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读网 > 女频频道 > seasons四季 > 第十章 彼端

第十章 彼端

    七月九日。

    四季一中校内会堂。

    何墨套了件春季常穿的黑色西式外套,进会厅前理了理衣角,站在后门朝上方远望,找到座位安排表里,原高三二班的位置。

    班主任坐在该排的中间,何墨走到会堂后排的阶梯上,伸手数到四,手腕一晃一晃,口中也无声默念着。他侧过身朝座位席里走,果然在倒第三排第四列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是高三二班第一个到会场的,却不是高三二班第一个到学校的老师。

    几分钟前他在校门口遇到了陶景南。那个喜欢聊天,性格线条粗糙,喜欢谈天说地的历史老师陶老师,自离开花朝后,精神状况昂扬不少。酒精,会麻痹人的大脑。陶老师在花朝,可被酒精这玩意儿,给麻痹坏了。

    时至今日,即使是在医院照看陶老师时间最长的何墨,对于陶景南为何会突然买醉仍抱有疑惑。陶老师,平时也喝酒,说不上嗜酒如命但也常小酌怡情,从来没有像花朝那回喝得如此酩酊过。他在酒局上,饭局上,也常常揽着别人喝,绝不独自一人饮酒买醉。可是那天在花朝,陶老师实实在在地,自己喝断了片。

    他深棕偏橙的头发梳得整齐,刘海微翘如初醒般毛躁蓬乱,棕色的短袖外套了件化纤材质的浅橙防晒服,无框眼镜架在鼻梁上,手掌宽大又粗糙。

    看样子陶景南恢复得不错,都站在自己面前笑了。虽然他每天都乐呵呵的,对谁都一副老好人的脸。右肩传来沉重的击打感,一阵钝痛顿时顺着何墨的右肩蔓延开来,这是来自评优教师的深切关照。对方可能只是想来一记轻轻的肩拍以表问候,谁知用力过猛,轻柔的触碰变成了带有攻击性的击打,这一击打得何墨生疼。

    他旋即不快地闪过身,揉了揉自己发痛的右肩,又碍于西服外套经不起褶皱,只能按着肩膀轻轻揉搓。

    何墨感觉心底莫名涌上一股热火,但这火燃烧时间并不持久,不出两秒钟便被名为理智的凉水泼灭,剩下的,是无边际的悲凉。

    他皱着眉,看着眼神中抱有少许歉意的陶景南。

    当时在花朝,我何墨可没少照顾他。

    也没少帮他收拾烂摊子,当然,不止陶老师,我那大学的好同学祖睿也应该被我加入帮凶名单。

    是酒精阻断了回家的路,还是他们?或许两者兼得。

    二者可得兼,但二者不是鱼和熊掌。

    耐着还未消散的疼痛,何墨放下揉着右肩的左手,向陶景南打了声招呼。基本的礼节不能丢。

    陶景南同样向何墨问候致意,语气中多了份乐呵,少了份严谨与抱歉。

    他甚至扬起手,准备再给小何老师来一下。

    他看着何墨长得斯文,人也温文尔雅,当同事这么多年,还没见对方因为什么小事生过气,作为年长者的威严一下子立了起来。

    随后,陶景南接着说,”怎么样,咱班今年考得怎么样?“

    “您要是不知道的话我给您去群文件里找,现在快开会了,不清楚的话会上马上就能知道。”何墨说着打开手机瞄了眼时间,毫无波澜地说。

    他明知道陶老师是在没事找事制造话题,试图缓解刚才的尴尬。但何墨认为,在这儿闲聊就是对时间的浪费,是对生命的挥霍。再者,杵在这儿闲聊,比刚才那记肩拍,更令何墨牙关咬紧浑身不自在。

    “二班考得挺好的,所有人都过线了。”他淡淡留下这句话,没再理会陶景南,径直向会堂走去。

    结果到了会堂,何墨发现,自己竟是高三二班到场最早的老师,心下一阵错愕一阵疑惑,抬眼望向高处找好座位静候会议开始。

    宣讲台上悬着红底白字的巨大横幅,“2022年高考质量分析会暨新学年规划”几个大字赫然在目。

    学校每年七月的常规操作。对此何墨毫无感想,他将公文包塞进桌洞,安静地坐直等待其他老师入场,就像招待远方来客的东道主。

    新高考第二年,也是四季高考处于阵痛期的第二年。去年新高考第一战送走多少学生,又“送走”多少学生,何墨仍记忆犹新。那年他们班成绩并不理想,整个学校去年也受到了巨大打击,说到底,去年何墨任教的那个二班,不过是上层在教育实验中一组无辜的实验品罢了。包括老师本人,无不在受试者的范畴。政策稳定前,所有人都是牺牲者,都是他人成功路上的铺路石。肉食者说众生皆苦,可他们从来都不愿去吃杂面窝头。

    对现状烦恼又有何用,今年高考至少没有出现没过线的情况,这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何墨拿起一直放在桌面上的手机,今天他没有心思继续补小说了,他点开工作群,打开群里发的成绩表,粗略地扫了一眼,顿感五味杂陈。

    越到这时候,何墨越觉得,世界上存在着诸多无奈与不可调和之事,或许高考就是其中之一。

    他常对学生说,打趣般地说,其实语文不是这么学的,其实语文比书本上的题目有趣多了生动多了,但是卷子就考这样的题啊,不做题是没法考试的。

    他自己是通过高考站在这里的,站在讲台上为学生讲述的,仍是从学生时代起就一成不变的解题技巧。从教书育人的角度讲,何墨总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尽力,却仍然不够。

    带着学生忙里偷闲看点纪录片,找机会同他们谈谈日常话题,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

    会议开始前一刻钟,除何墨外的其余老师,终于陆续到齐。

    还是有耐得住冷气的人在的,粗略观察了大家的着装,何墨觉得,今天参会的六名老师,可以三三分组,因为有三个人穿着长袖。

    伊芙仍披着那件浅黄色的针织小外套,她似乎比何墨穿得薄。

    体育老师整个高三年级只有三名,他们是大家的体育老师,高三二班这座庙太小,容不下这三尊佛。

    何墨起身让开身子,让两位男老师坐在自己左手边,方便出入的右手处,让给三位女士。

    入座后稍经寒暄,长达两个半小时的考情分析会便隆重且正式地开始了。

    一中成绩虽仍不如往年,但相比去年,还是取得了长足的进步。至少文科的分数不再难看,本科率比去年上升不少。

    没有硝烟的战争中,一中取得的这一点微小的胜利,就是不幸中的万幸,是黑夜中微弱的一点光。

    会议中,何墨再次确认了今年高三二班全员过线的事实。心中欣喜翻涌。

    一年的辛勤教导终于在今天,不,或者更早之前,有了回报。新学年伊始,某些学生还是很让何墨头痛的,开学前几天,说实话,他的睡眠质量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怎么合眼都无法入眠。

    更让何墨欣然的是,今年他教的学生真的都考上学了。他不敢保证这些孩子能有飞黄腾达的未来,但何墨知道,学点什么总比不学无术要好。

    假若未来,假若未来的某一天,他们能过得比想象中的还要好,或者,退一万步来说,过得比我这个平凡的教师要好,那我自然是万分欣喜,万分祝贺这些年轻人的。

    只不过最好还是不要当老师...?何墨盯着会堂大厅中央高亮着的屏幕,面上看似毫无波澜,心里还是替学生们捏了一把汗。

    分析完考情,校方紧接着进行大会第二项流程,分配新学年的教师构成。

    校工作群里立马蹦出一个新表格文件,何墨不敢怠慢,连忙点开仔细浏览。

    表格的第六行的班主任列里,他的名字赫然在目。

    就像会议座席竖在桌面上的介绍卡一样明显,甚至还加了黄色的底,来衬托班主任的重要性。

    高一六班,今年带的学生是高一新生。平静宛如湖面的心灵终于被风吹起一丝波澜,何墨滑动手机,横着拖动表格,准备查看新学年与他搭班的老师究竟是谁。

    他看了看表格,先是皱皱眉,左右小幅度转头扫视一圈,视线再次落到屏幕上。

    他很想不受控制地吐出一句“这...“

    高三二班的配置直接顺延到新的六班。虽说学校这种操作经常做,在何墨自己身上也发生过不止一次,但集体平移的情况他还是第一次见。

    他见身边的老战友,一个个转过头对他笑,估计散会后会有人热情地搂着他的肩说“今年我们还是同一个战壕的战友,同志仍需努力”,诸如此类的话。也会有人直接环住他的脖子,在耳边直嚎“这就是,缘分!”

    知道的,何墨知道的,大学情谊不散是吧。

    不过由于是新高一,理化生老师都是生面孔需要何墨亲自前去打个照面。

    毕竟表格顶端还写着,八月中旬正式开学,高一学生要军训,所以高一老师的报到时间还要提前一星期,八月七号,何墨就要再次回归早五晚十的生活,属于他的夏天,真的快要结束了。

    会议结束后,诸多想法如他预料中的,全都应验了。陶景南和祖睿很开心,很欣喜热情,但两者包含的情绪又是截然不同的。陶景南身为前辈,人虽然健谈了点,话多了点,而立之年的稳重成熟却没有丢。确实,两个多小时前在校门口,当着何墨的面,他确实有所失态,平时的他没有身在花朝那般疯魔,反倒涌动着比何墨更为浓烈的书卷气。只不过为人随性,书卷气很快变质,转化为书架上檀木的香。此刻的陶景南,还是面带微笑的。

    也算是对之前失利行为做的道歉,陶老师一下子温和不少,只是轻轻拍了拍何墨的肩,并笑着说了句以后相处愉快。

    旁边的祖睿就不一样了,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那副乐呵呵的脸总是太阳般地照耀着。试想一下墨绿色的黑板上,闪着一轮满脸笑容的蓝色太阳,眼一闭一睁,太阳把半个黑板写满了,然后双手撑着讲桌让同学们自己试试看。从花朝下来的高考状元,如今在比花朝低一级的四季教书,对着大学同学激动地热泪盈眶,虽然他的同学脸上写满尴尬与不情愿,兴致昂扬的祖睿还是伸手揽住语文老师脆弱的后脖颈,对着那人的胸脯一下一下地拍着。

    不顾其余老师的视线,不顾周围熟人略显担心的目光。

    再多拍几下我这弱不禁风的生命恐怕就要草草结束了,何墨阴着脸,任由祖睿拍了几下,随后抬起手,握着对方的手腕,前走一步从同事并不宽阔的臂膀中挣脱。西装不能弄皱,何墨按着被击打的部位,轻轻揉了两下,同时抬头给了祖睿一眼,仿佛在说“都多少年了,你幼不幼稚。”

    属于何墨的夏日刚刚结束,接下来的一年又要和这些同志搭班,不知是一悲一喜,还是雪上加霜。

    何墨眼神正忧郁,转头看向大门外时,无神的眼中,又放了晴。

    并不是因为今日正事结束可以回家吃饭而高兴,而是,门外,似乎有人在对他招手。

    他眯起眼朝外看,居然是卞琳老师在门外。

    何墨赶忙走了过去,脸部蒙上的阴影,随着步伐的推移逐渐消失。

    简单寒暄几句后,卞琳单刀直入,简洁明了地向何墨表明了她的请求。

    卞老师做事干净利索,讲课也态度认真一丝不苟。新学年,她终于不用肩负“高三年级经验最丰富女教师”的荣誉称号,高一年级人才辈出,快退休的老教师大多待在高一的办公室里摸鱼。日后若有时间闲暇,她说不准要带着几包恰恰瓜子找老同志叙叙旧情。

    她说,她有个朋友,家里孩子今年刚上初中,那孩子其他成绩都还说得过去唯独语文欠点功夫。

    听到这里何墨连连犯疑,似乎猜到了接下来故事的走向。

    但现在不是实行双减政策,小初中学严禁有偿补习吗?前辈在拿两人的前途做赌注?

    “费用不是问题,我跟我那朋友说好了,还对她说让她尽管放心...“卞琳说着双手交握,十根手指每一根都在用力地抵压着手背,她眉头微皱,看着何墨,低头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很为难,但我总不能推荐她家孩子去机构吧,你也知道的,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越正式,越冠冕堂皇,反而是金玉在外败絮其中。学校里有身兼两职甚至数职的老师这一点在一中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老师也是人,拿份死工资赚点生活费辛辛苦苦,最后赚到的钱仅供温饱,这谁乐意?不如去补习,把自身当做资源,赚点外快养家糊口。周末外出补习的老师教的学科大多是数理化生,英语紧随其后,还没见几个学生需要补语文的,尽管当下学生语文普遍蹩脚。

    看来这位家长对孩子的成绩还算上心,至少懂得经典的木桶理论想给自家小孩把最短的木板接上。教书,在哪儿不是教呢?

    “你朋友家在哪儿?”何墨抬起左手食指抵在口鼻之间,其余四指握拳,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同时一步步往人少的地方走,引着卞琳一起。

    “也不是多远,风光路,”卞琳跟着何墨的脚步走了过来,随即听出一丝端倪,“你答应了?”

    “您的忙我肯定会帮,”何墨的手指仍紧紧地压在嘴唇上部,帮同事做事那自然是理所应当,别人有请求答应就是,但工作是工作,补习是补习,多出来的薪资对何墨来说实在没必要。

    “我可以无偿教那个小孩,不收钱会不会稳妥一些。”

    收钱会被教育局查水表,不收钱的话自己苦点累点但是后续问题都好解释,无偿补课万事大吉。

    “这怎么行?”卞琳双眼旋即放大,愤愤地锤手,险些大喊出声。

    “要不然我请你吃顿饭吧,这样也行。”很快,她又明白了对方为何会出此决策。

    哪知对方是认真的。听闻后,何墨连连摆手说不必了,卞老师找我帮忙我尽力就是,哪敢再让您请我去吃饭,要请客也是我本人来邀请您。

    面前这位身穿黑色西服的青年教师的形象,在卞琳眼中,似乎又拔高了几分。

    早在几年前她就听说了何老师的一些事迹,平时相处中逐渐将对方认定成一位稳重可靠的同事,没想到,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何墨居然成了补课不要钱仅为情谊的圣人。

    要是我能给别人补习早就盘算着几块钱一小时了,可惜语文补习本就冷门更别提政治。赚点钱给小萱买几件新衣服,多好。卞琳腹诽一声,感叹世事悲凉。

    “那这样的话后天你跟着我一起去风光路,还在一中校门见。”

    “好,到时候麻烦您带路了。“

    “具体时间提前一天告诉你,嗯...大概是十点半吧,”大功告成,卞琳左手虚握,放在胸前比划了一下,“正好饭点到了,附近有家新店我知道不错,要不我...“

    她右手四指齐齐握住,留出拇指指向校门口的方向。此时,正午,校内校外,失去绿树宽阔叶冠保护的大地,无不在太阳的照耀下,显露出带着阳光色彩的灰,掩映的树荫下,闪烁着点点光斑。

    校门口对面街道开了家新的炒菜店,红底白字的牌匾,隐在浓厚的绿意里,却因红得独特显得太过鲜明,竟营造出朦胧的梦幻感,让人以为此刻自己正漫步于一幅色彩鲜丽的油画中,踏出的每一步都黏腻腻的。

    随着卞琳的手指的方向抬头遥望,何墨终于注意到了这家之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炒菜店。

    “要不我请你?”卞老师心里还是过意不去,这点何墨是知道的,不然她不会主动说出与吃饭有关的话题。何墨猜出了,猜出了卞琳还未说出口的最后两个字,趁对方犹豫之际,又摆了摆手,说,“卞老师,真的不必,于情于理都该是我请你,我帮你纯粹是尽同事的情谊。”

    “以后咱还要继续搭班呢,我这个班主任如果有当的不好的地方还需要您及时纠错,实在想补偿的就留到下学期多向我提点意见就行了。”

    “嗐,行吧,那就辛苦何老师了,”这人,礼貌谦逊过了头,卞琳无奈地笑着,经此一笑,这场没有硝烟的人情世故之战终于落下帷幕,她甩甩左手腕部,又将手凑到耳边比出打电话的手势,临走之前对何墨说,”到时候,这个。“

    何墨颔首,随后短暂地闭上眼,思索之后他的行程安排。

    两个半小时的会议里,前前后后接受的信息有太多,甚至还接到一项近乎吃力不讨好的任务。补习语文,短短十几天其实根本起不了显著的效果,何墨能做的,无非就是帮那位素未谋面的小孩提升一下默写正确率。罚抄虽然可耻但有用,做题虽然枯燥但提分。

    嗯,如果不是为了补习,为了考试,他教语文也不必那么功利。

    但闲暇时间放给高三学生的纪录片,确实是他做出的最后挣扎。

    好在我是无偿,其实无偿也好,省去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而且这种见效慢的学科,收了钱良心反而过意不去,作为老师的原则不能丢。想到这里,何墨抬手摸向后颈,胡乱抓了下头发,站在校门口讪笑一声。

    好了,这下真该考虑一下今天的午饭问题了,但是不能去新开的那家店。脱下外套搭在胳膊上,何墨走在正午人声鼎沸的街,思索今日该去何处,该吃点什么。

    彼端发生的故事,是平行,也是延续。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