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一朵小花
对于白云观之外发生的一切，魏斯显然一无所知。
他进入道观之后，便将全部精神都放在了揭开封印这件事上。
这条路是他自己选择的，即便因为时间的紧迫，让他不能多花上一些事情去做谋划，但自己选的路，就该无怨无悔地走下去。
哪怕前方就是万丈深渊，哪怕等着他的将会是死亡，哪怕他被人当做一颗棋子。
他也绝不怨天尤人，要怨，也只能怨自己没能力。
对于叶淮能够接受他揭开封印的提议，他有两种看法。
一种就是姑且相信人性的光明，叶淮见不得小镇村民面临必死的局面，因而答应了他的提议。
还有一种则更符合他对于人性的预期，他认为叶淮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一个人，是人都会害怕死亡渴望活着。
魏斯不相信有一线生机放在叶淮的面前，叶淮会不动心。
她或许会因为出自静轮天宫，因而有更多的顾虑。
泼皮无赖可以不在乎形象，她那样的人又怎么可以因为生死而表现得像一个寻常之人那样怕生怕死。
她是一个有身份的人，这样的人要做一个违背她形象的事情之时总是要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魏斯认为他所做的正是给叶淮寻找这样一个理由。
叶淮想要活着，魏斯费尽心力去劝说对方，叶淮不为所动，魏斯再劝，直到最后叶淮勉为其难地接受为止。
这个过程有点像帝王禅让，总是要来回拉扯几番，最后才表明不是我想做，是你们硬逼着我做，我是为了天下苍生而做的。
战国之时的舌辩之士当真只靠着巧舌如簧就能说服一国君主听他的那一套道理？
若非他们所说的道理符合国君的切实利益，那他们只不过是一群丧家之犬罢了。
因此，魏斯从一开始就不是真的想靠着那些虚假的大义，虚假的仁慈去说动叶淮。
他自始至终都认为叶淮有活着的渴望，这才是他能够说动叶淮的最根本的原因。
拔一毛而利天下，魏斯不为。
取一毫而损天下，这或许才是魏斯的道理。
说到底，作为一个十足的小人，魏斯从来都愿意以他的卑劣的心理去揣度他人。
最终，叶淮接受了他的建议，魏斯就更加认定了这一点。
但现在看来，魏斯还是看错叶淮了。
张道士的阴神在叶淮的面前几乎一丝威胁也起不到，那道禁制在她看来自然也是一个小把戏罢了。
她要的正是让魏斯去揭开魔女的封印。
即便魏斯不给出那个建议，她也会用她自己的方式让这件事情朝着这个方向发展。
更何况，魏斯居然自作聪明，主动向他提起建议。
这实在是一件一拍即合的勾当。
魏斯此时直接面对魔女气息的侵蚀，他在白云观中每一步走得都很艰辛。
道观并不算大，封印魔女的后堂距离山门也仅仅百步的距离。
可魏斯没走出一步，他的身体都像是在遭受着刀剑的切削。
他身上的衣袍之上早已出现无数的豁口，无数细密的血液就像是线条一般从伤口之中随风吹落。
这和他预想的并不一样，他认为他将会很容易接近后堂。
叶淮在此之前也没有告诉他里边的魔女气息竟然如此强烈，以至于让他要分出许多时间用在进入后堂之中。
叶淮和他说好了帮他争取半炷香的时间，这是叶淮拿生命来为他争取的。
中间若是遭遇任何意外，张道士的阴神回归白云观，那就说明一切都结束了。
因此，即便道观之中的魔女气息已经对魏斯造成了身体和精神上的伤害，他还是毅然忍着痛苦朝着道观深处走去。
他不知道的是，叶淮此刻正安坐在一块白石之上，她的目光一直在注视着道观中的一切。
张道士的阴神就躺在她的面前，一时半会没有醒来的兆头。
“我只给你半柱香的时间，这么久的时间你若是还无法放出魔女，那只能说明要脑子没脑子，要能力没能力。”
“也就说明先生高看你了，有些东西先生纵然想给你，你也接不住。”叶淮自言自语道。
此刻的魏斯已经距离后堂极近，半柱香的时间也将用尽。
草坡之上，那群道士之中果然有人知晓怎么煮茶，名为明山阴的中年男人也终于等到了他要的茶。
明山阴握着茶杯轻轻饮上一口，他对那几个道士说道：“时间也不差在这一时半会，你们不妨坐下来，喝上一口茶，等着嵇悦容从封印之中走出。”
那几个道士听后，便也席地而坐，他们自然也想看一看那个名为嵇悦容的女子在被封印了这许多年后，究竟变成了哪般模样。
而就在这个时候，原本逃离小镇的人中有一个身穿一袭雪白衣裙的清丽女子却又去而复返。
女子正是女鬼，她在这群道士破开小镇的禁制之后，按照魏斯之前要求的那样在第一时间离开了小镇。
可她在逃离数里之遥后便停在了一株大树之下，她似乎想到了些什么。
接下来，她居然调转了方向，再次朝着小镇的方向跑来。
显然，她改变了主意。
明山阴正坐在竹椅上喝着茶，他自然发现了女鬼的踪迹。
那群席地而坐的道士也发现了她的存在，他们纷纷转过头来朝着女鬼的方向望去。
他们之前就发现附近有鬼物的气息，只不过当时他们要去将封印加固，因此就放过了女鬼。
这次他们发现这只女鬼好生奇怪，放着好端端的生路不走，偏要回头。
他们便有意要打杀女鬼，他们终究是道门中人，哪能放任鬼物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乱跑。
待其中一个道士要动手的时候，却被坐在竹椅之上的明山阴伸手阻止住了。
“虽说她是鬼物之属，但世间鬼物不该一概而论，我看她并非十恶不赦，就饶过她一回吧。”明山阴说道。
那个将要动手的道士听到明山阴发话，哪还敢再动手。
别说这个女鬼并非恶鬼，即便她真的犯下了滔天的勾当，有明山阴给她说话，他们也绝不敢多说几句。
明山阴这个时候已经从竹椅之上起身，他站在满山坡的青青草叶之间，望着那个女鬼似乎是朝着白云观的方向行去，便微微思索了片刻。
下一刻，明山阴的身形已经出现在了女鬼的面前。
对于忽然挡住自己道路的明山阴，女鬼显然被吓了一跳。
她知道仅凭对方展现的这一招，自己多半便不是对方的对手。
可她此时要赶往白云观看一眼，不然她绝不甘心。
因此，即便她自知不敌眼前的中年男子，她还是提起了勇气去面对对方。
“你这是要去哪里？”明山阴问道。
“白云观。”女鬼回答。
“那里现在正危险，你有生路不走，为何要去那里？”明山阴再问。
“我要见的人就在那里。”女鬼回道。
“你指的是魏斯？”明山阴一下就说出了魏斯的名字。
女鬼听后很是惊诧，她自然不知道促成当前局面的人正是眼前站着的中年男人，她只是诧异于为何明山阴仿佛什么都了解一般。
“你怎么知道？”女鬼问道。
“我不但知道魏斯，我还知道你的来历，也知道你们之间发生的事情。”明山阴笑道。
他高深莫测的形象立刻就出现在女鬼的心中，她不知道何时小镇之中竟出现了这等了不得的人物。
“你知道你现在回去，很可能会死在白云观吗？”明山阴又问。
女鬼听后咬了咬嘴唇，她的眸子微微一黯，但旋即又明亮起来，她抬起头来，说道：“我知道。”
“你难道不怕死？”明山阴说道。
“我自然怕死。”女鬼回答。
“那你就是为了魏斯了。”明山阴自然知道她回来是因为什么。
“在我看来，你和他之间实际上并没有太深的感情，满打满算，你和他相识不过一月有余，真正亲近也只在这几日之间，这样的感情实在算不得深重。”
“为何你竟然愿意为了他而冒这样的风险？”明山阴问道。
女鬼听后陷入了一阵沉默之中，她自然知道明山阴所说的很多都是符合真实情况的。
站在明山阴的角度来看，这段所谓的感情不但称不上深重，而且充满了可笑和欺骗。
明山阴更愿意理解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怎么看女鬼都是因为沉迷在那几日短暂的欢快之中，而将那段感情当成了真情。
可接下来女鬼却否定了这一切。
“我认为他值得。”女鬼的意思很简单。
所谓的认为值得，这就是基于个人的判断，并不需要真实客观。
她认为魏斯值得她冒那样的风险，于是她就去做了。
“他对你难道有什么特别之处？”
“据我所知，像他这样的男人，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
“你之所以认为他值得，只是因为你被困在这么个小村镇之中。”
“你没见过更加广阔的天地，没见过世间最繁华的所在。”
“有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以你的姿色，进入金陵城之后，定会有无数王孙公子愿意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他们每一个人比之魏斯都要更加有权势，有气度，甚至皮囊也比魏斯要更加出彩。”
“等你见识过那样的风光，你就该知道这个村子还是太过小了。”
“连你的眼界也跟着变窄，才会以为他独一无二，才会认为你非他不可。”
这个时候明山阴俯身从路边随手摘取一朵无名的小花。
“就像这朵小花一样，它或许是这个小镇中最好看的那一朵。”
“你从未离开此地，好不容易摘得了这么一朵花，便以为它是最好的。”
“实际上这个世上比它鲜艳的，名贵的花朵还有很多。”
“不管是牡丹，还是菊花，都比它更加贵重。”
“你以前没得选，只能在这个小村中度过，你心中认定这朵花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倒也不算错。”
“可你现在已经有了更好的选择了，那么它就没那么重要了，你大可随手扔掉。”
说着，明山阴的手松开，他手中的那朵小花也随之随风飘落。
女鬼见到小花飘落的那一瞬，她的手居然动了，她一伸手便将那朵即将落在地上的小花捞在手中。
她想起了和魏斯结庐在山上度过的那一个月的时光，她想起了魏斯在她的发鬓间插上一朵花的美妙瞬间。
“我相信这个世上有比他更好的人，我也相信我若是遇到他们，也会忍不住动心。”
“但这个世上本就不是什么事都能尽如人意的，我能做的就是遵从我此刻的内心所想所愿。”
“对我来说，去见他就是我最深重的欲望。”
“我愿意为此而付出我之一切。”女鬼手中握着那朵小花，她柔弱的脸上竟有坚毅之色。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拦着你了。”
“我只希望你不会因此而悔恨。”
“毕竟，你若是为了他而死，他或许并不会太过伤心。”
“等他遇到更好的女子，他就会转而喜欢上别的人，将你忘得一干二净。”
“这种事情我见得已经太多了。”
“不管曾经有过多少山盟海誓，都无一例外。”明山阴这个时候往旁边移开一步，给女鬼让开道路来。
女鬼听后，眉头皱了皱，最终还是说道：“那也不悔。”
而后，她朝着白云观的方向快速飞掠而去。
明山阴望着她离开的身影，说道：“倒想不到她这样的人，也会有真情存在。”
那群道士这个时候也出现在明山阴的身旁，他们望着女鬼说道：“明先生认得这只女鬼？”
明山阴听后摇了摇头道：“不认识，但渺小如她，或许也能改变一些事情。”
众道士听不明白明山阴话中的意思，但他们也不便多问，便只得点头假装听懂了。
半柱香的时间到了。
盘坐在白石之上的叶淮站起身来，她握住星宿海，看着躺在地上的张道士。
而后，星宿海顺着张道士的后背一直插入前胸。
“醒来。”叶淮口中说道。
下一秒，叶淮的身影消失在白石之上，不知所去。
而受到了星宿海刺透胸背的张道士在那一声‘醒来’之后再次睁开了眼睛。
他眼睛之中现出一抹迷茫之色，显然他无法理解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本就被魔女气息侵蚀，属于半疯癫状态。
正当他想要搞清楚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
他猛然扭过头去，他的目光直直望向白云观。
下一刻，他的脸上现出无比痛苦的神色。
他变得愤怒，变得狂躁，面部扭曲，像是随时都要崩溃一般。
他伸出枯瘦的手掌握住星宿海的顶端，忍受着痛楚，将其从胸口拔了出来。
他的身形一闪而逝，在路径之上拖出一道残影。
轰。
一道声响发出，白云观的外墙之上出现一个人形窟窿。
我们再将视线转移到魏斯的身上。
此时的魏斯已经站在一座泥塑的雕像之下，雕塑塑造的并不是道家神仙的形象。
魏斯的手中捧着洛神图，只需要稍作比较，就很容易能够看出图中所绘的女子形象和这只雕像是同一个人。
他按照叶淮之前所传授的秘法将洛神图摊开在半空之中，口中默默念着口诀。
此时洛神图上的女子形象开始发出熠熠金光。
按照叶淮的说法，洛神图中的女子形象一切皆具备，只有那一双眼睛中缺了瞳仁没有被点上。
这个说法和‘画龙点睛’倒是有些许类似。
只不过画龙点睛需要的是一只神笔，而为图中女子点睛则需要人血。
解封的仪式即将完成。
无数金光之中，图中女子的形象逐渐变得生动起来。
图中似乎有了环佩叮咚的声响，她衣物之上的纹理也变得鲜艳起来，似乎有了丝绸的质感。
她身体上的每一处都仿佛在经历一个从假到真的过程。
仿佛下一刻，她就会真的活过来，会从画中走出一般。
这个过程很是神奇，魏斯从未见过这等场景。
但联想到他此时是在为一个被镇压的魔女解开封印，似乎一切神奇的事情都可以被理解。
魏斯抬头望着高大泥胎塑像，他很是好奇如何以一幅图来解开封印。
还有就是，这只塑像是否就是他认知中的那个封印。
正在他聚精会神，静静等待着手中的洛神图逐渐从虚而实，等待着画中女子的双眸需要他来完成最后一笔点睛的时候，一道巨大的声音响起在他的身后。
魏斯顿时为之一惊，他陡然转过身去，朝着门外望去。
在他的眼睛之中，一道枯瘦的身影正携带着恐怖的气息，以一个快若迅雷的速度朝着他杀将过来。
魏斯的瞳孔猛然收缩，因为他认出了这道身影正是张道士。
他没想到对方会在他即将完成解开封印的最后关头返回道观。
事实上，并非魏斯没有想过对方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而是因为魏斯望见了曙光，望见了他可能活下去的一丝希望，他因而才有个格外的期望。
而正在这个关口，张道士偏偏不遂人愿地出现了。
这如何不让魏斯浑身感到一阵冰冷。
“难道老天当真要灭我不成。”魏斯望着冲他而来的张道士冷冷说道。
他自然见到了此刻张道士的手中正握着一柄剑鞘，正是叶淮的星宿海。
星宿海作为叶淮口中所说的来自静轮天宫的宝物，她自当将其视作无上之宝。
此刻这柄剑鞘已然握在了张道士的手中，是否可以说明叶淮已经遭遇不测了。
魏斯看着手中的洛神图中的女子已经飘然欲走出画卷，他知道他只需再争取少许时间，只需要等待那抹金光出现在女子的眼眸之中，他便可以完成最后的点睛步骤。
希望就在眼前，魏斯又怎么会因为张道士的出现而前功尽弃。
即便张道士的修为远远超越自己，即便他此时手中还握着那柄星宿海，魏斯也要尽其所能地将时间拖延上片刻。
想到此处，魏斯眼眸之中的凉意更甚，他望着张道士说道：“那就让我来试一试你这柄剑鞘是否足够锋利，是否能够斩得下我的这颗大好头颅。”
“就算天要我死，我也要拿这条命去和他讨价一番。”
“我不信，我会葬送在这小小一座屠苏小镇之上。”
“我的一生不该止于此地。”
下一刻，他的全身关窍一一洞开。
轰轰轰。
这是他身体之中的真气贯通任督二脉，顺着黄河之道直上昆仑顶的无名之声。
以魏斯当前的修行，也仅仅只是打通了这两脉，气机循环不绝，完成小周天的运行。
想要更进一步，则需要将全身的奇经八脉全数贯通，让气机完成大周天流转，才能够看到更高处的风光。
但那个过程需要时间，在摸到那个境界之前，他只能勤勉修行，耐心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真气在魏斯的周身循环往复的同时，魏斯的精神和体力逐渐提升到当前的最巅峰状态。
他手中并无兵刃，不可能直接硬接下来对方的一击。
因而他选择避其锋芒，通过身法和速度来将时间拖到点睛的时刻。
想定之后，魏斯的身形在道士手中剑鞘即将刺进他体内的时候骤然消失。
下一刻，他的身形已经出现在了稍左一侧。
他堪堪避过了那刺来的一剑，但他胸口的衣服依旧还是破开一大片。
魏斯感知到胸口之处传来的伤痛，他的口中猛然喷出一口鲜血。
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襟，他低下头来看着胸口，只见皮肉裂开，像是被利剑刺开一般。
他的眉头皱起，他方才的闪避已经避开了张道士那一剑的大部分威力。
剩下的极小部分威力却依旧伤他如此之重，若是翻开皮肉，只怕能够看到他的胸骨之上也被刺出伤痕。
这只不过是转瞬的功夫，他就已经落下伤来。
真难想象叶淮是如何与张道士缠斗如此之久，硬生生给他争取了半柱香的时间。
此时显然还不是他该分神的时候，魏斯的眼睛扫了一眼手中的洛神图。
只见那道金色光芒已经出现在女子的眉心之上，正像是一条金色流体一般顺着眉心朝着下方涌下。
魏斯不由得到了一丝激励，他强忍着胸口处传来的伤痛，艰难地咽下一口血液。
他用衣袖擦了擦嘴角的血液，望着张道士，说道：“再来。”
说完，魏斯的身形再次消失在这间轩敞的房间之中。
他不会愚蠢地去和境界远在自己之上的张道士硬拼实力。
他还没有狂妄到以卵击石。
当他的身形消失的一瞬间，张道士身上的杀气仿佛实质一般具象在自己的身周。
就像是浓郁的烟雾，又像是稠密的水流。
他阴鸷的脸上阴晴不定，在一瞬间仿佛变化出千万个脸孔。
他感知到了魏斯手中那幅洛神图的危险，他虽然不太清楚那幅图将会对这里造成怎样的改变，但这并不妨碍他决定不计一切代价将其毁灭。
张道士昏花的老眼之中爆开无限的精芒，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魔女之气顺着他的鼻孔疯狂吸入，他居然忘了这些气息曾深深地折磨过他的身体和精神。
这一刻，他那所剩不多的理智终于还是在与魔女气息的对抗之中彻底败下阵来。
呼。
随着他呼出稠密的气息的同时，他的视线在空中不断移动，他似乎能看透魏斯的行动轨迹。
他在此刻已经将魏斯锁死，而他握着剑鞘的手也在此刻缓缓抬起。
魏斯在不断地变换着所在的方位，但随着张道士的蓄势举动，他感觉到他此刻就像是被锁定的猎物一般，而张道士正是举起弓箭的猎人。
魏斯甚至能够察觉到张道士那股宛如实质的杀气，他在这一刻真切地感觉到了死亡的气息。
魏斯紧紧注视着张道士那只握着剑鞘的手，他的每一分动作都牵动着魏斯的神经。
他在以前听说过有武学宗师能够让一只飞鸟无法飞离自己的掌心。
现在的魏斯就感觉到他像是那只不断翻腾的飞鸟，不管他怎么转换方位，始终都在张道士的刀势笼罩的范围之内。
他在中间又分出一分心神来关注着手中的洛神图。
只见此刻那道金色光芒已经开始进入图中女子的两只眼睛之中。
金光发散的速度不算慢，可要完全充溢两只眼瞳却还需要一些时间。
魏斯的一颗心脏在剧烈地跳动，他无比紧张地盯着画卷，他现在已经准备好时刻撕开身体之上的皮肉，将血液倾注入画卷之中。
他甚至不去管破开封印之后，魔女出现他是否还是难逃一死。
他现在心中就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揭开封印。
他要见证魔女出现的时刻。
他要张道士去死。
可就在这个时候，张道士握着剑鞘的那只手却已经抬了起来。
他的手明明干枯地有如一截树枝，但他握住剑鞘时竟是那么稳，从剑鞘之中发出的剑意更像是初春之时老树枝头生发的那一朵花蕾。
花蕾虽小，但这朵花蕾却积蓄了一整个冬天的力量。
当这朵花蕾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是否表明你已经被春的气息紧紧束缚在其中了。
走不脱，拍不散，也无法正面一击。
魏斯此刻面对的正是这样的力量，当张道士手中的剑鞘挥出的一瞬间，魏斯仿佛看见了生机与死寂。
他想要有所动作，想要伸手去抵挡这一道力量。
但他的境界太低，虽然眼睛能看到，却不知道该如何去阻止。
他的瞳孔在这一刻剧烈地扩张，他见到了横空荡来的犹如游丝一般的剑意。
剑意千丝万缕，游丝也千丝万缕。
面对这千万缕游丝，魏斯感觉到了他脖子在变得冰凉，他的胸腔，他的四肢都在变得冰凉。
当这千万缕游丝从他身上经过的时候，他将碎成千万个碎片。
魏斯的口中发出一阵长长的怒吼，他知道他接不下这千万缕游丝。
他知道他就要死了。
他知道他所有的痴想，所有的不甘，所有的酣梦都将成为虚无。
他的眼睛再次扫了一眼画卷，只见画卷中的金色已经填满女子的眼眸。
可惜，已经晚了。
魏斯已经来不及完成最后的点睛步骤。
啊。
随着一声凄厉的嘶吼，魏斯周身上下仿佛经历了网筛筛了一遍。
他甚至能听到游丝穿过身体之时血肉分割的声音。
那是怎样的一种痛楚。
也是在同时，一声女子的哀嚎之声响起在魏斯的耳边。
魏斯的脖颈之上出现一条极细的红线，红线在不断扩大，里边流出一汩汩鲜血。
他的脸上，他的身体，他的四肢百骸之上都覆满了细密的红线。
血液先是像细流，而后又逐渐加粗，从那数不清的红线之中喷薄而出。
魏斯停在半空，他睁着他已经被红线一分为五段的眼睛望着眼前之人。
只见一个身穿雪白衫子的女子不知何时竟挡在了她的身前，她伸出一双纤细的手臂紧紧将她搂住。
女子正是从明山阴那里赶过来的女鬼，这千万缕丝线既然掠过了被她抱住的魏斯的身体，自然也掠过了她的身体。
她这个时候已经疼得要死过去，她的身体甚至已经出现了分裂的现象。
但她还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她望着魏斯，泪水从她碎裂的眼睛之中流出，混合着血液，变成鲜红的血泪。
“真好，我赶上了。”女鬼想要笑，可她的嘴唇也已经裂成数截，她的血泪从破碎的面孔上落下，看起来别有一种凄然的美。
魏斯看着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女鬼，他的眼中竟也罕见地落下了泪水。
他不明白为何女鬼会出现在这里，她不是应该还等在小镇的边界之上，等着他放出魔女，解除禁制离开吗。
为何她会出现在白云观中，仿佛她预料到了魏斯的死亡一般，刚好在生死的刹那之间挡在了魏斯的面前。
可她的出现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这副单薄的身子如何能挡住张道士这必杀的一剑。
剑意像是割裂水豆腐一般割开女鬼的身体，被她努力护在怀中的魏斯也还是难逃切割的结局。
“我不理解。”魏斯眼中的泪水不可断绝地流出。
魏斯口中一直重复着这四个字，他不理解为何女鬼会心甘情愿挡在他的面前。
他从来都不信在面对死亡之时，真的会有一个人愿意为他挺身而出。
在他的心中，他和女鬼之间更像是一桩露水之缘。
不管有再多的浓情蜜意，只要等到阳光一出，露水就将消失无踪。
更何况，从始至终，他对女鬼都不曾真正付出过一点真心。
他只不过将她当做了利用的对象。
他只不过还贪图着她又几分美色。
他只不过舍不得她给自己带来的身体上的愉悦。
就连昨日的娶她为妻的话，也只是他空口说出的。
他从没想过真的娶她。
可为何最后竟然是她挡在了自己的身前。
她不过是一个从青楼里出来的风尘女子。
她不过是被无数男人争夺，经历过无数男人的女人。
她水性杨花，她人尽可夫。
任何有权势的人都可以拥有她，她也从不在乎来的人究竟是谁。
这样的女人不该是大难临头便努力避开，而后去找寻下一个可以庇护她的男人的薄情之人吗。
魏斯留下她一命，将她放在小镇边界，本就认定了她会卸下一切的伪装，恢复她凉薄的性情，头也不回地离开小镇。
可最后，魏斯算错了。
女鬼不但没有离开，反而闯进了白云观中。
最后更是不顾及死亡的威胁将她单薄的身体护在可魏斯的前面。
“我不理解。”魏斯继续重复道。
女鬼看着魏斯的眼泪不断流下，她伸出了破碎的手掌轻轻替他拭去泪水。
“第一次见到你流泪。”
“原来你也会为了我而流泪的啊。”
“我知道你一直以来都没有忘记我当初骗你吞下鬼毒的事情。”
“我知道你很多话都是说出来哄骗我的。”
“可怎么办呢，我就是愿意听你说话，哪怕你是在骗我。”
“你知道吗，很多时候，你只是待在我身边，哪怕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我就忍不住心花怒放了。”血水从女鬼的四肢百骸之中疯狂涌出，她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候。
魏斯听到女鬼的这一番话，他说道：“我不值得你这么做。”
女鬼却笑道：“真奇怪，刚才也有一个人和我说不值得。”
“可这世上的事，哪能一切都说得清的。”
“在我这里，你值得。”
魏斯伸手轻轻地抚摸着女鬼的脸蛋，泪水滴落在女鬼的眼眸之中。
“你还记得我第一次为你换上一袭纯白衣裙的那一日吗？”
“那个时候的我和你住在草庐之中，你看着我出现在你的面前，你就随手从地上摘下了一朵白花替我插在鬓边。”
“你再次为我插上一朵花的时候，是在你那日出现在小楼之上，你手中拿着一朵梨花，你从老鬼的手中救下了我。”
“今天，你愿意再为我插一次花吗？”女鬼此时已经极为虚弱，她本就是鬼物，身形开始逐渐透明起来。
听到女鬼的话，魏斯流着泪水点了点头。
而后，他接过女鬼手中的一朵不知名小花，这是方才明山阴随手从草坡之上摘取的那一朵，女鬼见明山阴将其丢掉，便伸手接在手中。
魏斯眼睛落在女鬼如云的发髻之上，他小心翼翼地将小花轻轻插进女鬼的鬓旁。
“好看吗？”女鬼问道。
“好看。”魏斯点了点头，说道。
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女鬼脸上露出一个笑容。
下一刻，女鬼的身形完全透明，化作一缕缕清风消散在魏斯的怀中。
他进入道观之后，便将全部精神都放在了揭开封印这件事上。
这条路是他自己选择的，即便因为时间的紧迫，让他不能多花上一些事情去做谋划，但自己选的路，就该无怨无悔地走下去。
哪怕前方就是万丈深渊，哪怕等着他的将会是死亡，哪怕他被人当做一颗棋子。
他也绝不怨天尤人，要怨，也只能怨自己没能力。
对于叶淮能够接受他揭开封印的提议，他有两种看法。
一种就是姑且相信人性的光明，叶淮见不得小镇村民面临必死的局面，因而答应了他的提议。
还有一种则更符合他对于人性的预期，他认为叶淮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一个人，是人都会害怕死亡渴望活着。
魏斯不相信有一线生机放在叶淮的面前，叶淮会不动心。
她或许会因为出自静轮天宫，因而有更多的顾虑。
泼皮无赖可以不在乎形象，她那样的人又怎么可以因为生死而表现得像一个寻常之人那样怕生怕死。
她是一个有身份的人，这样的人要做一个违背她形象的事情之时总是要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魏斯认为他所做的正是给叶淮寻找这样一个理由。
叶淮想要活着，魏斯费尽心力去劝说对方，叶淮不为所动，魏斯再劝，直到最后叶淮勉为其难地接受为止。
这个过程有点像帝王禅让，总是要来回拉扯几番，最后才表明不是我想做，是你们硬逼着我做，我是为了天下苍生而做的。
战国之时的舌辩之士当真只靠着巧舌如簧就能说服一国君主听他的那一套道理？
若非他们所说的道理符合国君的切实利益，那他们只不过是一群丧家之犬罢了。
因此，魏斯从一开始就不是真的想靠着那些虚假的大义，虚假的仁慈去说动叶淮。
他自始至终都认为叶淮有活着的渴望，这才是他能够说动叶淮的最根本的原因。
拔一毛而利天下，魏斯不为。
取一毫而损天下，这或许才是魏斯的道理。
说到底，作为一个十足的小人，魏斯从来都愿意以他的卑劣的心理去揣度他人。
最终，叶淮接受了他的建议，魏斯就更加认定了这一点。
但现在看来，魏斯还是看错叶淮了。
张道士的阴神在叶淮的面前几乎一丝威胁也起不到，那道禁制在她看来自然也是一个小把戏罢了。
她要的正是让魏斯去揭开魔女的封印。
即便魏斯不给出那个建议，她也会用她自己的方式让这件事情朝着这个方向发展。
更何况，魏斯居然自作聪明，主动向他提起建议。
这实在是一件一拍即合的勾当。
魏斯此时直接面对魔女气息的侵蚀，他在白云观中每一步走得都很艰辛。
道观并不算大，封印魔女的后堂距离山门也仅仅百步的距离。
可魏斯没走出一步，他的身体都像是在遭受着刀剑的切削。
他身上的衣袍之上早已出现无数的豁口，无数细密的血液就像是线条一般从伤口之中随风吹落。
这和他预想的并不一样，他认为他将会很容易接近后堂。
叶淮在此之前也没有告诉他里边的魔女气息竟然如此强烈，以至于让他要分出许多时间用在进入后堂之中。
叶淮和他说好了帮他争取半炷香的时间，这是叶淮拿生命来为他争取的。
中间若是遭遇任何意外，张道士的阴神回归白云观，那就说明一切都结束了。
因此，即便道观之中的魔女气息已经对魏斯造成了身体和精神上的伤害，他还是毅然忍着痛苦朝着道观深处走去。
他不知道的是，叶淮此刻正安坐在一块白石之上，她的目光一直在注视着道观中的一切。
张道士的阴神就躺在她的面前，一时半会没有醒来的兆头。
“我只给你半柱香的时间，这么久的时间你若是还无法放出魔女，那只能说明要脑子没脑子，要能力没能力。”
“也就说明先生高看你了，有些东西先生纵然想给你，你也接不住。”叶淮自言自语道。
此刻的魏斯已经距离后堂极近，半柱香的时间也将用尽。
草坡之上，那群道士之中果然有人知晓怎么煮茶，名为明山阴的中年男人也终于等到了他要的茶。
明山阴握着茶杯轻轻饮上一口，他对那几个道士说道：“时间也不差在这一时半会，你们不妨坐下来，喝上一口茶，等着嵇悦容从封印之中走出。”
那几个道士听后，便也席地而坐，他们自然也想看一看那个名为嵇悦容的女子在被封印了这许多年后，究竟变成了哪般模样。
而就在这个时候，原本逃离小镇的人中有一个身穿一袭雪白衣裙的清丽女子却又去而复返。
女子正是女鬼，她在这群道士破开小镇的禁制之后，按照魏斯之前要求的那样在第一时间离开了小镇。
可她在逃离数里之遥后便停在了一株大树之下，她似乎想到了些什么。
接下来，她居然调转了方向，再次朝着小镇的方向跑来。
显然，她改变了主意。
明山阴正坐在竹椅上喝着茶，他自然发现了女鬼的踪迹。
那群席地而坐的道士也发现了她的存在，他们纷纷转过头来朝着女鬼的方向望去。
他们之前就发现附近有鬼物的气息，只不过当时他们要去将封印加固，因此就放过了女鬼。
这次他们发现这只女鬼好生奇怪，放着好端端的生路不走，偏要回头。
他们便有意要打杀女鬼，他们终究是道门中人，哪能放任鬼物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乱跑。
待其中一个道士要动手的时候，却被坐在竹椅之上的明山阴伸手阻止住了。
“虽说她是鬼物之属，但世间鬼物不该一概而论，我看她并非十恶不赦，就饶过她一回吧。”明山阴说道。
那个将要动手的道士听到明山阴发话，哪还敢再动手。
别说这个女鬼并非恶鬼，即便她真的犯下了滔天的勾当，有明山阴给她说话，他们也绝不敢多说几句。
明山阴这个时候已经从竹椅之上起身，他站在满山坡的青青草叶之间，望着那个女鬼似乎是朝着白云观的方向行去，便微微思索了片刻。
下一刻，明山阴的身形已经出现在了女鬼的面前。
对于忽然挡住自己道路的明山阴，女鬼显然被吓了一跳。
她知道仅凭对方展现的这一招，自己多半便不是对方的对手。
可她此时要赶往白云观看一眼，不然她绝不甘心。
因此，即便她自知不敌眼前的中年男子，她还是提起了勇气去面对对方。
“你这是要去哪里？”明山阴问道。
“白云观。”女鬼回答。
“那里现在正危险，你有生路不走，为何要去那里？”明山阴再问。
“我要见的人就在那里。”女鬼回道。
“你指的是魏斯？”明山阴一下就说出了魏斯的名字。
女鬼听后很是惊诧，她自然不知道促成当前局面的人正是眼前站着的中年男人，她只是诧异于为何明山阴仿佛什么都了解一般。
“你怎么知道？”女鬼问道。
“我不但知道魏斯，我还知道你的来历，也知道你们之间发生的事情。”明山阴笑道。
他高深莫测的形象立刻就出现在女鬼的心中，她不知道何时小镇之中竟出现了这等了不得的人物。
“你知道你现在回去，很可能会死在白云观吗？”明山阴又问。
女鬼听后咬了咬嘴唇，她的眸子微微一黯，但旋即又明亮起来，她抬起头来，说道：“我知道。”
“你难道不怕死？”明山阴说道。
“我自然怕死。”女鬼回答。
“那你就是为了魏斯了。”明山阴自然知道她回来是因为什么。
“在我看来，你和他之间实际上并没有太深的感情，满打满算，你和他相识不过一月有余，真正亲近也只在这几日之间，这样的感情实在算不得深重。”
“为何你竟然愿意为了他而冒这样的风险？”明山阴问道。
女鬼听后陷入了一阵沉默之中，她自然知道明山阴所说的很多都是符合真实情况的。
站在明山阴的角度来看，这段所谓的感情不但称不上深重，而且充满了可笑和欺骗。
明山阴更愿意理解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怎么看女鬼都是因为沉迷在那几日短暂的欢快之中，而将那段感情当成了真情。
可接下来女鬼却否定了这一切。
“我认为他值得。”女鬼的意思很简单。
所谓的认为值得，这就是基于个人的判断，并不需要真实客观。
她认为魏斯值得她冒那样的风险，于是她就去做了。
“他对你难道有什么特别之处？”
“据我所知，像他这样的男人，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
“你之所以认为他值得，只是因为你被困在这么个小村镇之中。”
“你没见过更加广阔的天地，没见过世间最繁华的所在。”
“有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以你的姿色，进入金陵城之后，定会有无数王孙公子愿意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他们每一个人比之魏斯都要更加有权势，有气度，甚至皮囊也比魏斯要更加出彩。”
“等你见识过那样的风光，你就该知道这个村子还是太过小了。”
“连你的眼界也跟着变窄，才会以为他独一无二，才会认为你非他不可。”
这个时候明山阴俯身从路边随手摘取一朵无名的小花。
“就像这朵小花一样，它或许是这个小镇中最好看的那一朵。”
“你从未离开此地，好不容易摘得了这么一朵花，便以为它是最好的。”
“实际上这个世上比它鲜艳的，名贵的花朵还有很多。”
“不管是牡丹，还是菊花，都比它更加贵重。”
“你以前没得选，只能在这个小村中度过，你心中认定这朵花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倒也不算错。”
“可你现在已经有了更好的选择了，那么它就没那么重要了，你大可随手扔掉。”
说着，明山阴的手松开，他手中的那朵小花也随之随风飘落。
女鬼见到小花飘落的那一瞬，她的手居然动了，她一伸手便将那朵即将落在地上的小花捞在手中。
她想起了和魏斯结庐在山上度过的那一个月的时光，她想起了魏斯在她的发鬓间插上一朵花的美妙瞬间。
“我相信这个世上有比他更好的人，我也相信我若是遇到他们，也会忍不住动心。”
“但这个世上本就不是什么事都能尽如人意的，我能做的就是遵从我此刻的内心所想所愿。”
“对我来说，去见他就是我最深重的欲望。”
“我愿意为此而付出我之一切。”女鬼手中握着那朵小花，她柔弱的脸上竟有坚毅之色。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拦着你了。”
“我只希望你不会因此而悔恨。”
“毕竟，你若是为了他而死，他或许并不会太过伤心。”
“等他遇到更好的女子，他就会转而喜欢上别的人，将你忘得一干二净。”
“这种事情我见得已经太多了。”
“不管曾经有过多少山盟海誓，都无一例外。”明山阴这个时候往旁边移开一步，给女鬼让开道路来。
女鬼听后，眉头皱了皱，最终还是说道：“那也不悔。”
而后，她朝着白云观的方向快速飞掠而去。
明山阴望着她离开的身影，说道：“倒想不到她这样的人，也会有真情存在。”
那群道士这个时候也出现在明山阴的身旁，他们望着女鬼说道：“明先生认得这只女鬼？”
明山阴听后摇了摇头道：“不认识，但渺小如她，或许也能改变一些事情。”
众道士听不明白明山阴话中的意思，但他们也不便多问，便只得点头假装听懂了。
半柱香的时间到了。
盘坐在白石之上的叶淮站起身来，她握住星宿海，看着躺在地上的张道士。
而后，星宿海顺着张道士的后背一直插入前胸。
“醒来。”叶淮口中说道。
下一秒，叶淮的身影消失在白石之上，不知所去。
而受到了星宿海刺透胸背的张道士在那一声‘醒来’之后再次睁开了眼睛。
他眼睛之中现出一抹迷茫之色，显然他无法理解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本就被魔女气息侵蚀，属于半疯癫状态。
正当他想要搞清楚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
他猛然扭过头去，他的目光直直望向白云观。
下一刻，他的脸上现出无比痛苦的神色。
他变得愤怒，变得狂躁，面部扭曲，像是随时都要崩溃一般。
他伸出枯瘦的手掌握住星宿海的顶端，忍受着痛楚，将其从胸口拔了出来。
他的身形一闪而逝，在路径之上拖出一道残影。
轰。
一道声响发出，白云观的外墙之上出现一个人形窟窿。
我们再将视线转移到魏斯的身上。
此时的魏斯已经站在一座泥塑的雕像之下，雕塑塑造的并不是道家神仙的形象。
魏斯的手中捧着洛神图，只需要稍作比较，就很容易能够看出图中所绘的女子形象和这只雕像是同一个人。
他按照叶淮之前所传授的秘法将洛神图摊开在半空之中，口中默默念着口诀。
此时洛神图上的女子形象开始发出熠熠金光。
按照叶淮的说法，洛神图中的女子形象一切皆具备，只有那一双眼睛中缺了瞳仁没有被点上。
这个说法和‘画龙点睛’倒是有些许类似。
只不过画龙点睛需要的是一只神笔，而为图中女子点睛则需要人血。
解封的仪式即将完成。
无数金光之中，图中女子的形象逐渐变得生动起来。
图中似乎有了环佩叮咚的声响，她衣物之上的纹理也变得鲜艳起来，似乎有了丝绸的质感。
她身体上的每一处都仿佛在经历一个从假到真的过程。
仿佛下一刻，她就会真的活过来，会从画中走出一般。
这个过程很是神奇，魏斯从未见过这等场景。
但联想到他此时是在为一个被镇压的魔女解开封印，似乎一切神奇的事情都可以被理解。
魏斯抬头望着高大泥胎塑像，他很是好奇如何以一幅图来解开封印。
还有就是，这只塑像是否就是他认知中的那个封印。
正在他聚精会神，静静等待着手中的洛神图逐渐从虚而实，等待着画中女子的双眸需要他来完成最后一笔点睛的时候，一道巨大的声音响起在他的身后。
魏斯顿时为之一惊，他陡然转过身去，朝着门外望去。
在他的眼睛之中，一道枯瘦的身影正携带着恐怖的气息，以一个快若迅雷的速度朝着他杀将过来。
魏斯的瞳孔猛然收缩，因为他认出了这道身影正是张道士。
他没想到对方会在他即将完成解开封印的最后关头返回道观。
事实上，并非魏斯没有想过对方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而是因为魏斯望见了曙光，望见了他可能活下去的一丝希望，他因而才有个格外的期望。
而正在这个关口，张道士偏偏不遂人愿地出现了。
这如何不让魏斯浑身感到一阵冰冷。
“难道老天当真要灭我不成。”魏斯望着冲他而来的张道士冷冷说道。
他自然见到了此刻张道士的手中正握着一柄剑鞘，正是叶淮的星宿海。
星宿海作为叶淮口中所说的来自静轮天宫的宝物，她自当将其视作无上之宝。
此刻这柄剑鞘已然握在了张道士的手中，是否可以说明叶淮已经遭遇不测了。
魏斯看着手中的洛神图中的女子已经飘然欲走出画卷，他知道他只需再争取少许时间，只需要等待那抹金光出现在女子的眼眸之中，他便可以完成最后的点睛步骤。
希望就在眼前，魏斯又怎么会因为张道士的出现而前功尽弃。
即便张道士的修为远远超越自己，即便他此时手中还握着那柄星宿海，魏斯也要尽其所能地将时间拖延上片刻。
想到此处，魏斯眼眸之中的凉意更甚，他望着张道士说道：“那就让我来试一试你这柄剑鞘是否足够锋利，是否能够斩得下我的这颗大好头颅。”
“就算天要我死，我也要拿这条命去和他讨价一番。”
“我不信，我会葬送在这小小一座屠苏小镇之上。”
“我的一生不该止于此地。”
下一刻，他的全身关窍一一洞开。
轰轰轰。
这是他身体之中的真气贯通任督二脉，顺着黄河之道直上昆仑顶的无名之声。
以魏斯当前的修行，也仅仅只是打通了这两脉，气机循环不绝，完成小周天的运行。
想要更进一步，则需要将全身的奇经八脉全数贯通，让气机完成大周天流转，才能够看到更高处的风光。
但那个过程需要时间，在摸到那个境界之前，他只能勤勉修行，耐心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真气在魏斯的周身循环往复的同时，魏斯的精神和体力逐渐提升到当前的最巅峰状态。
他手中并无兵刃，不可能直接硬接下来对方的一击。
因而他选择避其锋芒，通过身法和速度来将时间拖到点睛的时刻。
想定之后，魏斯的身形在道士手中剑鞘即将刺进他体内的时候骤然消失。
下一刻，他的身形已经出现在了稍左一侧。
他堪堪避过了那刺来的一剑，但他胸口的衣服依旧还是破开一大片。
魏斯感知到胸口之处传来的伤痛，他的口中猛然喷出一口鲜血。
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襟，他低下头来看着胸口，只见皮肉裂开，像是被利剑刺开一般。
他的眉头皱起，他方才的闪避已经避开了张道士那一剑的大部分威力。
剩下的极小部分威力却依旧伤他如此之重，若是翻开皮肉，只怕能够看到他的胸骨之上也被刺出伤痕。
这只不过是转瞬的功夫，他就已经落下伤来。
真难想象叶淮是如何与张道士缠斗如此之久，硬生生给他争取了半柱香的时间。
此时显然还不是他该分神的时候，魏斯的眼睛扫了一眼手中的洛神图。
只见那道金色光芒已经出现在女子的眉心之上，正像是一条金色流体一般顺着眉心朝着下方涌下。
魏斯不由得到了一丝激励，他强忍着胸口处传来的伤痛，艰难地咽下一口血液。
他用衣袖擦了擦嘴角的血液，望着张道士，说道：“再来。”
说完，魏斯的身形再次消失在这间轩敞的房间之中。
他不会愚蠢地去和境界远在自己之上的张道士硬拼实力。
他还没有狂妄到以卵击石。
当他的身形消失的一瞬间，张道士身上的杀气仿佛实质一般具象在自己的身周。
就像是浓郁的烟雾，又像是稠密的水流。
他阴鸷的脸上阴晴不定，在一瞬间仿佛变化出千万个脸孔。
他感知到了魏斯手中那幅洛神图的危险，他虽然不太清楚那幅图将会对这里造成怎样的改变，但这并不妨碍他决定不计一切代价将其毁灭。
张道士昏花的老眼之中爆开无限的精芒，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魔女之气顺着他的鼻孔疯狂吸入，他居然忘了这些气息曾深深地折磨过他的身体和精神。
这一刻，他那所剩不多的理智终于还是在与魔女气息的对抗之中彻底败下阵来。
呼。
随着他呼出稠密的气息的同时，他的视线在空中不断移动，他似乎能看透魏斯的行动轨迹。
他在此刻已经将魏斯锁死，而他握着剑鞘的手也在此刻缓缓抬起。
魏斯在不断地变换着所在的方位，但随着张道士的蓄势举动，他感觉到他此刻就像是被锁定的猎物一般，而张道士正是举起弓箭的猎人。
魏斯甚至能够察觉到张道士那股宛如实质的杀气，他在这一刻真切地感觉到了死亡的气息。
魏斯紧紧注视着张道士那只握着剑鞘的手，他的每一分动作都牵动着魏斯的神经。
他在以前听说过有武学宗师能够让一只飞鸟无法飞离自己的掌心。
现在的魏斯就感觉到他像是那只不断翻腾的飞鸟，不管他怎么转换方位，始终都在张道士的刀势笼罩的范围之内。
他在中间又分出一分心神来关注着手中的洛神图。
只见此刻那道金色光芒已经开始进入图中女子的两只眼睛之中。
金光发散的速度不算慢，可要完全充溢两只眼瞳却还需要一些时间。
魏斯的一颗心脏在剧烈地跳动，他无比紧张地盯着画卷，他现在已经准备好时刻撕开身体之上的皮肉，将血液倾注入画卷之中。
他甚至不去管破开封印之后，魔女出现他是否还是难逃一死。
他现在心中就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揭开封印。
他要见证魔女出现的时刻。
他要张道士去死。
可就在这个时候，张道士握着剑鞘的那只手却已经抬了起来。
他的手明明干枯地有如一截树枝，但他握住剑鞘时竟是那么稳，从剑鞘之中发出的剑意更像是初春之时老树枝头生发的那一朵花蕾。
花蕾虽小，但这朵花蕾却积蓄了一整个冬天的力量。
当这朵花蕾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是否表明你已经被春的气息紧紧束缚在其中了。
走不脱，拍不散，也无法正面一击。
魏斯此刻面对的正是这样的力量，当张道士手中的剑鞘挥出的一瞬间，魏斯仿佛看见了生机与死寂。
他想要有所动作，想要伸手去抵挡这一道力量。
但他的境界太低，虽然眼睛能看到，却不知道该如何去阻止。
他的瞳孔在这一刻剧烈地扩张，他见到了横空荡来的犹如游丝一般的剑意。
剑意千丝万缕，游丝也千丝万缕。
面对这千万缕游丝，魏斯感觉到了他脖子在变得冰凉，他的胸腔，他的四肢都在变得冰凉。
当这千万缕游丝从他身上经过的时候，他将碎成千万个碎片。
魏斯的口中发出一阵长长的怒吼，他知道他接不下这千万缕游丝。
他知道他就要死了。
他知道他所有的痴想，所有的不甘，所有的酣梦都将成为虚无。
他的眼睛再次扫了一眼画卷，只见画卷中的金色已经填满女子的眼眸。
可惜，已经晚了。
魏斯已经来不及完成最后的点睛步骤。
啊。
随着一声凄厉的嘶吼，魏斯周身上下仿佛经历了网筛筛了一遍。
他甚至能听到游丝穿过身体之时血肉分割的声音。
那是怎样的一种痛楚。
也是在同时，一声女子的哀嚎之声响起在魏斯的耳边。
魏斯的脖颈之上出现一条极细的红线，红线在不断扩大，里边流出一汩汩鲜血。
他的脸上，他的身体，他的四肢百骸之上都覆满了细密的红线。
血液先是像细流，而后又逐渐加粗，从那数不清的红线之中喷薄而出。
魏斯停在半空，他睁着他已经被红线一分为五段的眼睛望着眼前之人。
只见一个身穿雪白衫子的女子不知何时竟挡在了她的身前，她伸出一双纤细的手臂紧紧将她搂住。
女子正是从明山阴那里赶过来的女鬼，这千万缕丝线既然掠过了被她抱住的魏斯的身体，自然也掠过了她的身体。
她这个时候已经疼得要死过去，她的身体甚至已经出现了分裂的现象。
但她还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她望着魏斯，泪水从她碎裂的眼睛之中流出，混合着血液，变成鲜红的血泪。
“真好，我赶上了。”女鬼想要笑，可她的嘴唇也已经裂成数截，她的血泪从破碎的面孔上落下，看起来别有一种凄然的美。
魏斯看着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女鬼，他的眼中竟也罕见地落下了泪水。
他不明白为何女鬼会出现在这里，她不是应该还等在小镇的边界之上，等着他放出魔女，解除禁制离开吗。
为何她会出现在白云观中，仿佛她预料到了魏斯的死亡一般，刚好在生死的刹那之间挡在了魏斯的面前。
可她的出现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这副单薄的身子如何能挡住张道士这必杀的一剑。
剑意像是割裂水豆腐一般割开女鬼的身体，被她努力护在怀中的魏斯也还是难逃切割的结局。
“我不理解。”魏斯眼中的泪水不可断绝地流出。
魏斯口中一直重复着这四个字，他不理解为何女鬼会心甘情愿挡在他的面前。
他从来都不信在面对死亡之时，真的会有一个人愿意为他挺身而出。
在他的心中，他和女鬼之间更像是一桩露水之缘。
不管有再多的浓情蜜意，只要等到阳光一出，露水就将消失无踪。
更何况，从始至终，他对女鬼都不曾真正付出过一点真心。
他只不过将她当做了利用的对象。
他只不过还贪图着她又几分美色。
他只不过舍不得她给自己带来的身体上的愉悦。
就连昨日的娶她为妻的话，也只是他空口说出的。
他从没想过真的娶她。
可为何最后竟然是她挡在了自己的身前。
她不过是一个从青楼里出来的风尘女子。
她不过是被无数男人争夺，经历过无数男人的女人。
她水性杨花，她人尽可夫。
任何有权势的人都可以拥有她，她也从不在乎来的人究竟是谁。
这样的女人不该是大难临头便努力避开，而后去找寻下一个可以庇护她的男人的薄情之人吗。
魏斯留下她一命，将她放在小镇边界，本就认定了她会卸下一切的伪装，恢复她凉薄的性情，头也不回地离开小镇。
可最后，魏斯算错了。
女鬼不但没有离开，反而闯进了白云观中。
最后更是不顾及死亡的威胁将她单薄的身体护在可魏斯的前面。
“我不理解。”魏斯继续重复道。
女鬼看着魏斯的眼泪不断流下，她伸出了破碎的手掌轻轻替他拭去泪水。
“第一次见到你流泪。”
“原来你也会为了我而流泪的啊。”
“我知道你一直以来都没有忘记我当初骗你吞下鬼毒的事情。”
“我知道你很多话都是说出来哄骗我的。”
“可怎么办呢，我就是愿意听你说话，哪怕你是在骗我。”
“你知道吗，很多时候，你只是待在我身边，哪怕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我就忍不住心花怒放了。”血水从女鬼的四肢百骸之中疯狂涌出，她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候。
魏斯听到女鬼的这一番话，他说道：“我不值得你这么做。”
女鬼却笑道：“真奇怪，刚才也有一个人和我说不值得。”
“可这世上的事，哪能一切都说得清的。”
“在我这里，你值得。”
魏斯伸手轻轻地抚摸着女鬼的脸蛋，泪水滴落在女鬼的眼眸之中。
“你还记得我第一次为你换上一袭纯白衣裙的那一日吗？”
“那个时候的我和你住在草庐之中，你看着我出现在你的面前，你就随手从地上摘下了一朵白花替我插在鬓边。”
“你再次为我插上一朵花的时候，是在你那日出现在小楼之上，你手中拿着一朵梨花，你从老鬼的手中救下了我。”
“今天，你愿意再为我插一次花吗？”女鬼此时已经极为虚弱，她本就是鬼物，身形开始逐渐透明起来。
听到女鬼的话，魏斯流着泪水点了点头。
而后，他接过女鬼手中的一朵不知名小花，这是方才明山阴随手从草坡之上摘取的那一朵，女鬼见明山阴将其丢掉，便伸手接在手中。
魏斯眼睛落在女鬼如云的发髻之上，他小心翼翼地将小花轻轻插进女鬼的鬓旁。
“好看吗？”女鬼问道。
“好看。”魏斯点了点头，说道。
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女鬼脸上露出一个笑容。
下一刻，女鬼的身形完全透明，化作一缕缕清风消散在魏斯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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