瑶都周围有大山作为屏障,道路狭长却极有味道,每行一步都是风景。

    只是每个路过身边的行人,都用友好的目光看向她,还有女孩们经过时,羞涩的掩口轻笑。

    风广羽这才想起自己正戴着祭祀面具,也忍不住发笑。

    不过很快,女孩也知道了今天为何如此热闹,也是赶巧了,经过连日的赶路,到达瑶时,正赶上一年一度的上元灯会。

    二师父曾对自己描述过其间盛景:充街塞陌,聚戏朋游,鸣鼓聒天,燎炬照地,人戴兽面,男为女服,倡优杂技,诡狀异形。

    现在自己戴着面具在街上行走,虽说早了几个时辰,但也算是应景。

    风广羽到瑶都来,可不是为了赏景游玩,她要去东林寺取几件至关重要的东西。

    只可惜女孩已经眼冒金星,一路衣冠楚楚的偷鸡摸狗,终于来到瑶都,只盼找到东西后再世为人。

    一路打听,走街串巷间,见许多人走过色彩艳丽,栩栩如生的鱼形花形纸灯,反而都在买素白的孔明灯。

    好奇之下一打听,原来这也是祈福之灯,连年灾祸加之大地动,让广川域的民众们苦不堪言,希望上天降恩。

    说来也有意思,按照三年旱一年涝的传统,本该大年初一就开始的大雨,却一直都没有下,气候也不似往年极端。所以有人猜测,会不会是老天爷终于放过广川域了,都希望借上元灯会向上苍祈福,今后年年都风调雨顺。

    等找到城郊,已是下午了。女孩眼冒金星,抬头看到牌匾上“东林寺”三个字时,几欲扶墙而泣。

    说起来,她最大的恐惧还是东林寺已经被毁,不存在了。要知道,东西是大师父林感时留给她的,距离当日他被关入地牢,十二年过去了,任何变故都有可能。

    寺庙前后虽也有三进,却是间破庙,风广羽先绕庙外转了一圈,平定心绪,然后才徐徐走入。目标在第三进的观音阁内。

    寺庙破败,一看就久未修缮,门梁已坍塌一角,底下还结了许多蛛网,他听到观音阁内隐隐传出说话声,便也不急着入内,而是闪到侧廊下,将斗篷遮住大半张脸凝神静听。风广羽耳力极佳,一墙之隔的殿内,交谈声源源不断传来。

    一个尖细的声音道:“老六还犹豫什么,反正管饭,每人还发一贯钱,碰碰运气也好啊,再说之前可都说好了,大伙一道去。”

    “话是不错,可那地方邪得很,毕竟从前死了那么多人,我有点害怕,还是不去了。”话虽说得绵软无力,意思却坚决。

    又一个大嗓门嚷嚷:“嗨,我们怕鸟啊,浑身上下也就两片破布,一双烂鞋,外加一只要饭的破碗。可过去干活,给钱不说,白花花香喷喷的大肉馒头还管饱,等进洞了,还有烧刀子酒给喝呢,只要卖把子力气。”

    尖细声音接着鼓动:“前面去过的兄弟都说了,万一真能钓上异人,绝对发大了,可全都要靠运气。死过人怕什么,这样的好事,就是撑死胆大的,吓死胆小的。”

    软绵绵的声音嘿嘿干笑了两声:“我们都是凡人,岂敢肖想异人。”

    “算了,老大,我……我们也别强……强人所难了。”又来了一个结巴,算是短暂终结了这场讨论。

    “异人”二字瞬间转入了风广羽耳里,她猜测是自己想岔了,应该是“一人”吧,可又觉得不对。定定神,接着往下听,结果几人却没再往下说。

    从她这个角度向里面偷看,只能看到老六一个人的正脸。

    这人不高不矮,不美不丑,整个人都普通至极,基本没什么辨识度,虽然也穿着补丁衣服,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却特别干净,和他说话的声音差不多,就像一块白布,或者一张白纸,没有任何颜色,反而返璞归真。

    原先,风广羽的计划是等观音殿没人时,再去翻找大师父留给她的宝贝,可看起来,乞丐的家就安在破庙,并且他们谈论的内容也颇为古怪。

    如果乞丐口中的“异人”,正的是土夫子正在苦苦找寻的真相,那她就没有理由错过。

    风广羽先将冒充围脖的白条扯下来,抬抬眉毛道:“听到没有,有地方能管饭,终于可以不用坑蒙拐骗了。”

    白条拿大尾巴挡住眼睛,显然是没眼看主人的厚颜无耻。风广羽顺势将小家伙塞入破袖子里,心疼的将大氅团揉了几下,胡乱抓了两把泥灰抹在脸上,又抓乱几撮头发,挺直的脊背再佝偻起来,整体气势一变,神秘面具贵公子,再出沦为风尘仆仆,落魄潦倒的天涯客,显然已经入戏。

    风广羽故意渐渐放出脚步,扶墙而来。饥饿是真的,不用装,见果然四个乞丐又在里面聊天,便轻咳一声凑上前,有气无力道:“各位大哥,刚才无意间听见,有个活能给包子吃,还管饱,小弟我能去吗?实不相瞒,我已经饿了好几天了。”

    女孩的声线原本就偏于低沉,如今再次压低,沙哑磁性的嗓音没有半分女人的矫揉造作,听上去雌雄莫辨。

    见几人都没回答,只一眼眼上下打量她,索性又道:“对了,小弟我名叫灵瞳,从荒漠过来的,前些天大地动把家乡全给震塌了,实在没办法,这才来瑶都投奔亲戚,没想到亲戚早不在了,如今就想混口饭吃。”

    终于,刚才一开口就声如洪钟的大汉,客客气气道:“瞧你这身打扮,倒像是出门看花灯的,我们都是苦出身,何苦拿要饭的来消遣呢。”

    风广羽的身体更佝偻了几分,语气沉痛:“我也是苦出生啊,从小无父无母,实不相瞒,因为长得丑,人憎神厌,所以才戴着面具,也是怕吓到各位大哥,不信你们看。”

    风广羽将面具的左半边掀起一角,给几个乞丐看自己的脸,虽然也没太看清,但露出来的地方已经足够吓他们一跳。

    要卖惨,只能不要脸,被当成鬼,也不是自己的错,这些时日下来,女孩心里已经坦然,之所以一直戴着面具,还是因为不想引人注意。

    尖细嗓子是个瘦竹竿,心肠软,想着都是可怜人,能帮就帮,于是转头对一旁大汉道:“大哥,告诉他也无所谓,反正老六不去,我们正缺一个人。”

    壮汉稍作犹豫,点点头道:“也好,我是这里几个的老大,声如洪钟,你可以叫我钟老大;那个是徐二结巴;尖嗓子冯三竿,胆最小的是贺老六,别看人怂,从前可做过师爷。”

    风广羽一一点头哈腰的打了招呼,钟老大想了想,指着边上一口棕褐色破缸道:“你过去试试,看看能不能把这缸给提起来。”

    这缸从前是放在庙外避火的,后来庙荒废了,也不知怎么的,就给搬进了观音殿,平日里也不装水了,就用来放些杂物。现在里面虽是空的,却也沉得很。

    然而这点分量,对风广羽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她拿捏好力气后,故意提起衣摆将手心擦了擦,然后分开握住两边缸沿,看似用尽全身力气向上提,其实故意憋着气,让脸涨红,才将缸稍稍提离地面。

    即便这样,显示出的力气已然不容小觑了。

    钟老大喜上眉梢:“没想到啊,小兄弟你看着瘦弱,力气倒是大得很。不过你也别小瞧我们,徐二结巴以前在砖窑干活,那一挑挑的土可沉着呢;冯三竿长得像瘦竹竿,从前不缺水时,他可是大河上撑竿的纤夫;还有贺老六,天生神力,至于我嘛,力气大,饭量也大,从前打打零工盖房子,现在年景不好,只能要口饭了。

    至于刚才你听到的营生,在我们要饭的中间,也不是什么秘密。

    据说附近有个水洞,洞里产一种比真人大些的石头,据说石头是半透明的,里面有彩虹一样的颜色,形状天然就是年轻女人的模样,大人们管这叫异人,而我们的活,就是去水里钓异人。”

    “所以,异人是活的?”风广羽长大嘴巴,瞠目结舌。

    “不是活的,但要靠钓才能出水。”钟老大解释:“早些年这水还能下,有水鬼在异人身上捆绑上铁链和钩索,现在这水下不了了,所以只能靠运气钓,撞大运的话,钩子若是套到了钩索,手感拉不动,立马就发了,这时就要大伙一起使劲拉,只要能钓上一个,每人都能领白银整整一百两。”

    女孩更加疑惑了,看起来他们口中的异人,和土夫子讲述的,老吴头口中作为殉葬品的就是一种,连名字都一样,然而本该出现在桂安王墓里的异人,如今又为何会出现在瑶都的水洞呢?

    风广羽点头,接着套话:“想来要钓到不容易吧,现在为什么不能下水了?”

    钟老大的脸上露出沉重的神色,见他没往下说,一旁的冯三竿尖着嗓子开口道:“从前能下水,可那是从前的广川域君,平梁君时候的事喽,从前是官府叫捞,派了专门的水鬼探水,结果人一下去就没影了,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后来请了高人来看,高人说河神看不上送下去的人,要想取走异人,就必须拿童男童女的命来换。后来就专门找水性好的小孩,提前就知道下去得死人,拉上来也活不成,所以官府早早把钱给了孩子父母。”

    风广羽听得瞠目结舌,尖细嗓子却不以为意,接着往下说:“这叫买命钱,就是说这条命被官老爷买去了,然后给小鬼们腰上缠了绳索。据说开始时,水面是绿的,可那些年给河神献祭,只要小孩被送下去,水面就像开了锅一样,很快就全部染红了。

    等再次平静下来,守上面的人会把绳索回收,等提出来,也就剩一具具连着血肉的骨架了。”

    冯三竿有些说不下去,这时一直沉默的贺老六开口往下接:“但还得提,因为只要铁链和铁索拉不上来,就说明被下水的小鬼固定好了,这就算死值了,官府另外还会再给一笔钱,这叫卖命钱。”

    女孩忿忿道:“这也太残忍了,不就是拿自己的骨肉去换钱,况且还死得那么惨。”

    大家伙都冲他笑,冯三竿头一偏,吐了口唾沫道:“这钱得着荣耀,孩子爹妈也脸上有光,说明死得值。这样的世道,没办成事,官老爷还会给钱,已经很仁慈了,办成之后再加钱,这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差事。”

    此时钟老大重重叹了口气:“穷人孩子原本也是命比草贱,千百年来都一个样,后来到了广陵君这里,没两年就颁布政令,不让再捞异人了,说整个过程过于残忍,有伤天德,也不让官府再进贡,之前还有人偷偷找小孩下去,被告发后域君震怒,把涉事的都给办了,所以现在也只有私下里,碰运气勾住从前的铁索来钓。”

    风广羽点头:“这样看来广陵君还是个良善之人。”

    这时独自坐在一旁的贺老六开口了:“谁说不是呢。平梁君在时,广川域可是水草丰茂的好地方,但良善之人又何曾受上天庇佑。”

    风广羽叹息:“所以你们都觉得,广川域连年天灾,都因为广陵君?就没有可能仅仅是他比较倒霉,赶上这个时间点吗?”

    徐二结巴道:“不……不会有错的,大家伙都……都这么说,广陵君为……天不喜,所以才降灾的,怎……怎么可能错呢。”话虽说得费力,语气却斩钉截铁。

    风广羽觉得好笑,这或许就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吧。

    贺老六玩味的看向风广羽,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能遇上个不信邪的,嘴上却说:“天灾从广陵君成为广川域君的那年开始,有规律得很,一年涝三年旱,可是一天都不差的。”

    如果没有延续那么多年的天灾,恐怕众人的命运也会有所不同,也不至于全沦为最低贱的乞丐,几人又不免一阵唏嘘。

    气氛瞬间有些低落,随即钟老大又将话题拉回来:“灵童兄弟,今儿个遇上你也算是有缘,我们几个本来也都在玄衣使者那报了名,既然贺老六不去,那兄弟你愿意就顶上吧,明天一大早出发。”

    “那谢谢诸位大哥了,不过玄衣使者是什么人?”风广羽借此机会,把搞不明白的都问上一通。

    钟老大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玄衣使者是我们的领路人,再具体的你就别问了,看成发钱还管饭的大善人就行了,灵童兄弟你是运气好,这事可不是天天有,日子和人数可都是预先定好的,这次你能够顶上,还真是赶巧了。”

    接着又天南地北的聊了会,除了贺老六外,几个乞丐又结伴出去了。

    这时,贺老六扫了眼风广羽面具之下发光的眸子,漫不经心道:“小兄弟,如果只是为了一顿饭,我这里还有白天要到的馒头,今天是元宵节,善人们都慷慨,大家伙也能好好过个节。”

    风广羽斟酌着他话里的意思,试探着道:“明天的肉包子不好吃吗?”

    贺老六笑笑:“不知道啊,说起来,日子都是算好的,定下来的必然也都是黄道吉日,之前去的弟兄大多也都回来了。”

    风广羽听出了话外之音,微微蹙眉:“难道也有没回来的?”

    贺老六和气的笑了笑:“钟老大,徐二结巴,冯三竿,贺老六。”

    “缺了老四和老五?”女孩试探着问。

    “还有老七。”贺老六的话,已经点到为止了,该明白的都该明白。而异人的事,错过这次机会,恐怕就错失了良机。

    女孩感激的一笑:“谢谢贺师爷,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还是想去看看。”

    其实贺老六之前已经看出了风广羽的不简单,所以才会出言提醒,聪明人一点就透,显然年轻人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知他去意已决,贺老六也没再露出任何可惜或者失望的神色,倒是从神龛下拿出了一个馒头。

    馒头很干净,碗虽破,也不脏。风广羽接过馒头,将它小心的一分为二,把基本相同的另一半又放回碗里,递还给了贺老六:“我一半够了,明早起来吃大户。”

    贺师爷眼含笑意看着她道:“钓异人一定会溅到水,还不如一身短打来得方便。”

    风广羽想想也是,又觉得他话里有话,倒像是提醒,想来自己再怎么装,这身好衣服都是最大的破绽,口中称是,并再次打量了贺师爷。

    见他身上衣物虽也满是补丁,却比其他三人明显要干净,头发也不蓬乱。

    风广羽心里已经隐约有了判断,她觉得就目前的处境,不易和聪明的贺师爷走得更近,于是道:“我先出去转转,第一次来瑶都,家乡可从没见过这么热闹的上元灯会,刚好可以见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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