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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稚水宴(完)

    一片苍青色的废墟倾塌溅起了浓重的烟尘。

    那些雕琢精细的蔚蓝围栏和简洁的沿廊、满是烛火味道的灯架像是被折断的竹枝,在一股极致的暴力中痛苦地呻吟。但是依旧有着少量的建筑结构顽强地站立着,凄凄惨惨。

    这场风暴的中心像是一个被完全抹掉的点,空白一片,没有任何木屑或是建筑残枝。

    那个白面黑衣的小鬼袖手而立,带着冷然的笑意注视着这群蝼蚁,夜风扬起他花白的头发,给那张诡笑的面具增添了一丝凄凉。

    稚水楼上大片的酒水和美味的食物被砸碎在楼下,空气中弥漫着烈酒的甜香。

    突然几片废墟动了动,几个人从下面狼狈地钻出来。

    三层稚水楼都是轻质的竹木,对于这些或多或少有武功在身的人来说并不能造成什么巨大的伤害,即便是那些身着长裙的乐女都能护住珠帘后面的四名女子。

    但是轻易地摧毁这样的一栋建筑,还是让他们感到不可思议。

    越来越多的人钻出来,灰尘满面,他们默默地后退几步,不敢再靠近中心的那个狂暴的疯子。

    月光静洗。

    啪嗒。

    啪嗒。

    一滴又一滴。

    那片宛如被狂风吹出来的纤尘不染的方寸之地上突然绽放开点点殷红的梅花。

    暗色的血流沿着白面小鬼的指尖滴落。

    白面小鬼缓缓抬起手来,苍白的手指上的血像是玉璧上的红瑕,他冷冷一笑。

    两道伤口交错。

    元垂溪鬓发散乱,额头见灰,明白过来:梁弦快刀无匹,并非没有伤到这个人,他只是有办法减轻伤势、压制下去。

    但是当他们这些人围攻之时,白面小鬼不得不全力爆发,潜藏的伤势也瞬间解脱出来。

    梁弦握紧了朝雪,长刀颤动,像是将要屠龙。

    “你不再考虑一下了吗?”白面小鬼问。

    梁弦嘴唇紧抿,像是出鞘的剑,缓缓地摇头:“我不知道。”

    白面小鬼抬起手指点点自己的面具额头,笑道:“你也许需要想一下。”

    “我确定,”少年轻声说,“如果不是你们,我也许就会在山上平静地过完这一生。”

    “平静?”白面小鬼晒然,“平静有什么好?你说出来我想知道的,我交换给你天下无敌的武功。”

    用无敌交换长生,实在是天底下最接近公平的交易之一。

    就像是用一个梦换另一个梦。

    更令人蠢蠢欲动的是,双方都能同时拥有这两者。

    “无敌?”朝雪在梁弦的手里被月光照着,猛然泛出一道青色的铁光,他低声说,“听起来就和长生一样可笑。”

    白面小鬼轻轻地念叨着“可笑”两个字,突然挥舞着袖子,一指周围那些站在废墟里的年轻人:“如果真是那么可笑,那你问问这些人有没有心动呢?”

    他指尖所到之处,那些方才义愤的年轻人都忍不住低下头去,看着身下的废墟:如果可以,谁不希望无敌呢?把那些对手、敌人像摧毁竹楼一样轻易地摧毁。

    只有一个王湛,沉静得像是一潭深水:“如果是为了无敌而无敌,那是跋扈;如果是为了正道而无敌,那是侠心。”

    白面小鬼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这个中原第一侠面目寻常,沉闷得像是一个遭受过多生活的痛苦的农家汉子。但是王湛肩膀上的不是自己的痛苦,是他所见的百姓的痛苦,这些统统压在他身上。

    白面小鬼摇摇头:“但是你这样的人太少了。人本来就不是一种纯粹的东西,充满肮脏、欲望不止。正义会被利益压倒,公平会被私情摧折,君子盛于名声而毁于道貌岸然,小人活于怜悯而死于勾结作乱。”

    他喟叹一声,像是失去了说话的兴趣。

    梁弦感到一直锁定在自己身上的那抹气机悄然崩散,犹如飞灰。

    黑衣人飘飘的衣带垂下来,他抬起洁白的手指,向前迈了几步,缓缓抹过面前的空气。

    莫名其妙的众人突然从他的指尖的两侧看见了一丝极其轻微的闪亮——像是蛛丝的反光。

    梁弦袖子一紧,被一股巨力拉扯着,勉强站住。

    白面小鬼那根手指压着极其锋利的钢丝,竟然没有任何伤痕。那百炼的钢丝有着远胜利刃的锋芒,在他的玉的指头下温顺得像是蚕丝。

    众人虽然有大略注意到这种反光的人,但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就没有在意。但是白面小鬼一眼就看破了他的布置。

    “如果我想杀你,那是很简单的。但是你我早有渊源。”他说,“说起来樊仲湘其实是我的师兄。”

    他突然像是一股缥缈的烟雾,从某个空隙中穿过了蛛丝构成的利网,出现在梁弦的身边。

    梁弦一惊,但是白面小鬼依旧有一根手指压在蛛丝上,沛然巨力拉扯着少年的衣袖,把他定在那里。

    那张冷白的面具贴近了少年的耳边,轻声说:

    “垂拱三年,有一个进京的道士,他把樊仲湘教成了‘大圆刀’。”

    “长生之事,因他而起。”

    他忽然转身而去,踏着残破的废墟,衣袖翻飞,落在远处的屋檐上。

    嗖!

    一支弩箭飞到他的身前,箭簇闪着寒光。

    白庙小鬼回首一笑,手指捏住箭尖,反手打出去。

    那片街角的黑暗中猛然响起一阵战马的厉鸣和杂乱的马蹄声,一个手持劲弩的甲士额头上插着一支弩箭,栽倒在地上。

    死不瞑目。

    突然四面八方的街巷中马蹄声阵阵,挂着劲弩的甲士策马齐出,一队队涌向白面小鬼,射出短箭。

    那些披挂着轻甲的军队绕着稚水楼深藏。

    挥舞着令旗的骑士看着远去的黑衣身影,眯起眼睛:“围堵、诱导,不要正面交锋。他的对手在城外。”

    他面色肃然,瞥了废墟中的众人一眼,目光落在持刀的少年身上。那道目光凌厉沉重,有如实质。

    骑士低声说了句什么,突然策马掉头离开。

    汗水顺着少年的额头留下,打湿了他的衣襟。

    一个武功高到诡异的人就那样轻易地接近了他,能在他的耳边说话,简直像是在把玩他的头颅。

    他脱力般把长刀收回鞘中。

    没有受到波及的外围人员这才敢进入废墟中,试图救助这些心神巨颤的俊杰。

    南鼎邑坐在梁弦的身边,目光楞楞地看向一边。

    “怎么了?”梁弦低声问。

    但明眸少年没有回答,雪亮的眼睛里满是痛苦哀伤的光。梁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面容绝美的白衣侍女正带着人不顾灰尘和脏乱围在元垂溪身边。

    那个女子有着雪一样的肌肤,身姿摇曳,柔中带媚。

    在一片折断的木梁和粉碎的木屑中,像是个仙子。

    葛松狼狈地站在两人身边,突然目光一呆。

    红裙的少女走到三人身边。

    露葵看到了那个白裙的女子,语气中不无讥讽锋利:“是元垂溪的‘贴身侍女’雪容。”

    梁弦看着南鼎邑晦暗的目光一直没有从她身上离开,突然心中一动。

    他有贼心无贼胆,害怕和貌美的女子交流。

    他为了稚水宴的请柬改变主意,和那个醉汉再赌。

    他听见元垂溪对露葵的“邀请”面色难看。

    或许正是因为他受过伤吧。

    毕竟没有几个女子会像露葵这样拒绝得了元垂溪的翠绕珠围、膏粱锦绣。

    “小诗?”

    明眸少年说。

    那个白裙的女子陡然一颤。

    藏着记忆深处的尘封之事随着那个废弃的已久的名字浮现出来。

    但是即便是里面最甜蜜的片段,现在想来也带着痛苦和身不由己的毛边。

    元垂溪冷肃的面庞突然抬起来,看着南鼎邑,又看看身前僵立的女子:“雪容,那人是叫你吗?”

    雪一样的月光飘落下来,把雪容的淡然一笑染成惨白。

    她慢慢地转过身来,眼睛中满是冷漠,微微躬身一礼,声音清冷而疏远:“南公子,有幸再次见面了。”

    南鼎邑的脸颊上突然覆上一层浓艳的红色。

    那冰冷的话语像是冬日的水结成锋利的冰棱,刺穿了南鼎邑的心口。旧日的情谊和约定在那一瞬间忽而失去了重量,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刺眼的殷红,无法用时间和新欢来洗净。

    南鼎邑的喉咙堵住了。

    元垂溪平静地半闭上双眼,轻声说:“来时不论身世,去日奉送千金。你若离开,我的承诺依旧有效。”

    那双眼睛一下子明亮起来,像是柴火燃起的火光,满怀希冀地看着雪容。

    雪容的眼睛里骤然闪过了什么,她目光一动,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白裙,潮水一般的坚定又覆盖了那双美丽的眸子。

    女子的笑容终于疏淡如不解的冰山,缓慢而坚定地摇头,向着元垂溪弯腰,语气柔和:“我也已经立誓终生侍奉公子,又怎么会离开呢?”

    那堆旺盛的火焰越燃越暗,最终雪容亲口吹灭了那虚弱的火苗,就连余烬中的火星也渐渐消失。

    一种无形的阴暗笼罩了南鼎邑的面庞,那双眼睛像是蒙上一层夜色,晦暗不明。

    那句话好像耗尽了他的力气,声音嘶哑:

    “是这样啊……”

    梁弦手指猛然一动。

    但有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他的手掌,细腻宛如玉石。

    他回过头去。

    “你想干什么?”露葵红裙如火,蛾眉挑起,入锋如剑,低声问。

    那个凛然如秋意的女子又回来了。

    梁弦张嘴想要解释,那团火燃烧在他的心间。

    “这件事确实重要,但是有你的命重要吗?”露葵低声说,余光瞥了四周一眼。

    月光之下,那些曾经和他站在一个战线的青年们此时拿眼睛偷偷地看着他,里面闪动着奇异的微光。

    在街角的阴影中,一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离开的轻骑按住躁动的战马,手中拿着劲弩。

    梁弦恍然大悟,心中一沉:“他们这是……”

    “你虽然是神机府的人,但是如果东都河南尹要拿你,也没人能保住你,”露葵冷笑,“一个知道长生之秘的人……好大的功劳啊。”

    “我不知道。”梁弦说。

    少女冷哼一声:“别天真了。敌人说你知道,比任何人说分量都重……更何况他们只需要一个‘可能知道’就够了。”

    梁弦默然。

    “逃。”露葵轻声说。

    梁弦握住刀柄,嘴唇微动:“这是东都洛阳。为了抓白面人这里到处都是人。”

    阴影中的轻骑看见他握住刀柄,战马一抖,为首的那个人慢慢地把弩箭上了弦。

    葛松沉默一会儿,悄悄说:“去石家。”

    梁弦目光一动。

    “石家的甬道被清理出来了,直通城外,神机府人手调动,大部分在城外,”瘦个儿说,“注意隐藏行踪,没人会想到。”

    露葵点头:“走!现在就走!趁那些人追那个白面人还没回来。”

    “你们……”

    南鼎邑声音嘶哑:“不用管我们,他们两个有身份,我有手段能出城。”

    露葵把一块玉佩塞在他手里,匆匆地说:“不要往西边去,去菱花月的分楼,我在每一处都有银子。”

    “贱人!”

    南鼎邑突然大吼一声,朝着雪容冲了过去。

    那个女子始料不及,被吓得面色惨白。但是元垂溪武功高强,一掌拍在明眸少年的前胸,把他打飞出去。

    就趁着这个功夫,露葵一推梁弦。

    少年一个踉跄,只好飞纵出去。

    战马厉鸣,那个骑士举起劲弩朝他放出一支弩箭。他身后的那队骑士纵马急追,驰出阴街,弩箭横飞,大声喝道:“没有命令,不得离场!”

    但是梁弦哪能管他?

    反手一刀磕飞一支劲弩,又轻松把一支箭从中剖开,脚下不停,踩着乌青色砖瓦跳跃疾驰。

    广阔的洛阳呈现出一片连绵的屋脊和屋檐,燃着灯火,被如水的月光照得闪亮和阴影相间。

    少年慌不择路,朝着小巷里跑去。巷子逼仄,战马速度受限,几个轻甲甲士只好弃马纵上屋檐,但是梁弦谋划已久,突然跳出来把几个人打得头昏脑涨,栽倒下去。

    梁弦也不停留,跃进一处住宅的阴影中,偷了身衣服换上,趁着没人追逐,偷偷换了个方向,朝着石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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