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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世界在身后

    1.浮浮沉沉皆是大梦

    楼道。

    看见自己旁边的影子,钟谦缓缓转过身来,目光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陈曳见他停了下来,将手插进了牛仔裤的口袋里,摸了摸里面冰凉的录音笔。

    “我见过你。”钟谦靠在墙上悠闲地点了一根烟,眯起眼睛,看向了站在自己身侧穿着白色衬衫的年轻人,“刚才,我看到的那个人是你吧?”顿了顿,又好似想起了什么一般,忽然道,“哦,我想起来了,上次在晚晚的公寓里,我看到的那个人也是你吧?你好像对她很上心。”

    陈曳没有说话,同样倚靠在有些阴凉的墙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是吗,可那也不是第一次见面。

    “你是我女儿的朋友吧?”钟谦见他不说话,也并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继续道,“虽然我这个女儿跟我一向不亲,但是作为父亲,我还是要管管她的终身大事的。我看你也并不像是事业有成的样子吧,我可不希望我女儿嫁给一个穷光蛋。”

    “说完了吗?”陈曳慢慢转过头来,目光移到了他嘴角那根烟上,“楼道禁止吸烟。”

    钟谦嗤笑了一声,将烟头扔在了地上,用脚狠狠踩灭:“你这个人真是无趣,希望下一次见面,不要这么无趣才好。”说罢,拍了拍身上的灰,朝着楼道的尽头走去。

    “何必等到下一次呢。”陈曳勾起嘴角,忽然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将他向前而去的步伐生生顿住。

    刹那之间,天地似乎都安静了。

    ……

    时间的车轮悠悠荡荡,许多岁月就这样过去了。

    那张他其实从来都没有见过的脸,却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声音……

    “先生……”

    陈明亮的声音有些小,在这狭窄的车里听得不是很清楚,加上外面的雨声又实在是有些大,坐在一旁的唐毅从报纸里抬起了头,看了他一眼:“什么事?”

    大概是觉得有点难以启齿,陈明亮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窘迫,连眉毛都拧在了一起。

    窗外电闪雷鸣,狂风无情呼啸着,巨大的雨点砸在车窗上,密密麻麻让人心头发慌。

    “先生,我知道我的请求很唐突,但我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陈明亮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唐毅的脸色,见对方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才继续道,“我儿子快放学了,平时他都是自己骑车回家,只是今天这雨下得实在是有点大,听说台风就要登陆了,我担心他……”

    “老陈啊,你也真是的,既然是孩子的事,怎么不早说呢。”唐毅放下手中的报纸,随和道,“刚好也顺路,赶紧先去学校吧。”

    “嗳!”陈明亮连忙应了一声,脸都憋红了,连忙踩了一脚油门,朝学校的方向驶去。

    建宁小学门口,几棵大树的枝丫几乎要被吹弯,不少孩子都站在屋檐下躲雨,等待着父母来接自己。那些十一二岁的孩子朝外探着头,带着期待或是失落的眼神,好在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团体,互相依靠在一起,不至于太过孤单。

    只是有一个小小的身影,似乎和这一方天地格格不入。

    陈曳独自一人站在屋檐下,抬头看了一眼这鬼天气,朝前伸出了一只脚,却又收了回来。

    水几乎已经没过他的半截小腿了。

    身后的同学们看了看他,议论纷纷:

    “陈曳不会又要骑车回去吧,这么深的水,雨又这么大,他怎么回去啊?”

    “是啊,我可从来没见过陈曳的爸爸妈妈来接过他。”

    “谁说的,我就见过,上次好像是他妈妈吧,穿得可寒酸了。”

    陈曳背对着他们,在狂风中静默不语,像一个被抛弃的小兽。

    忽然,不远处驶来了一辆宝马728il,锃亮车身在雨中显得格外耀眼,那车渐渐减慢了车速,然后刹车,停在了他们面前。

    “哇,好漂亮的车啊!”

    “这车我见过!”一个穿着花裙子的小姑娘昂了昂头,骄傲道,“我叔叔就有一辆,我还坐过好几次呢!”

    众人纷纷向她投去羡慕的目光,叽叽喳喳地讨论个没完。

    瓢泼大雨不曾停过,轻轻松松盖住了所有人的声音。

    不远处那辆车直接摇下了车窗,陈明亮的脸探了出来,冲着站在屋檐下的陈曳喊道:“儿子,快上车!”

    陈曳愣了一下,原本有些发白的脸突然多了几分血色,踌躇了一下,才准备抬脚走过去。

    外面那一排同学全部都蒙了:

    “陈……陈曳家里原来这么有钱?”

    “那上次我们看到的那个很寒酸的女人,难道是他家里的保姆?”

    陈曳顿住了脚步。

    他想要回应,想要说不是这样的,却又觉得,连搭理他们都是一件没有必要的事情,于是径自走了过去,拉开车门,坐在了后面,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喧嚣。

    陈明亮见自己儿子一脸的不悦,愣了一下,连忙道:“你这是怎么了?你刚跟同学们说什么了?还不快点给唐伯伯道谢!”

    陈曳偏过头来,对着唐毅礼貌道:“谢谢伯伯。”

    唐毅突然大笑了起来,放下手中的报纸,摸了摸他的头:“小曳是个懂事的孩子,比我们家晚晚要乖多了。”

    听到“晚晚”两个字,陈曳明显有些局促,没有接话,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看向了车窗之外。

    平城的台风总是来得那么突然,巨大的狂风突然掠了过来,瞬息万里,将教学楼上百个窗子吹得几乎要掀起来,车子已经驶出了校园,朝别墅的方向驶去。

    一路上,唐毅都没有再说话了,只是坐在后座上看报纸。

    风雨交加,路面上几乎没有什么车辆,似乎是早就看过天气预报了,大多数人都躲在家里,不愿意出来承受这样的狂风暴雨。

    陈明亮本想和儿子说说话,问问他今天在学校又学到了什么新知识,老师有没有表扬他,可是从后视镜里看到唐毅正在看报纸,也就把这些话都咽了回去。

    作为一个司机,顺路去接自己的孩子已经很冒昧了,虽然唐毅的脾气很好,他却不能得寸进尺。

    只是从后视镜里看到儿子略有些不安的眼神,陈明亮还是提醒了一句:“小曳,把安全带系上。”

    陈曳愣了一下,然后便有些局促地答道:“我不会。”

    一旁看着报纸的唐毅笑了起来,侧过身温和道:“没事,唐伯伯教你系。”

    他刚侧过身来,前方突然冲过来一辆白色的大箱车——

    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一丝要停下来的意思,陈明亮的瞳孔骤然放大,连忙朝右猛打方向盘,躲避了货车,却一下子撞上了大桥护栏,撞击太过于激烈,车身在狂风中一下子翻转了过来,这一切几乎就发生在一瞬之间。

    陈明亮坐在最前方,受到的伤害也是最重的,头上鲜血直流,一下子便失去了意识。

    车祸发生的时候,唐毅正在给陈曳系安全带,所以在急转时,唐毅便顺手护住了他的头部,将他牢牢固定在原地。也正是因为如此,即使后来车身翻转了过来,陈曳也几乎没有受到多么严重的伤害,而唐毅就不一样了,在强烈的撞击下,鲜血从他的手臂上缓缓流了下来,整条胳膊看上去十分恐怖。

    遭受了这种巨大的变故,陈曳整个人都吓傻了,即使他比同龄人要成熟许多,但是遇到这种事情还是没有任何反应能力,此时此刻的他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唐毅,全身上下剧烈地发起抖来,半晌,突然将目光投向了前方,嘴里喃喃喊道:“爸爸……爸爸……”

    车外狂风暴雨,将他的声音吞没。

    但还是依稀能听见外面有人在说话,声音断断续续的,甚至还有些耳熟。

    “你去打扫一下。”

    “不好吧……万一开车门留下指纹就不好了。”

    唐毅尽管受了重伤,却并没有昏迷过去,听到这声音后便是脸色一变。

    “出门之前我已经跟夫人确认过了,车里就只有司机和唐毅两个人。”

    “那也不行,必须要确认一下才行。”说这话的人语气很低沉,却很有力,即使是在暴雨里,也能够感受到他心底那股阴狠之气。

    “好吧……”那人叹了一口气,就要朝这边走过来。

    陈曳还在喊着爸爸,突然被唐毅捂住了口。陈曳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却听他低声说道:“无论是谁喊你,都不要出来,也千万不要出声。”

    陈曳瞳孔放大,呆呆地看着他。

    唐毅耳朵里还回响着那句“跟夫人确认过了”,表情却依旧是波澜不惊。他慢慢将陈曳推到下面的空处,然后伸手将身侧的报纸拿了过来,盖在了陈曳身上。血一直朝下淌,明明快要坚持不住了,他却撑着最后一口气冷静地嘱托:“孩子,你的人生还长。”

    你得好好活着。

    雨越来越大,渐渐淹进了车里,雨水和血水混杂在一起,渐渐染红了这一方天地。

    外面说话的人走近了,正要打开门的时候。

    那扇倒着的门突然自己打开了。

    大概是没见过这么惊悚的事情,那人吓得连连后退,躲在了钟谦的身后。

    浑身是血的唐毅从后面走了出来,伤势实在是过于严重,他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了,却还是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用身体关上了那扇门。

    钟谦有些意外,黑色连衣帽下的面容明显是震惊了,然而只是一瞬,他便恢复了往常的神色,看着面前的人,淡声道:“不愧是唐毅,怎么都死不了。”

    “果然是你。”唐毅轻笑了一声。

    2.以无尽作为最后句号

    瓢泼大雨打在唐毅身上,将他身上的血迹冲刷了个干净,也正是如此,唐毅只觉得疼痛又加剧了几分,几乎就要支撑不住了,可他仍旧站在原地,没有一丝示弱的样子。

    “原来你还记得钟某,真是荣幸啊。”钟谦拉了拉身上的雨衣,接过身后人递来的扳手朝唐毅走了过去。

    车内,陈曳瑟缩在报纸下面,呼吸急促。他想要看看爸爸到底怎么样了,想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刚才唐毅伯伯说的话依稀响在耳边,他虽然还不太明白,却只能照做。

    在剧烈的撞击下,陈曳的小腿被卡在了逼仄的车座下,他想要往外拔,却怎么也拔不出来,脸上的表情痛苦万分,却在此时,听见了外面的对话声。

    “可是就算你记得我,也没有用了,因为,今天就是你的死期。”钟谦冷笑了一声,走到了唐毅面前,儒雅的面容下却是那样令人恐怖的眼神,“人总是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的,当年你将我的作品拒之门外的时候,就应该想到过会有今天。”

    唐毅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奇怪,看着钟谦的目光也带了些难以名状的怜悯。在暴雨之下,唐毅叹了一口长气:“你的文字太过于激进,只是不适合我们而已,你完全可以另求道路发展。”

    “你觉得你现在说这些还有用吗,我的文字现在已经一钱不值了?”钟谦的表情越来越狰狞,脚步也越走越近,半晌,忽然大笑了起来,“在你死之前,有件事情我必须要告诉你。”

    唐毅抬起头来,凝视着他的眼睛,却没有问,似乎早已经心知肚明了。

    钟谦却似乎没有要放过唐毅的意思,站定后,向他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

    “你现在的小妻子,向岚,是我的女人。”钟谦的声音其实并不大,但是听在有些人的耳朵里却如同惊雷一般。

    即使早就知道一点点关于他们之间的事情,唐毅却还是有些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踉跄了一下,靠在了大桥的护栏上。

    狂风呼啸着,地上到处躺着树枝,天上的云块如同被烧焦的棉絮,唐毅的双手死死抓住护栏,似乎只要他一泄力,就会被这猛烈的狂风吹走一般。

    看着他的反应,钟谦似乎还不够满足,又加了一句:“还有,被你当成心肝宝贝宠着的晚晚,也是我的亲生女儿。仔细想想吧,你都快入土的人了,怎么可能还会有孩子?”

    唐毅却并没有对方想象中那么惊讶,闭上了眼睛,面色一片平静。

    车内,躲在报纸里的陈曳愣了一下,他想抬头去看,却只能看到漆黑一片。

    “是不是很吃惊?”钟谦笑着,“自己花了那么多心血去培养的孩子,是老婆和别人生的,是不是很痛心?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我也是这么过来的,我花了十年呕心沥血写出来的东西,被你批判得一文不值,我当年的痛苦,比你一分不少。”

    唐毅忽然轻笑了起来,眼底一片清明,笑容里也并没有对方想象中的那种悲惨。

    “那又如何呢。”

    钟谦的眼神忽然变得极其阴毒了起来,上前一步拎住了他的领子,目眦欲裂。可无论他如何用力,对方依然是笑着,没有任何惧怕的意思:“这世上不是只有血缘关系的感情才需要被珍惜的,即使晚晚不是我的孩子,我也一样爱她。”

    这个回答,让钟谦一下子怔住了。

    不,这不是自己想看到的反应。

    他应该痛哭流涕,应该悔恨万分,应该哭着求着让自己放过他,而不是如今这个坦然接受的样子。

    钟谦越来越用力,眼中的寒意也越来越深,就连站在他身后的帮手也吓了一跳,紧张到不敢靠近。

    镜片反射着对方眼底的寒光,唐毅却依旧笑着,似乎有所保留,也好像无所畏惧。

    一切好像都没有什么悬念了。

    钟谦抬起手,将扳手高高扬起,然后,冷笑了一声。

    一切尘埃落定。

    时间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大名鼎鼎的第七号台风狠狠地重创了这片土地,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夺走了无数人的生命,那段时间的平城几乎成了人间地狱,以至于直到许多年后,人们想起那个可怕的夜晚,依然久久回不过神来。那场台风中,受伤者有两百多人,五十人失踪,死去的人数高达三十人,其中不乏商界、政界、文化界精英,当时最受人关注的,就是大文豪唐毅老先生。

    晦暗的灯光下,陈曳不动声色地将手伸进了口袋里,按下了录音笔的开关键。

    钟谦转过身来,看了一眼自己肩膀上的那双手,然后死死盯住了面前这个年轻人,只觉得有一种莫名的感觉朝他袭击过来,那种感觉就好像在注视死神,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

    即便是如此,他也似乎并没有要示弱的意思,平静地道:“年轻人,你爸妈有没有教过你,不要多管闲事?”

    这话实在太讽刺,陈曳轻笑了一声,往前踏了一步:“我爸来不及教我什么,就已经死在了你的手里。”

    “你什么意思?”钟谦皱了皱眉,看向了他。

    “我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以后做事记得不要留下痕迹。”

    “你……”钟谦朝后倒退了两步,有些踉跄,“你到底在说什么?”

    时光总是飞快地流逝着,岁月也总是无情翻腾,曾经毫无交集却被绑在一起的两个人,再一次站在了一起,站在了命运的交叉点上。

    陈曳垂眸,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东西,缓缓举了起来。

    钟谦浑身一震,整个人都难以置信。

    是一副眼镜。

    带着些斑斑血迹,已经有些年头了,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破旧,但是依稀能看出这副眼镜做工之精美,远超出当年的制作水平,绝非平常人能使用。

    “这副眼镜,你应该不陌生吧?”陈曳缓缓朝前迈步,几乎要走到钟谦跟前。那是他搬走之前从盒子里拿出来的东西,没有想到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刻。

    钟谦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生了几分怯意,连和面前这个年轻人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凌威当年限量发行的绝版镜框,拥有它的人不超过五个,其中两位是外国的国家领导人,一位是卓恒集团的董事长,一位是东郡城的前任市长,最后一个……”

    “你不要说了,你到底是谁!当时在场明明就没有别人!”钟谦突然近乎发狂地抓住了陈曳的领子,歇斯底里地大喊着。

    明明被人粗暴地抓住了领子,陈曳却笑了起来,他感到无比开心。

    “我是谁,你这话问得真有水平,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是谁,可能我只是个证人吧,这个回答怎么样,你满不满意?”

    钟谦几乎要疯掉了,他不怕别人当面威胁他,他最受不了现在这种感觉。

    “你不要跟我卖关子!你告诉我,这副眼镜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双方僵持,剑拔弩张。

    “从哪儿来的,这句话应该是你来回答我才对。”陈曳冷冷一笑,语气一改往日淡漠,“明明就是一副不属于你的眼镜罢了,你为什么会这么激动?难道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我做了什么亏心事!”钟谦目眦欲裂,手上青筋暴起,似乎不甘心局面被人掌控在手中,“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说了,我是个证人。”无论钟谦怎么用力地拽着他的领子,陈曳都依然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好像一切已经志在必得,当然,这件事情也确实没有什么悬念了。

    “不过,我好像不是一个合格的证人。这么多年来,我明明知道真相,我明明在场,却没有揭发你。”陈曳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懊悔,“因为你是她的亲生父亲,我怕她接受不了残酷的事实,比起永无休止的仇恨和真相,我更希望她活在美好的假象里。但事实好像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现在看来,只有你远离,她才能真正的自由。”

    钟谦当然知道他口中的“她”是指的谁,忽然笑了起来,张狂而又放肆:“没想到你跟我一样,也是个情种。她突然开始要查当年我杀唐毅的事情,也都是你教唆的吧?否则事情都过去了这么久,她为什么会突然跟警察说起当年的事情?”

    陈曳没有否认,只是跟着笑了起来:“你这是承认自己杀了唐毅?”

    “是,我承认。”钟谦依旧冷笑着,“但那又怎么样,跟你有什么关系?”

    “跟我确实没有关系,但和它有。”陈曳笑着举起手中的录音笔,在钟谦面前晃了晃,散发着金属独有的光泽。

    “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我不是个有趣的人。这一次,够不够有趣?”

    “你!”钟谦万万没想到陈曳会录音,伸手便要去夺他手中的东西。

    但毕竟体力比不过年轻人,陈曳伸手轻轻一挡,他便够不着了。

    钟谦发了狠,强行支着身子,仰首狠狠看着陈曳,忽然取出袖子里的刀,直接朝他身上捅了过去。

    陈曳知道钟谦身上可能带了刀,却没有想到他一直藏在袖子里,连忙朝旁边躲避,避开了他的追刺。

    不过,他动作幅度却很小,因为他怕唐向晚听到外面的动静会出来看,这样她也会身处于危险之中,而他也没有百分之百护她周全的把握。

    想到这里,陈曳单手将钟谦的手腕钳制在了一起,迅速从口袋掏出手机,摁下了“110”几个字。

    觉得他是认才想着要报警,紧紧攥着匕首的钟谦冷笑了一声,用手肘将他正在按拨通的手机击落在地。

    陈曳见自己落了下风,便起身朝楼道方向躲去。

    钟谦不依不饶,他知道这个证据只要到了警察的手里,加上之前的敲诈勒索罪、越狱罪和袭警罪,自己怎么样都是没有办法逃脱的,只有杀了他,自己才有活路。

    想到这里,他便再次出手,猛力朝前刺了过去。

    “咔嚓”一声,像是手关节错位的声音。

    又“啪”的一声,不知是什么东西重重跌落在地。

    明晃晃的刀子从钟谦身上穿透后直接被拔了出来,陈曳松了手,踉跄着朝后退了一步,脸上血色全无。

    他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当刀尖朝他刺过来的时候,他下意识便是直接反折钟谦握着刀柄的手,但对方攻势太猛,直接朝他扑了过来,在来不及反应的时间里,那把刀便直接刺进了对方的胸口。

    此刻,掉落的尖刀就躺在两人的脚下,没有半分温度。

    陈曳于黑暗中静默伫立,看见那狠毒无情的人,一点一点消失生气。

    楼道微弱的光里,陈曳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他微微上挑的眼角带着特有的醉意,像是在不知身是客的梦里。

    良久,他将目光投向了光源的最深处。

    ……

    原来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宿命,就像一开始所预知的那样,他永远给不了她真相,给不了她未来,也给不了最圆满的结局。

    从一开始,他就只能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里,为她披荆斩棘,为她阻隔一切风浪的出现。

    甚至,阻隔自己的到来。

    3.最后总是隔了山川与眉头

    “姓名。”

    “陈曳。”

    “年龄。”

    “二十三岁。”

    “你对你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吗?”

    “我杀了该杀人的人。”

    那名叫秦东的警察抬起头看了陈曳一眼。这样的人他见多了,从警三年以来,他见过的社会阴暗面比普通人一辈子见过的还要多,只是对面这个人似乎和其他的杀人犯不太一样,他看起来很年轻,甚至有些文质彬彬,眉眼里也并非全是淡漠。

    正要写材料的时候,对方忽然将一个东西推到了他面前,那是一支小巧的棕色录音笔,看上去却沉甸甸的。

    陈曳将那录音笔推到他面前,然后垂了垂眼眸,淡声道:“这是当时现场的录音。这一次的证据很充分,死者亲口承认了当年的犯罪事实,如果你们还是觉得他无罪的话,我也无话可说。”

    “疯子。”秦东看了他一眼,在心里低声道。

    钟谦这个人,他是再清楚不过了,当时钟谦从自己手中逃跑的时候,自己还被领导狠狠批评了一顿。同时他也很清楚这个死者之前的案件,因为当时正好是他协助谢攸一起侦查的。谢攸一直认定钟谦除了勒索罪之外,还和很多年前的一桩车祸有关联,说很有可能是他人为制造的一场事故。

    作为警察,查明真相是他的义务,只是……对于眼前这个人来说,性质就不太一样了。

    “就算钟谦坐实了谋杀的罪行,但和你涉事的案件是两码事,这是两个独立案件。还有一件事情我必须要告诉你,刑事诉讼法第十五条,如果被告人死亡,案件就会撤销。”

    陈曳目光平静,声音却有些喑哑:“我不过想求个心安理得罢了。”

    人都已经死了,还要去证明他有罪,只是为了这么一个判决,搭上了自己的大好前程,也不知道面前这个年轻人究竟是为了什么,或者说是……为了谁?

    秦东看了看头顶的监控,又看了看陈曳,问了个题外话:“你这么拼命,连自己的前程都不要了,难道唐毅……是你的恩人吗?”

    听了这话,陈曳也不知道想些什么,嘴角竟然起了些淡淡的笑意。半晌,他回望向对方,轻声答:“按道理,原该是我的丈人。”

    秦东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吹牛的吧?”

    陈曳依旧笑着,看不出来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自嘲:“都要进去了,还不能吹个牛吗?”

    秦东摇了摇头,一边记录一边好心多了句嘴:“我们会根据录音内容进行调查,如果能证明你是过失致人死亡,后面应该不会被判得太重,更何况死者本来就在通缉名单里,这些情况我们都会综合考虑。”

    “多谢警官。”

    “不用谢我,你自己好好理理吧。”秦东说完后,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再次叹了一口气。

    看守所。

    陈曳有些恍惚地看着外面的人。

    那个叫作徐茵的姑娘,他其实很少注意过她,只是知道她从前总是喜欢跟在自己身边,他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后来父亲换了家医院,她还来探望过几次。

    然而此时此刻,看着熟悉的人,陈曳还是生出了几分亲切之感,看着玻璃那边的人,轻声道:“这种地方就不要来了。”

    徐茵呆呆地看着他,想说话却又不敢说。她想要问他为什么要这样,难道唐向晚的安全比他的命还重要吗?可是这种话一旦问出去,只会给自己带来更大的伤害,于是她只能沉默,沉默地看着他,沉默地流着泪。

    “好了,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地坐在这里吗。”陈曳看了看身后的看守人员,将脸别了过来,正要站起来的时候,徐茵先他一步站了起来。

    “我不知道我现在还能为你做些什么……你有什么没完成的心愿吗?我可以帮你,什么事情都可以。”

    陈曳摇了摇头:“没有。”

    想了想,他又说:“麻烦你告诉我妈,帮我带些书过来。”

    “我知道一定还有。”徐茵的声音越发哽咽了,“你一定最放心不下她了。”

    陈曳的脸色忽然僵住了,似乎是被看穿,有一丝莫名的尴尬。

    “如果可以的话。”陈曳看了一眼窗外的徐茵,虽然有些说不出口,却还是那么说了,“让她不用再等我了。”

    徐茵已经料到他的请求一定跟她有关,哽咽道:“你真的放心让我去做这件事情吗?我会怎么处理,你应该知道的吧。就怕你会恨我做这个恶人。”

    “怎么会呢。”陈曳隔着玻璃望着她,耐心而又温柔,“你这是在帮我们啊。”

    徐茵还没有来得及说话,陈曳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补充了一句:“我看你最近在做游戏主播,上次点进去看了一次,以后还是尽量不要说脏话了,毕竟有那么多的观众,如果以后有媒体邀请你参加节目,这些都是会综合考虑的,你得为长远打算。”

    “你知道吗陈曳,这是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从你口中听到关于我的事情。”徐茵站在那里,哭红了眼睛,一点形象也没有了,“只是被你关心了这么一次,我都觉得我能立刻为你去死,她被你关心了一辈子,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我突然好羡慕她,我真的好羡慕她……”

    “她有什么好羡慕的。”陈曳神情淡淡,“她过得也很累。”

    “不!”徐茵朝前靠了靠,透过那扇玻璃,声音无力而疲倦,“我羡慕她,被你这样爱着。”

    她终于肯承认了,承认他爱的人是那个人。

    承认自己只是对方生命里的一个NPC(非玩家角色),和他没有一点其他的关系,就算她能帮他做一点点事情,也都全部是关于那个人的。

    徐茵垂着头出来的时候,和唐向晚正正好好打了个照面。

    两人目光对视的那一刻,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安静了,唐向晚有些怔忪地站在原地,甚至带了些不好的预感。

    谢攸给她打电话讲这件事情的时候,她几乎是没有一点心理准备的。一直威胁着她的钟谦就这么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她一直系在心尖上的陈曳就是杀人凶手。接受了这个事实之后,却是无数种猜测,为什么?

    钟谦出现在她家楼道口,所有人都知道是为什么。

    可陈曳杀人的动机,又是什么呢?

    她想要去问问陈曳,问问是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徐茵站在通道的尽头望着唐向晚,没有开口说话,这是她第几次见她,已经记不清了。

    那个姑娘啊,没有特别漂亮的脸蛋,也没有什么让人移不开眼的完美身材,和自己比起来,其实根本不是同一个风格,自己现在好歹是靠性格和脸蛋吃饭的游戏主播,也不知道她身上有什么样的魔力,能让陈曳做到这个份上。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徐茵好像才真的仔细看了看她,才发现她的长相是属于那种很舒服的,不尖锐的类型。她看上去很着急,很迷茫,却又好像不知道怎么同自己开口。

    于是,徐茵便走过去了,第一次,头一回。

    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

    “你来看陈曳?”

    没想到她会主动过来问自己,唐向晚愣了一下,有点不想回答,但还是点了点头。

    徐茵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双眸子格外明亮:“那你可以先回去了。”

    “为什么?”唐向晚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了起来,看着她的目光里生了几分怯意,“你们……”

    “不然你以为陈曳突然离开你是因为什么?你也可以去我们学校问问,这段时间我也一直不在学校里,因为我和他回老家准备订婚了。”徐茵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又平静,镇定再镇定,“你也知道他家里的情况。”

    说完,徐茵拿出手机,翻出自己和陈曳母亲林茱的合影,直接伸到唐向晚的面前:“我不想跟你解释太多,总之,婆婆很喜欢我,我也会好好等他出来的。”

    唐向晚呆住了,看着她手机里和陈曳的母亲一起笑得那么灿烂的照片,所有的话都梗在了喉咙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会呢……怎么可能?”

    “他现在成了这个样子,我也不会丢下他不管的,我会一直等着他出来。不过我倒是有一句话想问问你。”徐茵看着她,目不斜视,“我现在是他亲口承认的未婚妻。你也知道的,只有近亲属才可以探望,那么现在的你,是以什么资格来的呢?”

    唐向晚双手无措地垂在一旁,对方说的每一个字她都认识,可是拼凑在一起,却怎么也听不懂。

    什么叫……已经订婚了?

    “我不信,他如果跟你订婚了,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门口,为什么会在钟谦威胁我的时候,宁愿放弃自己的大好前程,也要做出这样的事情?”唐向晚眼眶都有些红了,声音却是极其坚定的,“我要见他,听他亲口告诉我,从你口中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徐茵嗤笑了一声,语气冷冷:“还真是跟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一样自以为是啊,人的性格果然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你以为跟你有什么关系?他父亲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全都是拜那个人所赐,你以为是因为你的缘故吗,真是高看得起自己啊。”

    唐向晚没有说话,只是强撑着望着她。

    “当年钟谦一手制造的车祸,害死了唐毅,也让他的爸爸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对钟谦的恨意,不比你少。”徐茵昂起头来,声音依旧清冷,“无论他在里面待多少年,我都不会离开他,看在相识一场的分上,我劝你……”

    唐向晚突然打断了她的话:“他不会坐牢的,他是无罪的!我这一生,哪怕散尽家财,哪怕名誉扫地,也要为他讨回公义。”说罢,直接转身,没有一丝停留。

    面对她这样坚定的一句话,徐茵一下子怔住了。

    这一刻,她似乎有些明白自己和唐向晚之间的区别了,那样的决绝,她没有,也永不会有。

    在陈曳的事情上,她第一次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出现在唐向晚的面前,却也是第一次输得一塌糊涂。

    “唐向晚!”

    徐茵突然歇斯底里地喊住了她。

    唐向晚脚步一停,回头看着她,面色平静。

    只见这个刚才姿态还高高在上的姑娘忽然垂了眉眼。

    徐茵有些想哭,面上却又挤出了一丝笑容。

    “没什么。”徐茵道,“希望你能忘了他,不要再为他奔波了。这是他对你想说的最后一句话。”

    4.你看我这一眼,我陪你这一生

    祝萌萌坐在派出所的长椅上,戴着耳机假装在玩游戏,这是上次分开后,她第一次见到谢攸。她原本也不愿意来的,只是放心不下唐向晚,一个女孩子骤然遇到这么大的变故,一定承受不了。

    所以她还是来了,哪怕是这样尴尬的处境。

    祝萌萌戴着耳机,耳机里却没有任何声音,她抬起眼眸,看了谢攸一眼,便很快将自己不合时宜的目光收了回去。

    “谢警官,这位何小媛女士,是这次案件的重要证人。”唐向晚和何小媛坐在谢攸的对面,气氛看上去有些微妙。自从知道有对方的存在,这大概是她们第一次这么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了。

    “谢警官,我叫何小媛,是钟谦的……”何小媛原本习惯性地想说“爱人”二字,可看了唐向晚一眼,却将这两个字吞了进去,可思来想去,想不出用什么称呼来概括自己才好,一时间面色有些微涨。

    唐向晚倒没有想什么,她现在满脑子都是陈曳的案子,直接帮她答了:“钟谦虽然跟我妈结了婚,但是平时都是貌合神离,他和何小媛才有事实婚姻,生有一个儿子。”

    谢攸明显皱了皱眉,声音不大却也足够让人听清:“这钟谦也真是厉害了,什么法都要犯一遍,有了配偶还跟他人形成事实婚姻,这不是重婚罪是什么。”

    何小媛的脸色明显越来越窘迫了。唐向晚见何小媛这样,便直接将何小媛手中的U盘递到了谢攸面前,替她说道:“案件发生当天,钟谦曾用公共电话给她打了个电话,说要来杀我。”

    何小媛这才慌慌张张地开口:“我当时听说他越了狱,也是怕极了。怕后面调查会牵扯上我和儿子,所以就录了音。后来他在电话里说要去找晚晚,我当时就慌了,给岚姐打电话,她却不信。所以我就去找了陈曳,费了好些周章才找到他的,那孩子一直对晚晚很上心,之后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唐向晚垂眸,一言不语。

    “钟谦说要杀唐向晚,你为什么要去找陈曳?”谢攸有些狐疑地看了何小媛一眼。

    何小媛立刻道:“陈曳曾经单独来我店里找过我,还给过我一个地址,说如果钟谦以后为难晚晚,我就可以去找他。谢警官,您要是不相信,可以去我店里查监控,是21号下午的事情,还能查到的,您还能看见他写地址的场景,我没骗你。”

    唐向晚偏过头去,有些恍惚地看了她一眼。何小媛说得这么信誓旦旦,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谢攸没有再追问,只是道:“以后遇到这种情况,你要做的事情就是报警,要相信警察。”

    “好的,谢警官,我知道了。”

    谢攸点了点头,正将U盘插上电脑,祝萌萌突然就出现在了面前,双手撑在桌子面前,目光直直地盯着他,讥诮道:“报警真的有用吗?”

    谢攸愣了一下,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静静睇着她。

    “什么?”

    “如果报警有用的话,为什么唐毅老先生去世这么多年都没有查出真相?为什么陈伯伯在床上躺了半辈子也不能为自己申冤?为什么晚晚被钟谦敲诈了那么多年都没能摆脱?为什么保护晚晚帮晚晚逃离魔爪的陈曳会被抓起来,而那个真正十恶不赦的人却没有受到一点该受的惩戒?”

    谢攸淡声解释:“现在采取取保候审有现实危险性,所以陈曳暂时还不能出去。”

    “他是我的高中同学,我深知他的为人,如果不是被对方逼到绝境了,他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那天要不是陈曳赶去了,晚晚早就被那个丧心病狂的人给杀了。”祝萌萌义正词严。

    “姑娘,有话好好说。”何小媛小心翼翼拉了下她的袖子。

    “你给我让开!”祝萌萌直接甩开了何小媛的手,眼眶红肿,“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话,你除了会破坏别人的家庭还会做什么?要不是为了你,钟谦会一直逼着找晚晚要钱吗?”

    唐向晚想到了祝萌萌之前和谢攸的那些事,一下子明白了,连忙上前给谢攸道歉:“谢警官,你别往心里去,她就是太为我着急了。”

    她连忙将祝萌萌拉到长椅上坐下:“你今天这是怎么了,突然这么冲动。”

    谢攸轻轻地敲击了一下键盘,面无表情道:“法律规定了,对于行凶、杀人、抢劫,危及人身安全的暴力犯罪,导致不法侵害人重伤、死亡,不认为过当,是正当防卫,不负刑事责任。我会尽力找出证据,如果陈曳是正当防卫,我一定会还他一个公义。”

    说罢,他站了起来,看着祝萌萌。

    “还有,警察不是万能的。”

    祝萌萌被唐向晚摁在长椅上,望着站在不远处的谢攸,目光有一瞬的恍惚。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明明知道自己是在无理取闹,可就是忍不住说出那些话来。谢攸的反应却永远是那么平静,似乎每一刻都是刚刚相识的陌生人。

    可她,也确实是陌生人啊。

    唐向晚挽着祝萌萌走出大门的时候,忽然被人扯了一下袖子。

    何小媛眼中含着泪,叫住了她:“晚晚,你昨天说的,会送你弟弟出国留学,是真的吗?”

    唐向晚没有回头,语气也冷得听不出情绪:“只要你好好做证,不要再昧着良心为钟谦辩解,我自然会做到。”

    “我自然是不会为他辩解的,人都已经去了,何必让活着的人不舒心呢。”何小媛感激道,“真是谢谢你了,晚晚,原来你心里还是有这个弟弟的。”

    唐向晚有些烦躁地将头别了过去,她不想和这个弟弟扯上关系,却也不能否认何小媛的话,只得沉默。

    “对了,晚晚,我方才说陈曳给我地址的事情其实是真的,前些日子他来找过我,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当一回事,谁知道竟然差点害了你。”何小媛诚恳道。

    听了这话,祝萌萌神情有些复杂,顿了好半晌才吞吞吐吐地开口:“晚晚,其实他也来找过我。在你搬家之后,他曾经打电话给我,说如果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就去找他。我本来想告诉你,可是他再三叮嘱我不要在你面前提他,我又怕平白惹你伤心,所以……”

    唐向晚攥着手中的文件,手足无措地立在原地,望着两人,有些不知道怎么言语。

    “是吗……”

    法庭。

    唐向晚坐在旁听区的席位上,面色苍白,看着四周那些或熟悉或是陌生的面孔,只觉得一切都好像是场梦。

    裴晓坐在远处有些担忧地看着她,余烬倒是没有来。唐向晚和裴晓对视了一眼,忽然觉得,自从和陈曳再次相遇后,自己似乎很久没有跟那些旧友来往了,就像是向一个世界跨向另一个世界,再也没有重合。

    她的亲生母亲向岚坐在和自己相隔很远的位置上,脸色苍白,还带着些哭过的痕迹,每次朝自己看过来的时候,都是小心翼翼的。

    陈曳的母亲林茱坐在她前方的席位上,从头到尾都没有回头看过她一眼,徐茵也是安安静静地陪伴在林茱的旁边,拿着一瓶矿泉水,时不时看两下手机。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保持着沉默。

    直到陈曳进来的时候,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唐向晚有些不稳,却成了最后一个站起来的人。

    “请被告人陈曳及其诉讼代理人入庭。”

    那一刻,唐向晚好像四肢都有些迟钝,从上一次离别之后,她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种方式和陈曳相见,隔着栏杆。

    她期盼着陈曳回过头来看自己一眼,可是陈曳似乎规划好了路线,径自坐在了被告人的席位上,然后,便再也没有看任何人。

    唐向晚第一次觉得看不透他的眼,看不清他的内心,这种想法让她感到惶恐不已,但法庭不会给她胡思乱想的时间,宣布完法庭纪律之后,就直接开庭了。

    “请公诉方宣读起诉书。”

    短发检察官开始念道:“被告人陈曳因涉嫌故意杀人罪,移送平城人民检察院审查起诉,经依法审查查明:被告人陈曳与钟谦存在纠葛冲突,两人斗殴过程中,钟谦多次持刀刺向陈曳,陈曳刺中钟谦胸口一刀后自首。经平城公安局物证鉴定室鉴定:钟谦因锐器伤导致失血休克性死亡,被告人部分皮肤轻度损伤。本院认为,被告人陈曳故意非法剥夺他人生命,其突发性报复杀人的行为触犯了《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条,但其具有可宽恕的杀人动机,且当时选择其他合法行为的可能性较小,属于故意杀人罪中的较轻情节。根据《刑事诉讼法》第一百七十二条,提起公诉,请依法判处。”

    旁听席的人听完便小声议论了起来:“故意杀人罪较轻情节也要判个三到五年呀,但是我听说不是正当防卫吗?”

    唐向晚听到“故意杀人罪”这几个字的时候便浑身乏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祝萌萌安慰道:“你别担心,你找到了那么多有利的证据,还给他找来了平城最好的律师,一定不会有事的。如果法院判决不公,我就想办法曝光出去,让所有人都来关注这个案子,还陈曳一个公道。”

    “谢谢你,萌萌……”唐向晚紧紧握着她的手,目光坚定,“一定不会有事的。”

    5.人和人之间总是各有路旅

    “从录音文件来看,陈曳的行为属于防卫挑拨,故意激怒对方,引诱对方对自己进行侵害。属于有预谋的犯罪,应按故意犯罪论处。”

    检察官在法庭上说的那些话,唐向晚几乎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她攥着被汗浸透的衣角,不断地安慰着自己,一定不会有事的。

    “公诉方已经举证完毕,辩护人有证据要向法庭提交吗?”

    陈曳身侧的辩护人纪亮看了唐向晚一眼,道:“审判长,需要证人何小媛出庭做证。”

    “传证人何小媛到庭。”

    何小媛走到证人席上,宣了誓,纪亮便提问道:“案发当日,钟谦曾给你打过电话是吗?”

    何小媛看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的儿子和唐向晚,答道:“我和钟谦虽然没有领证,却有事实婚姻。他知道自己可能会一去不回,所以给我和儿子打了一个电话,我怕受到牵扯,当时就直接录了音。他在电话里说要去杀了唐向晚,我便将这件事情告诉了陈曳,希望可以阻止这件事情的发生。”

    陈曳忽然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但最终还是将目光收了回去,没有说话。

    向岚低着头一言不发,她想起前一天何小媛给自己打电话,却被自己给怼了回去,现在想起来,真是差点害死了唐向晚。所以这个时候,她特别心虚,更是悔恨交加。

    检察官问道:“你为什么要将此事告诉被告人,而不是报警?或者是告诉唐向晚的母亲?”

    何小媛依旧目光冷静:“我当时确实和唐向晚的母亲通过电话,但是她并不相信我。至于报警……钟谦他虽然罪大恶极,但他毕竟是我儿子的父亲,他犯了这么大的罪,我也不希望他在牢里关一辈子。”

    检察官皱了皱眉:“你这是知情不报,要负法律责任的。”

    “我知道,你们依法处置我就是了。”何小媛没有再说话。

    辩护人纪亮道:“证人何小媛的证词可以证明,陈曳的捅刺行为是基于保护本人和其友唐向晚的合法权益,属于正当的防卫意图。”

    审判长捏了捏笔盖,重复着流程:“辩护人还有证据要向法庭提交吗?”

    辩护人纪亮出示了图片文件,陈述道:“钟谦使用的刀具为案发前日在‘天涯海角户外专营店’网店购买的双刃匕首,为国家禁止的管制刀具,属于刑法规定中的凶器,我这里是由钟谦的妻子向岚所提供的购买记录,以及和客服的聊天记录,账号确实是钟谦的账号。刺向钟谦胸口的也正是这把匕首,可见陈曳一开始并没有行凶的意图,又何来预谋犯罪一说?”

    检察官将手中的笔放了下来,冷静地道:“你所提供的证据,不足以证明陈曳是正当防卫。”

    听了这句话,唐向晚整颗心都揪了起来。她以为自己所找到的这些证据,再不济也能让陈曳判一个防卫过当。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力量的单薄,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无力回天,祝萌萌握着她的手,同样满心焦急。

    “如果我有证据证明,陈曳是正当防卫呢?”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引起了轩然大波,在场所有人都纷纷扭头看向了说话的人。

    唐向晚也有些怔忪地看着突然出现的余烬,她知道余烬的性格就是喜欢出其不意地凑热闹,却不知道他还喜欢在这种时候开玩笑,正要去制止他的时候,辩护人纪亮道:“审判长,我申请调取新的证人出庭!”

    ……

    当那个清清楚楚记录了全部事件经过的监控视频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时候,每个人的反应都是非常复杂的,但无疑,绝大多数人都松了一口气。

    审判长一边看视频,一边摸着下巴,神色不明。

    唐向晚望着余烬,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那次在书店发生的事情,那条广为大众熟知的监控视频,当时他是怎么拿到那个监控视频的,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那次他帮了自己很大的忙。

    而这一次,余烬依旧在帮她,即使他是那么讨厌陈曳。

    “我是案发小区一楼的租户余烬,之前跟房东签订了半年的租约合同。前段时间我感觉总有人在我家楼道徘徊,因为我家比较有钱,开的车也挺好,估计是有人盯上了我家,所以在一楼和地下室的楼道都装了监控,没想到一不小心拍下了这样的视频。”

    唐向晚看着他的背影,也不知道自己此时是什么样的表情,只觉得五味杂陈。余烬之前嫌她这里太黑不安全,没想到他直接在她楼上租了一间房,还装了监控,也不让她知道。而现在,这个监控却成了陈曳唯一的救命稻草。

    可她之前才对余烬说了那么重的话,他还愿意这样对她。

    检察官狐疑地看着余烬,问道:“那你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把监控拿出来?当时警察去现场勘验的时候,也没有发现你说的这个摄像头。”

    “我害怕呀!”余烬夸张地后退了一步,“你家门口突然死了个人,你不害怕吗?再说了,这私自在楼道安装摄像头,也不知道违不违法,那当然要先拆了,等弄清楚了再拿出来了。后来我咨询了公安局的信息通信处,人家说了在楼道里装摄像头还没有相关规定,不需要备案审批,那我当然就拿出来了。”

    检察官没有再说什么。

    余烬说完后,回头对唐向晚眨了眨眼,像是在求表扬似的。

    唐向晚有些哭笑不得,却还是悄悄伸了个大拇指。

    辩护人纪亮像是被注入了百倍的动力,直接开始滔滔不绝:“我方主张被告人陈曳具有防卫性质且不造成防卫过当。从防卫时间来看,视频及录音证据显示,陈曳采取防卫措施时,不法侵害行为正在进行,陈曳的行为是针对正在进行的不法行为实施的,如果他不抢夺刀具制止钟谦的不法侵害,他遭受的侵害将会更加严重。”

    徐茵紧紧攥着林茱的手,眼睛里几乎快要落下泪来。唐向晚望着辩护人,希冀也是一点点地扩大。

    “根据视频资料来看,钟谦多次手持凶器捅向陈曳要害部位,严重威胁陈曳的生命安全,陈曳曾试图报警,然而钟谦仍在继续实施加害行为,被告人陈曳在无法报警求救的情况下抢刀反击,行为属于情急下的正常反应,符合特殊防卫的要求,请法庭依法裁判!”

    审判长按了按太阳穴,道:“先休庭,合议庭对本案进行评议,十五分钟后继续开庭。刚才当庭出示的证据,在休庭后交给法庭。”

    休庭期间,所有人也没有松气,只有一些窃窃私语的交谈声。

    很快,十五分钟就过去了,审判长回到了座位,环顾一周,冷静宣布道:“经过刚才的审理,本院认为,辩护人提出的被告人陈曳‘有防卫性质且不造成防卫过当’的辩论意见,本院予以采纳,根据刑法二十条第二款,正当防卫明显超过必要限度造成重大损害的,应当负刑事责任,但应当减轻或免除处罚的规定,其防卫行为未曾超过必要限度,认定无罪。”

    审判长敲击了法槌,所有人都在一瞬间保持了沉默。

    “本院宣布,被告人陈曳无罪,现在闭庭!”

    唐向晚原本痴怔地出了神,却在听到那句话的一瞬间,如大梦初醒。那些压在心口的阴霾瞬间消散开来,而她的视线中,只剩下了那个坐在被告席上同样惊诧的人。

    陈曳几乎是下意识就看向了唐向晚,却又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将目光收了回去。

    唐向晚直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有些着急地喊道:“陈曳!”

    “谢谢。”陈曳说。

    他的目光那么平静,平静到像是春日里刚刚消融的冰雪,没有一点点温度。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话的唐向晚怎么也收不住眼泪了,那些隐忍已久的委屈一点点在她眼眶涌出,最终泣不成声。

    那一天,一切都如往常。

    那一刻,她忽然间明白了什么叫离别。

    6.未来某一天身边没有你

    “晚晚啊,这次给你介绍的相亲对象你一定要认真对待啊。别又把人家给吓跑了,知道吗?”

    “这次这个绝对是你喜欢的类型,我采访时候认识的外科医生,人优秀着呢。”祝萌萌语重心长地劝说着,“我毕生的人脉资源都用来给你相亲了,你可一定要争气啊!”

    “这么好的对象你干吗不自己留着?”唐向晚一边刷牙一边问。

    “我那不是把好的先让给你挑吗?”祝萌萌嫌弃道,“你赶紧收拾吧,一会儿别迟到了!”

    “知道啦。”唐向晚“嗯”了一声,挂了电话,看着镜子里头的自己,一时恍惚。

    五年了。

    镜子里的那个人好像是她,却又好像不是她,多了很多东西,也少了很多东西。

    不再年轻,也没有了往日的傲气,只是从前的眉眼形状还在罢了。

    而且前一天晚上熬夜到四点,妆都没有卸就直接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所以上面的眼线都晕到下面来了,眼角上还挂着睫毛膏的碎屑,整个人看上去疲惫万分,根本不像是她这个年纪的人。

    窗台上的小花有些枯萎了,唐向晚并没有打算给它浇浇水,而是缓缓低下头去,穿上了一双长到脚踝的袜子,她的动作像是放慢了节奏的电影画面,一双袜子整整穿了五分钟。

    最后她也没有洗脸,直接踩着拖鞋就出了门。

    短信里说的地址,可以算是市里最繁华的地方了,一路踩在林荫大道上,日光从层层密密的树叶投下斑驳的光影。唐向晚戴着口罩,一身怪异的打扮引来了行人的无数次回头。

    突然,唐向晚顿下了脚步,转过了身去,直接对上了一个正在对她指指点点的女孩儿,她也不说话,只是毫无征兆地拉下自己的肩带。

    那女孩儿跟见了鬼似的,吓得连忙转身快步走了。

    唐向晚倒是很满意女孩儿的反应,把肩带又朝下拉了拉。

    进了餐厅,摘下口罩坐下来之后,唐向晚有一瞬间的神思恍惚,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什么其他原因,她才发现这个地方就是她第一次相亲的时候坐的位置,只是这一次,不会再有人在外面唱歌了。

    “你好。”

    直到对面响起男人略带些腼腆的声音,唐向晚才发现自己直接忽视了对方的存在,不过她也并没有打算正视他,从她直接穿着拖鞋出门的那一刻开始,这就注定是个失败的相亲。

    “我不好。”唐向晚看了一眼面前的白开水,随意地拿起筷子在里面搅来搅去,回想了一下当年那个相亲者的台词,直接吊儿郎当地道,“既然是相亲,开门见山吧,你叫什么、多大了、在哪个厂里上班啊?”

    对面的人似乎有些讶异地看了她一眼,却并非是那种探究和审视性的眼神,而是温和的、若有所思的目光。

    此时此刻的唐向晚,带着没有任何特色的黑框眼镜,披头散发,不施粉黛。这也就罢了,偏偏穿着一身像睡衣又不像睡衣的宽松裙子,上面还印着一个米老鼠,脚上穿着长袜子踩着拖鞋,连肩带都是一副要掉不掉的样子。这样不修边幅的形象,在这个装潢大气的餐厅里显得格外刺眼。

    正常男人应该都不会愿意和这种人坐在一起吃饭吧,聊不了多久就会自己离开的,唐向晚如是想。

    她只是没有想到,对面的男人也不生气,就那么笑着看着她,然后特别礼貌地问了一句:“你一定在等什么人吧。”

    唐向晚突然就呆住了。

    那一瞬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的耳朵,安静到听不见任何声音,就像是骤然暂停的卡带一样,没有任何征兆。

    “我……”

    被看穿的唐向晚就那么毫无征兆地僵在了原地,想哭又哭不出来,只从喉咙里蹦出几个辩解的字眼:“我没有在等谁。”

    从那日陈曳被宣布无罪释放开始,她就再也没有得到他的任何消息,无论是从朋友那里,还是她想尽办法联系,都没有任何结果,就像他第一次离开她一样,没有任何征兆。

    这个时候她才相信了徐茵对她说的那些话,也许他们两个才是合适的人吧,而自己,从始至终不过是个过客罢了。

    那人似乎已经看懂了一切,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细心地为她切好牛排,淋好酱汁,然后温声说:“如果还没有走出来,就不要急着走出来。不要把我当成相亲的对象,就当成刚认识的新朋友来对待吧。”

    和自己想象中不太一样,唐向晚看着面前的人细心地切着牛肉,忍不住问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那人轻笑了起来:“我不用发现,你都写在脸上了。”

    唐向晚开始认真地和对方交谈,认真地习惯他带着一点点口音的讲话方式,听他讲医院里发生过的有趣的事情,听他讲从小长大的家乡有一片很美的桃林,听他讲他去过了哪些地方,然后认真评论哪里的环境最好,哪里的人最热情。

    然后她便发觉这个世界其实很奇妙,从一个人的口音里,就能听出来这个人的前半生。

    餐厅其实很安静,只是一直循环着一首温柔低哑的粤语歌,似乎听过,却又记不起名字。

    为何未能让我衰老便要放开你

    陪你跳通宵都够力气

    请鉴别姿态美不美

    学跳舞有福气

    手差点扑地

    犹如自卑水银泻地

    ……

    唐向晚看着窗外,神思恍惚,过往种种历历在目。

    从一开始执着地想要去找他,想要去问一个答案,到后来听到太多“你别再找了”就渐渐放弃,已经是一千多个日子了,也不知道这段日子她是怎么一点点熬过来的。

    很多时候,大多数人都会经历这么一段过程,不愿意再去追求那些不可能得到的东西,慢慢开始妥协,我们渐渐知道了该去怎么经历人生,怎么去面对生活。

    然后忘了,如何去爱一个人。

    “你妈带的饭还真是好吃,我就爱来你这蹭饭。你说你嫂子虽然长得漂亮,但是中看不中用啊,你要是去尝尝她做的饭,就知道我每天过得有多惨了……”长着两撇胡子的男人看着坐在对面的陈曳,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小陈啊,你说你这么优秀,娶个老婆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大概是这种场景已经不知道经历多少次了,他甚至都不太期待新鲜的回答。

    陈曳关上了手中的书:“吃了就去把碗洗了,然后把门带上。”

    “你又赶我走啊。”同事瞥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他手中的书名,嗤笑了一声,“你这人,嘴上说着不想娶媳妇,却窝在宿舍看言情小说,你可是个男人啊!”

    “从学生那里没收来的。”陈曳的表情淡淡的,似乎自己说的都是事实,“我看看现在学生都在看些什么,好因材施教。”

    “你得了吧!”同事将碗和筷子收了起来,不屑道,“你一个音乐老师,又不是教语文的,施什么教?”

    “行行行,你秦博是语文老师,你施教。”

    “没听说过一句话吗,前生犯了错,今生教语文。过段时间我就要转去县城了,没人来蹭你的饭了,高兴了吧?”秦博将筷子和碗一并带走,边走还絮絮叨叨地说着。

    “什么时候走,我去送送你。”陈曳说。

    秦博似乎没有听到,也没有传来回答的声音。

    陈曳看了他的背影一眼,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半晌,他的指尖抚上“唐向晚”那三个字,眉眼中带了些难得的温柔。

    ……

    从那日余烬站出来为自己说话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了自己和他之间的差距,有些东西不是努力就能弥补的。

    他们光鲜地拥有世上的一切。

    而自己呢?

    杀了人,一无所有。

    她和相匹配的人在一起,应该不会像之前那么辛苦了吧。

    ……

    晚晚,你的一切都得到得太容易了,别人努力千倍百倍,也很难达到你现在的地位。从小你就是成长在这样一个环境里,唾手可得的权势和名誉,只要想走就能一帆风顺的康庄大道,没有人告诉你什么叫挫折,没有人教你成长,没有代价,不必付出,只要你愿意,很轻易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唐毅过世之前,你就一直住在这样的象牙塔里,所有人都像对待公主一样宠着你,直到有一天你失去了这个庇佑你的靠山,你发现外面的世界远远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简单,外面有猛兽,有毒虫,还有随时张开血盆大口吞掉你的亲人,你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

    让你更不能接受的是,有人生来就是生活在这种环境里的,他没有经历过被庇佑的人生,也没有为他遮风挡雨的港湾,他从出生起,就不再是个孩子了。所以当这样的一个人注视你的时候,他没有办法用最平常的心去对待你。

    可是晚晚啊,哪怕你骄纵自傲、虚荣轻狂,至少那都是你自己选择的人生,我很害怕有一天,你被命运逼成了一个强大的人,拥有最严谨的头脑和最自律的生活,最完美的逻辑和最冷静的心态,那时你完美到可怕,却不再快乐了。

    所以,让我来。

    那些你难以承受的东西,让我来承受。

    那些你不愿意去面对的事情,让我去面对。

    我只是希望,你一帆风顺的时候,有人为你摇旗呐喊,助你开疆拓土。

    你逆行的时候,就算身处泥泞一身尘土,也还有人像我一样敞开双臂去拥抱你。

    结束了相亲之后,唐向晚没有让对方送她回家,而是自己一个人鬼使神差地打车来到了江滩旁边。来的时间并不是很恰当,远处的山峰影影绰绰,水天相接的淡蓝色长线延伸而来,带着难以忽视的沉默气势。

    这一次,没有令人沉醉的夜景,没有盛放在夜空中的烟花。

    也没有他。

    好在这个点来江滩的人大多数都是附近的居民,所以她穿着睡衣拖鞋的样子并没有多么引人注目。

    唐向晚缓缓朝前走着,忽然听到一段熟悉的琴声,声音不大,却足够在这辽阔的江边清晰入耳。

    那段旋律熟到就算是倒着放她也能够听出来,因为那是陈曳写的第一首歌。

    《今天只唱一首歌》。

    唐向晚忽然就顿住了脚步,甚至连站都有些站不稳了,而当她瞪大了眼睛转过身去的时候,却并没有看到自己想象中的画面。

    只是一个年轻的妈妈带着自己的儿子坐在江滩旁边,拿着iPad弹奏罢了。

    唐向晚的目光渐渐变得晦涩了起来,但失望只是一瞬间,并不会有太多的停留,陈曳的歌如今能被这么多人熟悉,她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妈妈,妈妈,我也想弹!”稚嫩的童声突兀地响了起来,打破了这一方宁静的天地。

    年轻的妈妈拗不过儿子,便将iPad递给了他:“阿宝想弹什么曲子啊?《一闪一闪亮晶晶》,还是《致爱丽丝》?”

    “我就要弹妈妈刚才弹的那一首。”

    “好啊,不过这首曲子有点难,妈妈教你弹,阿宝要认真学哦。”

    看到这样的画面,唐向晚忍不住扬起了嘴角,然后便转过身去。

    如果当初没有被命运捉弄的话,她和陈曳的孩子也应该有这么大了吧。再看下去,会很难过的。

    但当她走出去没几步的时候,身后忽然响起了一段乱七八糟的琴声。

    粗糙、稚嫩、毫无章法。

    唐向晚的脚步戛然而止,整个人如受雷击,血液骤停,大脑在一瞬间失去了指挥能力,如坚石一般无法动弹。

    岁月翻腾,当年还未长大的孩子,模样依旧清晰。

    ……

    “你是谁,怎么会出现在我的房间里?”

    “我……”

    “随随便便进别人的房间,你怕不怕我报警啊。”

    “怕,但你肯定不会。”

    “还有,你弹的曲子可真难听。”

    ……

    “这是我钢琴培训班的同学,是我让他过来教我练琴的,我之前都跟裴婶打好招呼了才放他进来的,你不信,你让他弹一首给你听。”

    “过来啊,李小飞。”

    ……

    “谢谢你。”

    ……

    “你一直担心我记不住你,却不知道,是你没有记住我。”

    “晚晚,我喜欢你的时间,比你认识我还要长。”

    等到唐向晚回到现实的时候,才发现原本坐在江滩边的那对母子已经离开了,漫漫天际之下,只剩自己一个人还站在原地。

    那一刻,她终于在岁月中惊醒,为什么之前无数次觉得陈曳写的这首歌耳熟了,因为那段旋律,就出自不满十岁的自己。

    那一瞬间,她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直到后来的很多岁月里,想不起他的脸,想不起他说过的话,却还是记得当时心里的全部感动。

    江风之下,女孩儿忽然泪流满面。

    原来……

    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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