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取刀
已是午后时分，早上在凉亭上发生的事情很快就传开了。尽管沈鸿给自己的跟班下了封口令，但凉亭所在地恰好是练功区，目睹的人不在少数。一传十，十传百，很多人都知晓了这个乍一听简直让人匪夷所思的消息。
而此时，换了身衣裳的沈鸿正在自己的庭院里不住地来回踱步，脑海中一遍一遍地回想着沈星晖那时的动作。
“难道他完全看穿了我的发力？不……怎么可能？”
沈鸿承认，他那时急于给沈星晖一个教训，也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所以出手时稍微随意了一些。
但苦练多年，练就一身精纯内力的他，即使是随意出手，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接下的。而沈星晖，虽没有接下这一记手刀，但他抓住了沈鸿出手时那一闪而逝的破绽，仅是轻轻一晃，便让沈鸿因自己的力道而失了平衡。这让沈鸿感到匪夷所思，眼前不由得再次浮现曾经沈星晖意气风发的面容。
沈鸿对沈星晖的厌恶，由来已久。早在两人都还只是个豆丁时，就已经互相看不对眼了。
那时的沈星晖，明明只是个养子，却厚颜无耻，四处厮混，仗着父兄宠爱，几乎成了沈氏幼年一辈的孩子王。沈鸿几次故意找茬都被轻松化解，这让沈鸿觉得风头尽失，颇为不爽。
若只是如此，倒也不足以嫉恨这么久。
随着他们这一辈年纪稍微大了些，进入了习武所谓的筑基阶段，沈星晖凭着些许天赋一鸣惊人，甚至惊动了几位德高望重的客卿，一时间风头无两，行事间也就越发张扬高调，让沈鸿嫉妒得牙痒痒。
那时候沈幽，沈轩，沈星晖，父子三人俱都出类拔萃，被称为沈氏一门三杰。沈幽身为沈氏家主，是那时江湖为数不多踏入天门境地之人中最为年轻的几个。沈轩更是年纪轻轻便已扬名四海，先是在少年英杰会中夺得魁首，后又游历江湖，留下无数风流逸事，被评价为年轻一辈最可能登临天门之人。
至于沈星晖，岁不过十，便已能遍览武经，号称天下武学入目即解，悟性惊人，被沈氏长辈寄予厚望。
如此熠熠生辉的三人，有人敬佩，有人欣赏，自然也有人嫉妒，而沈鸿显然属于后者。
或许是风头太盛，天妒英才。沈氏一门三杰的盛况并未能持续太久。到了正式习武的阶段，沈氏的幼苗们陆陆续续地修出了内力，正式踏入武之大道，而曾经备受关注的沈星晖这次却是黯然失色。
迟迟无法修出内力的他，逐渐被质疑所包围。
那些曾吹捧夸赞过他的人，这时又开始非议。
他从云间坠落到了谷底，而曾经有多骄傲，有多张扬，这时便摔得有多疼。
他不再是人们口中的天才，过往的风华被完完全全地否定，随之而来的鄙夷不屑，犹如一柄柄无形的利剑。
人们这时才想起了他的养子身份，私下里偷偷称他为废物野种。
不久之后，时逢魔教祸乱江湖，包括沈氏在内的各大名门正派联合发动荡魔，正邪两派决战于藏蕴山巅。那一战虽彻底荡除魔教，可各大派也损失惨重。
从藏蕴山归来之后，各派人士皆都默契地对当时发生的事情闭口不谈，没人知道那日的藏蕴山巅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有传言称，一些变故让本应稳操胜券的联军伤亡大增，而这些变故可能与沈氏有关。
这些传言似乎与沈幽本人重伤难愈功力大减的事实对应了起来，让沈氏声望大大受挫。
转眼间三杰已去其二，但老天爷似乎还不肯罢休。仅仅一年之后，沈氏最后的希望，沈轩，便在一场公开赌斗中落败于正气盟丘承宣，而那场赌斗的赌注是...沈轩的一身内力。
在那场整个江湖为之瞩目的，可以称之为大祁江湖新一辈巅峰之战的战斗中，两人赌上了自己的一切，而最终的结果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本来占尽上风的沈轩，在挥出决胜一击时，却忽然出现了失误，丘承宣以半招之差得胜。
而在观众们的注视下，沈轩履行了赌约，当场自废武功，颓然离去。
一门三杰？
呸！一门三废！
沈鸿狠狠地啐了一口。
都是他们害得沈氏颜面扫地，在江湖上处处受制。
想到这些事情沈鸿就来气，而一想到上午他还被废物之一给羞辱了，就更气了。
踱来踱去，到底还是没想明白沈星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沈鸿烦躁地踢了一脚地面，然后就听到一阵敲门声响。
“谁啊？有屁快放。”
沈鸿不耐烦地喊了一声，随后院门洞开，一道高挑人影踏入。
看清楚来者面容的那一瞬，沈鸿瞪大眼睛，连忙站直身子，“爹...您，您怎么来了...”
沈熠扫了沈鸿一眼，什么都没说。
沈鸿以为他这是在为早上发生的事发火，低着头不敢说话。
“明日，你去一躺刀阁。”
“爹，我错了，我不该...啊？”
沈鸿惊讶抬头，看向沈熠，仿佛要确认他刚才说的是不是真的。
“未时一到，刀阁大门将打开，你进去试试。”
听清父亲所言后，沈鸿神色激动地说道：“这次刀阁，是为我而开的？”
沈熠又扫了沈鸿一眼，“这次是家主为了沈星晖而开，你只是顺带的。”
沈鸿难以置信地开口：“啊？他？那个废...”
沈熠却没做解释，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沈鸿，说道：“好好准备。”
在沈鸿还沉浸在震惊中时，沈熠转身离去。
兄长啊兄长，为了他你愿意付出这么多，但那真的值得吗？
待得沈熠背影渐渐远去，沈鸿才堪堪回过神来。
好啊沈星晖，正愁怎么找回场子呢，你就来自取其辱。
刀阁这种地方，也是你这废物能进的？我倒要看看你费了这么大周折，最后空着手出来的时候，该作何表情！
..........
沈星晖让沈鸿吃瘪这个大新闻还没流传多久，一个更大的消息，在有心人的引导下，如一块巨石投入水中，彻底引爆了整个沈氏。
沈星晖，那个家族公认的废物，那个没皮没脸的野种，居然要挑战已经六年未曾有人踏足的刀阁！
如果说前一条消息还能让人心存疑惑，将信将疑，但这第二条消息，简直会让人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更忍不住会捧腹大笑，道一句痴人说梦！
刀阁是什么地方？初代刀圣沈笠，以毕生之力，集名刀数百而成，又经沈氏后人不断填补扩充，如今已有名刀千众，即使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把，也至少是小宗师的佩刀，而天下名刀榜，榜首前十，便有七把藏于刀阁之内。这样一个名刀荟萃的地方，光是入口的刀意就能让功夫浅薄的人难以承受，更别说一个修不出内力的废物！
而且刀阁历来只对功勋显著或武艺卓绝之人开放。他沈星晖沾了哪样？
讥讽也好，不屑也罢，此事已然成为沈氏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已经有不少人准备看笑话，更多人对此也抱有怀疑。
而风暴的中心——
沈氏书阁
这是沈氏最高的地方，五层的高塔摆满了各种刀谱与功法，沈星晖坐在塔顶青瓦之上，单手撑地，静静眺望着远方。
漆黑的天幕被一阵炽烈的光线撕裂，一轮烈日跳出远方天涯，万丈金光随之倾泻，洒落在少年面颊。
几道破空声突然响起，随后便是踩踏砖瓦的声响。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身后传来的话语。
沈星晖没有回头，依然眯着眼望着绚烂的日出，懒洋洋地开口：“你来干嘛？”
“我听说了。”踩踏砖瓦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一道矮小的身影出现在身边。
“是真的吗？”
沈星晖终于转过头，瞟了一眼身边这个身材矮小浓眉大眼的家伙，又回过头看日出，“那肯定得是真的，比李大娘的镯子还真。”
姜正晨被他逗乐了，同样席地而坐后，笑着说道：“虽然这的确很像你这泼皮的风格，但闹的这么大....”
“肯定是沈鸿干的。”沈星晖直接打断了他，“被我打败太过羞愤，急着把更大的事儿曝出来，转移大伙注意力呢。”
姜正晨嗤笑一声，“这个鼠目寸光的井底之蛙，估计连自己输在哪都没整明白。”
沈星晖轻轻叹息，“同样的伎俩，再用一次就不管用了。”
姜正晨啧啧嘴，“哟哟哟，这可不像是你会说出来的话，怎么地，怕了？”
沈星晖没有说话，眸光看向远方，眼中有些许迷惘。姜正晨顺着他的目光远望，看见同样高耸的刀阁，沐浴于霞光之中，似有通天的刀气就要喷薄而出。
姜正晨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努力与天赋，我比谁都清楚，沈星晖，相信自己。”
沈星晖轻轻开口，嗓音低沉：“我在想。”
“嗯哼？”
“天芒和赤目，究竟选哪个好。”
“你这混球。”姜正晨笑骂一声，“哦对了，这书阁里的刀法，你看了多少了？”
“昨天终于看完咯。怎么，又想学新的？上回那刀法学明白了吗？”
“啧啧，”姜正晨暗自咋舌，“你可真是个……”
姜正晨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他亲眼见证了沈星晖从书阁一层开始，一层一层地看完了每一本武学典籍。
而且他从来不是看完就算了，刀法也好，身法也罢，甚至内功心法，只要姜正晨问起，他总是能将其中关键一语道破，每每都让姜正晨觉得云开雾散。
他们都说沈星晖是个废物，但姜正晨知道，他不是废物，他是百年，甚至千年难得一遇的奇才，只可惜……
姜正晨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正欲离开之时，听到沈星晖的话：“你还是关心一下自己吧。家族大比马上开始了。”
姜正晨摆摆手，洒脱道：“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矮小的身影几个踏步消失在眼中，沈星晖继续远望，天已大亮，偌大的沈氏宅邸尽收眼底。金光彻底铺洒开来，每一处砖瓦都清晰可见。
要是那个人还在就好了。
沈星晖轻轻叹息一声。
他在这里生活了十七年。
曾经高高飞起，也曾重重摔落。
身在谷底，默默舔舐伤口，就连遮风挡雨的大树也轰然倒塌。
他曾经也有过能交心的知己，但那该死的老天爷似乎偏要让他沈星晖受尽磨难，就连唯一的挚友都被夺走。
好在他从未改变，只是将意气深埋心底。
游历江湖，扬名立万，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如今更要算上父亲和兄长，还有...他的那一份。
沈星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晨风轻抚面颊，阳光正好。
..........
沈氏饭堂
这里是沈氏的外姓弟子聚餐的地方。恰是正午，姜正晨坐在木桌前，捧起一大碗热乎的粥，一喝就是一大口，一边听着同桌的其他人聊得热火朝天。
“诶诶，听说了吗，二公子是使了诈才赢过沈鸿的。”
“哼！我就知道！就凭他？怎么可能。”
“诶，我听小鱼说，这次开刀阁是为了二公子。”
“呵呵，二公子再怎么没皮没脸也不至于这么自取其辱吧？要我说不太可能。”
“啧啧，我倒还真想看看二公子去闯一闯。谁不知道若想取刀必须通过守阁人的试炼，这次二公子肯定是要出丑了。”
“切，仗着自己有个好爹...要是给我这个机会的话...”
“诶，小声点！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姜正晨又喝下一大口粥，听着他们的话语，不住地摇头。
不知道沈星晖准备得怎么样了...
正这样想着时，饭堂内突然传来一声大喊：“二公子真的去刀阁啦！！”
本来还算安静的饭堂瞬间炸开了锅，人群蜂拥而起，一个接一个的冲出饭堂奔向刀阁。
姜正晨的同桌之人面面相觑，然后马上丢下碗筷跟着冲了出去，偌大的饭堂只留下遍地狼藉，和外门授师的无能怒吼。姜正晨笑了笑，正愁没东西下饭，干脆端起大碗离开了饭堂。
一路前进，姜正晨看到越来越多的人汇聚起来，一齐涌向那座天下闻名的阁楼。姜正晨暗自咂舌，这种盛况在沈氏已是久久未见，这里面又有多少人是心怀好意？
..........
又是午后时分，沈星晖从院门走出，一眼就看到了四处潜藏着的人影。
他摇头笑了笑，就跟什么都没看到似的，慢悠悠地走了起来。
很快他就发现，身后缀着的尾巴越来越多，而且处处传来奔走的声音。
随着他慢慢走近刀阁，身周人群越来越密集，到最后大家干脆都不藏了，浩浩荡荡地围着沈星晖，叽叽喳喳议论不停。
沈星晖抬头望向身前越来越近的高耸楼阁，心神反而在此番嘈杂中沉静。
他其实能想象到他们会议论些什么，不过是些习以为常的言论。
刀阁前是沈氏的演武场，为了激励弟子，沈氏先辈把演武场设立在此地，恰好方便了人群的聚集。
沈星晖终于来到演武台前，沿着台阶，拾级而上，一步一步，缓缓行至演武台中心。转身望去，一颗又一颗人头攒动在一起，嘈杂的人声如潮水一般汹涌而至。沈星晖看向身旁，看到了一脸讥笑，计谋得逞的沈鸿站在那里。他费尽心思，就是为了让整个沈氏的人都看到他沈星晖在这里颜面尽失。
沈星晖面带微笑，看向沈鸿，伸手指了指身前的刀阁，“堂兄，您先请。”
沈鸿收起讥笑，狠狠地瞪了沈星晖一眼，“你会为自己的不自量力而付出代价，就像你那不自量力的兄弟一样。”
话语落下，沈鸿潇洒转身，在阵阵鼓励声中走向刀阁。
沈星晖的笑容同样散去，他凝视着沈鸿的背影，直至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推开刀阁大门，步入其中，沈星晖又闭上了眼睛。
人声逐渐弱了下来，所有人都注视着刀阁的大门，期待着沈鸿的结果。
约莫半柱香时间，大门终于重新打开。
沈鸿高举一把长刀，在众人的欢呼声中，红光满面地走出刀阁。
他得意洋洋地来到演武台中心，看向沈星晖，却看到这人依旧闭着眼，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沈鸿怒极反笑，“事到临头还要打肿脸充胖子，希望你出来的时候也能是这幅无所谓的样子！”
沈星晖终于睁开眼，看向沈鸿手中所持的长刀。
应是小宗师洛河的佩刀，虽是刀阁里最低档次的刀，但以沈鸿的水平，竟然能通过试炼，倒着实让人刮目相看几分。
“恭喜。”简单地祝贺了一句，没去管沈鸿的反应，沈星晖抬头看向刀阁。
这次该轮到我了。
心神沉凝到了极致，反而颤动了起来。
沈星晖在轻轻颤抖着，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兴奋。
众生万相，或讥讽或不屑或轻蔑，成见像择人而噬的猛兽。
要看便看吧，给你们看个痛快。
沈星晖突然笑了起来。
贬低与蔑视，早该习以为常。
这便是我沈星晖向前迈出的第一步。
在全场目光的注视下，在一声声嘘声中，沈星晖大步向前，狠狠地推开了尘封许久的门扉。
磅礴的刀意如银河泄地般喷涌而出，人潮顿时一片寂静，不少人被这刀意的余威波及便面色惨白几欲呕吐，而沈星晖，就那样挺立在门扉前，雪白衣衫在劲风中烈烈作响。
一步，两步，沈星晖面色平静地步入门内，一座宏伟的大殿在眼前铺陈。
整个大殿只有一层，沈星晖置身其间，只觉自己像是天地间的一缕蜉蝣。明亮的光投射而下，沈星晖左右环视，看见两边的墙上挂满了一幅幅画卷。
那是沈氏历代宗师的画像，从刀圣沈笠到狂刀沈武，沈氏百年传承的厚重底蕴仿佛跨越时间重现眼前，那一位位先人的目光，仿佛一把把锐利的刀。
沈星晖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向大殿的尽头。一块巨石摆放在那里，上面刻着沈氏家训：“神念心眼，刀意通天。”
字迹狂乱潦草，从中释放出一股强大的压力，果真如传言所说，乃是刀圣以刀刻录而成，其中蕴藏着其毕生造诣。
刀阁刀阁，刀在何处？
沈星晖抬起头，看向磅礴刀意的来源。
雄伟大殿的顶部，近千把刀空悬于此，灯火映照之下，刀身闪烁的寒芒如漫天星河交相辉映，没有星辉的美，仅有彻骨的寒。
“啧啧，这里多久没人来过了，这次一来就来了两个，还都是小辈。”一道声音突然响起，在空旷大殿内一遍遍回响。巨石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
沈星晖目光凝重地看向他，执晚辈礼，开口道：“晚辈乃家主二子，名唤沈星晖，见过阁老。”
沈家规矩，每一任家主卸任后便要前往刀阁守刀。沈星晖清楚，眼前此人的刀法，恐怕是当世最强之列。
“哈哈哈哈！有意思，从你身上竟然感受不到内力的波动。”老人腰杆挺直，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看样子身子还很硬朗。
“你，不是沈家的血脉。”
又一道更加苍老的声音响起。沈星晖没有看到声音的主人，只能虚执一礼，道：“晚辈乃家主养子，家族再造之恩，晚辈没齿难忘。”
苍老声音再无回应，巨石前的老者摆了摆手，笑道：“行了行了，咱们这刀阁没那么多破规矩，只要有本事，谁来都一样。小子，老夫不知道你这内力是什么情况，但若想取刀，需通过试炼，你可晓得？”
“晚辈知晓。”沈星晖抬头看了看那一柄柄形态各异的刀，眼中满是渴望。
“哈哈哈哈！眼神不错！刚才那小子差了点意思，希望你不要让老夫失望！”
沈星晖收回视线，迎上了老人的目光，没有半分怯懦。
“好好好，小子，你可接好了！”
话语落下，老人狂笑着，气势节节攀升。沈星晖眸光低沉，他能感受到，老人身上似有风暴在酝酿，庞大的压力令空气都变得粘稠，然而一切的刀意都还尽数隐于一身，仿佛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沈星晖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老人手上没有刀，但他本人就好像一柄锋锐无匹的刀。时间在这一刻凝滞，一瞬仿佛比一年还漫长，沈星晖静静等待着，等待着....
来了！
老人眼中突然精芒大绽，他的身躯纹丝不动，但沈星晖看到了，看到了一柄巨大的刀在他的头顶上汇聚而成，吞吐着灭尽一切的狂傲。
狂刀沈武，一生斩敌无数，以目空一切的狂妄成就自身刀道，这一刀，虽只具神韵不余实形，却也足矣让人心惊胆颤，魂魄皆飞。
刀意在眸中放大，恐怖的威压也随之而至。
嗤笑，辱骂，不屑，偏见。一张张丑陋的面容似乎又在眼前重现，嘶吼着要将他拖入恐惧的深渊。
沈星晖突然笑了起来，笑容有些狰狞。
世人皆言我无能无为，却不知我沈星晖，眼中无人。
神！
沈星晖踏前一步，高举右手，天上刀河震颤不休，漫天刀意竟汇于一手，凝聚出一往无前之势。
念！
十年登楼，曾有寒冬孤灯一盏，曾有炎夏秉烛夜游，终究遍览层楼，将无数谱法铭记于心。
心！
一朝观日出，散尽胸中意。本来无一物，何惧惹尘埃！
眼！
眸光灼灼，气势雄伟的一刀在眼中逐渐被拆解，被解读，沈星晖读懂了这一刀，于是他高举的右手狠狠落下，手中刀意与老人的一刀碰撞。
无形的两刀纠缠在一起，没有声响，连发丝都无法拂动，但其中的博弈与神念的对拼，只有本人才能知晓。
沈星晖紧咬嘴唇，凌厉的眉眼紧皱着，竭尽全力维持着这借来的一刀。
老者连道三声有趣，笑得更加放肆，更加尽兴，他大喝一声，单手掐诀，刀意竟又更强三分。
恐怖的气势已经要将沈星晖彻底压垮，嘴唇甚至都咬出血液。
就此放弃的念头一闪而逝，沈星晖想起了兄长落败那日死灰般的眼神，想起了父亲夜深人静时的疲态。
“喝啊！！”
沈星晖怒吼着，手中凝聚的刀意再度膨胀，如一抹流星飞逝，带着沈星晖最后的执着狠狠地冲向了老人的刀意。
两道刀意激烈地碰撞在一起，一次又一次地厮杀后，同时消散，化作一道无形的冲击波。
大殿顶端，身形伛偻的老者睁开眼睛，看着下方的争斗，眼中精光闪烁。
沈氏会客厅，正与一名江湖刀客闲谈的沈幽突然转头，望向刀阁方向，神色激动。
客卿堂，一名又一名宗师齐齐睁眼，看向刀阁，皆都面面相觑。
本家宅邸，与沈鸿眉眼有几分相似的中年男子突然皱紧眉头。
刀阁之外，在场的弟子只觉得一股庞大的威压从刀阁中传出，压的人喘不过气。
而刀阁内，沈星晖单膝跪地，大口喘着粗气。
老人脸色第一次有了变化，他注视着沈星晖，惊讶道：“你竟已触碰到天门。”
沈星晖却是已无力回应，魂魄好像都已经要抽离。
老人上前，大手拍向沈星晖的肩膀，试图用内力为他缓解，却不由得连连皱眉：“可惜，当真是可惜，这么好的一个刀胚子，体内却偏偏不见半分内力。”
沈星晖扯了扯嘴角，勉强开口问道：“我...通过....了...吗...”
老人站起身，抬头看向大殿顶部。争斗已休，所有刀刃却依然在震颤着，仿佛随时要落下。
老人再看向沈星晖，神色复杂，“老夫当年也才堪堪引动半数，你小子...罢了罢了，你随便挑吧。”老人不住地叹息着，似乎不忍再看，索性直接化作残影消散。
沈星晖撑着地站起来，目光望向头顶不断震颤着刀河。忍不住大笑了起来，没想到先前的一句戏言，竟然成真了。
还没等沈星晖细细考量，他突然感到一股熟悉的呼唤，眸光仅是迷离了一瞬，竟有一刀直接脱离刀河，直直地坠落到眼前，插在了地板里。
沈星晖这下彻底傻眼了，我的天芒呢？我的赤目呢？无语了许久，沈星晖将目光投向这把不请自来的刀身上。
卖相倒是不错，刀长三尺半，刀身相比寻常大刀要稍窄几分，重量较轻，同时更加锋利。刀背青黑，刀刃火红，如凤炎缭绕。
“刀名，凤鸣。乃炎王佩刀，赠予刀阁。”
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沈星晖依然没有找到声音的主人，但这番话让沈星晖重新燃起希望。
炎王是什么人？大祁武神，戎马一生，立下无数传奇战绩，乃是大祁人民心中的定海神针，是无数少年所向往的英雄人物。既然是炎王所用过的刀，相必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虽然还是有些许不爽，但沈星晖的心情终究是平静了几分。
“神念心眼，你做得很好。不要半途而废，希望你能找到自己的路。”
苍老的身影最后一次响起。沈星晖心中淌过一丝暖流。
“晚辈谢过阁老提点。”
沈星晖行一大礼，拔出凤鸣，走出了大殿。
刺目的阳光洒在脸上，沈星晖眯起眼睛。刀阁外人潮涌动，议论不休。但当人们看到沈星晖提着凤鸣走出刀阁时，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沈星晖看到沈鸿呆立在原地，脸色难看至极。
沈星晖缓缓向前，在一片寂静中走过演武台，走过沈鸿，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走下演武台，人群自然分开，留下一条通路，沈星晖不紧不慢地走过。
他看到姜正晨激动地看着他，竖起了大拇指，沈星晖朝他自信地笑了笑。
真想让那个人也看到他沈星晖意气风发的样子啊...
直至沈星晖彻底离开演武场，迟来的议论才终于爆发开来，如潮水般涌起。
沈星晖却也听不到，也没必要再听了。他抬起头，烈日悬空，洒下光芒万丈。
十年沉郁，一朝散尽。这便是新的开始了。
而此时，换了身衣裳的沈鸿正在自己的庭院里不住地来回踱步，脑海中一遍一遍地回想着沈星晖那时的动作。
“难道他完全看穿了我的发力？不……怎么可能？”
沈鸿承认，他那时急于给沈星晖一个教训，也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所以出手时稍微随意了一些。
但苦练多年，练就一身精纯内力的他，即使是随意出手，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接下的。而沈星晖，虽没有接下这一记手刀，但他抓住了沈鸿出手时那一闪而逝的破绽，仅是轻轻一晃，便让沈鸿因自己的力道而失了平衡。这让沈鸿感到匪夷所思，眼前不由得再次浮现曾经沈星晖意气风发的面容。
沈鸿对沈星晖的厌恶，由来已久。早在两人都还只是个豆丁时，就已经互相看不对眼了。
那时的沈星晖，明明只是个养子，却厚颜无耻，四处厮混，仗着父兄宠爱，几乎成了沈氏幼年一辈的孩子王。沈鸿几次故意找茬都被轻松化解，这让沈鸿觉得风头尽失，颇为不爽。
若只是如此，倒也不足以嫉恨这么久。
随着他们这一辈年纪稍微大了些，进入了习武所谓的筑基阶段，沈星晖凭着些许天赋一鸣惊人，甚至惊动了几位德高望重的客卿，一时间风头无两，行事间也就越发张扬高调，让沈鸿嫉妒得牙痒痒。
那时候沈幽，沈轩，沈星晖，父子三人俱都出类拔萃，被称为沈氏一门三杰。沈幽身为沈氏家主，是那时江湖为数不多踏入天门境地之人中最为年轻的几个。沈轩更是年纪轻轻便已扬名四海，先是在少年英杰会中夺得魁首，后又游历江湖，留下无数风流逸事，被评价为年轻一辈最可能登临天门之人。
至于沈星晖，岁不过十，便已能遍览武经，号称天下武学入目即解，悟性惊人，被沈氏长辈寄予厚望。
如此熠熠生辉的三人，有人敬佩，有人欣赏，自然也有人嫉妒，而沈鸿显然属于后者。
或许是风头太盛，天妒英才。沈氏一门三杰的盛况并未能持续太久。到了正式习武的阶段，沈氏的幼苗们陆陆续续地修出了内力，正式踏入武之大道，而曾经备受关注的沈星晖这次却是黯然失色。
迟迟无法修出内力的他，逐渐被质疑所包围。
那些曾吹捧夸赞过他的人，这时又开始非议。
他从云间坠落到了谷底，而曾经有多骄傲，有多张扬，这时便摔得有多疼。
他不再是人们口中的天才，过往的风华被完完全全地否定，随之而来的鄙夷不屑，犹如一柄柄无形的利剑。
人们这时才想起了他的养子身份，私下里偷偷称他为废物野种。
不久之后，时逢魔教祸乱江湖，包括沈氏在内的各大名门正派联合发动荡魔，正邪两派决战于藏蕴山巅。那一战虽彻底荡除魔教，可各大派也损失惨重。
从藏蕴山归来之后，各派人士皆都默契地对当时发生的事情闭口不谈，没人知道那日的藏蕴山巅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有传言称，一些变故让本应稳操胜券的联军伤亡大增，而这些变故可能与沈氏有关。
这些传言似乎与沈幽本人重伤难愈功力大减的事实对应了起来，让沈氏声望大大受挫。
转眼间三杰已去其二，但老天爷似乎还不肯罢休。仅仅一年之后，沈氏最后的希望，沈轩，便在一场公开赌斗中落败于正气盟丘承宣，而那场赌斗的赌注是...沈轩的一身内力。
在那场整个江湖为之瞩目的，可以称之为大祁江湖新一辈巅峰之战的战斗中，两人赌上了自己的一切，而最终的结果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本来占尽上风的沈轩，在挥出决胜一击时，却忽然出现了失误，丘承宣以半招之差得胜。
而在观众们的注视下，沈轩履行了赌约，当场自废武功，颓然离去。
一门三杰？
呸！一门三废！
沈鸿狠狠地啐了一口。
都是他们害得沈氏颜面扫地，在江湖上处处受制。
想到这些事情沈鸿就来气，而一想到上午他还被废物之一给羞辱了，就更气了。
踱来踱去，到底还是没想明白沈星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沈鸿烦躁地踢了一脚地面，然后就听到一阵敲门声响。
“谁啊？有屁快放。”
沈鸿不耐烦地喊了一声，随后院门洞开，一道高挑人影踏入。
看清楚来者面容的那一瞬，沈鸿瞪大眼睛，连忙站直身子，“爹...您，您怎么来了...”
沈熠扫了沈鸿一眼，什么都没说。
沈鸿以为他这是在为早上发生的事发火，低着头不敢说话。
“明日，你去一躺刀阁。”
“爹，我错了，我不该...啊？”
沈鸿惊讶抬头，看向沈熠，仿佛要确认他刚才说的是不是真的。
“未时一到，刀阁大门将打开，你进去试试。”
听清父亲所言后，沈鸿神色激动地说道：“这次刀阁，是为我而开的？”
沈熠又扫了沈鸿一眼，“这次是家主为了沈星晖而开，你只是顺带的。”
沈鸿难以置信地开口：“啊？他？那个废...”
沈熠却没做解释，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沈鸿，说道：“好好准备。”
在沈鸿还沉浸在震惊中时，沈熠转身离去。
兄长啊兄长，为了他你愿意付出这么多，但那真的值得吗？
待得沈熠背影渐渐远去，沈鸿才堪堪回过神来。
好啊沈星晖，正愁怎么找回场子呢，你就来自取其辱。
刀阁这种地方，也是你这废物能进的？我倒要看看你费了这么大周折，最后空着手出来的时候，该作何表情！
..........
沈星晖让沈鸿吃瘪这个大新闻还没流传多久，一个更大的消息，在有心人的引导下，如一块巨石投入水中，彻底引爆了整个沈氏。
沈星晖，那个家族公认的废物，那个没皮没脸的野种，居然要挑战已经六年未曾有人踏足的刀阁！
如果说前一条消息还能让人心存疑惑，将信将疑，但这第二条消息，简直会让人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更忍不住会捧腹大笑，道一句痴人说梦！
刀阁是什么地方？初代刀圣沈笠，以毕生之力，集名刀数百而成，又经沈氏后人不断填补扩充，如今已有名刀千众，即使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把，也至少是小宗师的佩刀，而天下名刀榜，榜首前十，便有七把藏于刀阁之内。这样一个名刀荟萃的地方，光是入口的刀意就能让功夫浅薄的人难以承受，更别说一个修不出内力的废物！
而且刀阁历来只对功勋显著或武艺卓绝之人开放。他沈星晖沾了哪样？
讥讽也好，不屑也罢，此事已然成为沈氏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已经有不少人准备看笑话，更多人对此也抱有怀疑。
而风暴的中心——
沈氏书阁
这是沈氏最高的地方，五层的高塔摆满了各种刀谱与功法，沈星晖坐在塔顶青瓦之上，单手撑地，静静眺望着远方。
漆黑的天幕被一阵炽烈的光线撕裂，一轮烈日跳出远方天涯，万丈金光随之倾泻，洒落在少年面颊。
几道破空声突然响起，随后便是踩踏砖瓦的声响。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身后传来的话语。
沈星晖没有回头，依然眯着眼望着绚烂的日出，懒洋洋地开口：“你来干嘛？”
“我听说了。”踩踏砖瓦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一道矮小的身影出现在身边。
“是真的吗？”
沈星晖终于转过头，瞟了一眼身边这个身材矮小浓眉大眼的家伙，又回过头看日出，“那肯定得是真的，比李大娘的镯子还真。”
姜正晨被他逗乐了，同样席地而坐后，笑着说道：“虽然这的确很像你这泼皮的风格，但闹的这么大....”
“肯定是沈鸿干的。”沈星晖直接打断了他，“被我打败太过羞愤，急着把更大的事儿曝出来，转移大伙注意力呢。”
姜正晨嗤笑一声，“这个鼠目寸光的井底之蛙，估计连自己输在哪都没整明白。”
沈星晖轻轻叹息，“同样的伎俩，再用一次就不管用了。”
姜正晨啧啧嘴，“哟哟哟，这可不像是你会说出来的话，怎么地，怕了？”
沈星晖没有说话，眸光看向远方，眼中有些许迷惘。姜正晨顺着他的目光远望，看见同样高耸的刀阁，沐浴于霞光之中，似有通天的刀气就要喷薄而出。
姜正晨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努力与天赋，我比谁都清楚，沈星晖，相信自己。”
沈星晖轻轻开口，嗓音低沉：“我在想。”
“嗯哼？”
“天芒和赤目，究竟选哪个好。”
“你这混球。”姜正晨笑骂一声，“哦对了，这书阁里的刀法，你看了多少了？”
“昨天终于看完咯。怎么，又想学新的？上回那刀法学明白了吗？”
“啧啧，”姜正晨暗自咋舌，“你可真是个……”
姜正晨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他亲眼见证了沈星晖从书阁一层开始，一层一层地看完了每一本武学典籍。
而且他从来不是看完就算了，刀法也好，身法也罢，甚至内功心法，只要姜正晨问起，他总是能将其中关键一语道破，每每都让姜正晨觉得云开雾散。
他们都说沈星晖是个废物，但姜正晨知道，他不是废物，他是百年，甚至千年难得一遇的奇才，只可惜……
姜正晨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正欲离开之时，听到沈星晖的话：“你还是关心一下自己吧。家族大比马上开始了。”
姜正晨摆摆手，洒脱道：“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矮小的身影几个踏步消失在眼中，沈星晖继续远望，天已大亮，偌大的沈氏宅邸尽收眼底。金光彻底铺洒开来，每一处砖瓦都清晰可见。
要是那个人还在就好了。
沈星晖轻轻叹息一声。
他在这里生活了十七年。
曾经高高飞起，也曾重重摔落。
身在谷底，默默舔舐伤口，就连遮风挡雨的大树也轰然倒塌。
他曾经也有过能交心的知己，但那该死的老天爷似乎偏要让他沈星晖受尽磨难，就连唯一的挚友都被夺走。
好在他从未改变，只是将意气深埋心底。
游历江湖，扬名立万，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如今更要算上父亲和兄长，还有...他的那一份。
沈星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晨风轻抚面颊，阳光正好。
..........
沈氏饭堂
这里是沈氏的外姓弟子聚餐的地方。恰是正午，姜正晨坐在木桌前，捧起一大碗热乎的粥，一喝就是一大口，一边听着同桌的其他人聊得热火朝天。
“诶诶，听说了吗，二公子是使了诈才赢过沈鸿的。”
“哼！我就知道！就凭他？怎么可能。”
“诶，我听小鱼说，这次开刀阁是为了二公子。”
“呵呵，二公子再怎么没皮没脸也不至于这么自取其辱吧？要我说不太可能。”
“啧啧，我倒还真想看看二公子去闯一闯。谁不知道若想取刀必须通过守阁人的试炼，这次二公子肯定是要出丑了。”
“切，仗着自己有个好爹...要是给我这个机会的话...”
“诶，小声点！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姜正晨又喝下一大口粥，听着他们的话语，不住地摇头。
不知道沈星晖准备得怎么样了...
正这样想着时，饭堂内突然传来一声大喊：“二公子真的去刀阁啦！！”
本来还算安静的饭堂瞬间炸开了锅，人群蜂拥而起，一个接一个的冲出饭堂奔向刀阁。
姜正晨的同桌之人面面相觑，然后马上丢下碗筷跟着冲了出去，偌大的饭堂只留下遍地狼藉，和外门授师的无能怒吼。姜正晨笑了笑，正愁没东西下饭，干脆端起大碗离开了饭堂。
一路前进，姜正晨看到越来越多的人汇聚起来，一齐涌向那座天下闻名的阁楼。姜正晨暗自咂舌，这种盛况在沈氏已是久久未见，这里面又有多少人是心怀好意？
..........
又是午后时分，沈星晖从院门走出，一眼就看到了四处潜藏着的人影。
他摇头笑了笑，就跟什么都没看到似的，慢悠悠地走了起来。
很快他就发现，身后缀着的尾巴越来越多，而且处处传来奔走的声音。
随着他慢慢走近刀阁，身周人群越来越密集，到最后大家干脆都不藏了，浩浩荡荡地围着沈星晖，叽叽喳喳议论不停。
沈星晖抬头望向身前越来越近的高耸楼阁，心神反而在此番嘈杂中沉静。
他其实能想象到他们会议论些什么，不过是些习以为常的言论。
刀阁前是沈氏的演武场，为了激励弟子，沈氏先辈把演武场设立在此地，恰好方便了人群的聚集。
沈星晖终于来到演武台前，沿着台阶，拾级而上，一步一步，缓缓行至演武台中心。转身望去，一颗又一颗人头攒动在一起，嘈杂的人声如潮水一般汹涌而至。沈星晖看向身旁，看到了一脸讥笑，计谋得逞的沈鸿站在那里。他费尽心思，就是为了让整个沈氏的人都看到他沈星晖在这里颜面尽失。
沈星晖面带微笑，看向沈鸿，伸手指了指身前的刀阁，“堂兄，您先请。”
沈鸿收起讥笑，狠狠地瞪了沈星晖一眼，“你会为自己的不自量力而付出代价，就像你那不自量力的兄弟一样。”
话语落下，沈鸿潇洒转身，在阵阵鼓励声中走向刀阁。
沈星晖的笑容同样散去，他凝视着沈鸿的背影，直至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推开刀阁大门，步入其中，沈星晖又闭上了眼睛。
人声逐渐弱了下来，所有人都注视着刀阁的大门，期待着沈鸿的结果。
约莫半柱香时间，大门终于重新打开。
沈鸿高举一把长刀，在众人的欢呼声中，红光满面地走出刀阁。
他得意洋洋地来到演武台中心，看向沈星晖，却看到这人依旧闭着眼，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沈鸿怒极反笑，“事到临头还要打肿脸充胖子，希望你出来的时候也能是这幅无所谓的样子！”
沈星晖终于睁开眼，看向沈鸿手中所持的长刀。
应是小宗师洛河的佩刀，虽是刀阁里最低档次的刀，但以沈鸿的水平，竟然能通过试炼，倒着实让人刮目相看几分。
“恭喜。”简单地祝贺了一句，没去管沈鸿的反应，沈星晖抬头看向刀阁。
这次该轮到我了。
心神沉凝到了极致，反而颤动了起来。
沈星晖在轻轻颤抖着，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兴奋。
众生万相，或讥讽或不屑或轻蔑，成见像择人而噬的猛兽。
要看便看吧，给你们看个痛快。
沈星晖突然笑了起来。
贬低与蔑视，早该习以为常。
这便是我沈星晖向前迈出的第一步。
在全场目光的注视下，在一声声嘘声中，沈星晖大步向前，狠狠地推开了尘封许久的门扉。
磅礴的刀意如银河泄地般喷涌而出，人潮顿时一片寂静，不少人被这刀意的余威波及便面色惨白几欲呕吐，而沈星晖，就那样挺立在门扉前，雪白衣衫在劲风中烈烈作响。
一步，两步，沈星晖面色平静地步入门内，一座宏伟的大殿在眼前铺陈。
整个大殿只有一层，沈星晖置身其间，只觉自己像是天地间的一缕蜉蝣。明亮的光投射而下，沈星晖左右环视，看见两边的墙上挂满了一幅幅画卷。
那是沈氏历代宗师的画像，从刀圣沈笠到狂刀沈武，沈氏百年传承的厚重底蕴仿佛跨越时间重现眼前，那一位位先人的目光，仿佛一把把锐利的刀。
沈星晖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向大殿的尽头。一块巨石摆放在那里，上面刻着沈氏家训：“神念心眼，刀意通天。”
字迹狂乱潦草，从中释放出一股强大的压力，果真如传言所说，乃是刀圣以刀刻录而成，其中蕴藏着其毕生造诣。
刀阁刀阁，刀在何处？
沈星晖抬起头，看向磅礴刀意的来源。
雄伟大殿的顶部，近千把刀空悬于此，灯火映照之下，刀身闪烁的寒芒如漫天星河交相辉映，没有星辉的美，仅有彻骨的寒。
“啧啧，这里多久没人来过了，这次一来就来了两个，还都是小辈。”一道声音突然响起，在空旷大殿内一遍遍回响。巨石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
沈星晖目光凝重地看向他，执晚辈礼，开口道：“晚辈乃家主二子，名唤沈星晖，见过阁老。”
沈家规矩，每一任家主卸任后便要前往刀阁守刀。沈星晖清楚，眼前此人的刀法，恐怕是当世最强之列。
“哈哈哈哈！有意思，从你身上竟然感受不到内力的波动。”老人腰杆挺直，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看样子身子还很硬朗。
“你，不是沈家的血脉。”
又一道更加苍老的声音响起。沈星晖没有看到声音的主人，只能虚执一礼，道：“晚辈乃家主养子，家族再造之恩，晚辈没齿难忘。”
苍老声音再无回应，巨石前的老者摆了摆手，笑道：“行了行了，咱们这刀阁没那么多破规矩，只要有本事，谁来都一样。小子，老夫不知道你这内力是什么情况，但若想取刀，需通过试炼，你可晓得？”
“晚辈知晓。”沈星晖抬头看了看那一柄柄形态各异的刀，眼中满是渴望。
“哈哈哈哈！眼神不错！刚才那小子差了点意思，希望你不要让老夫失望！”
沈星晖收回视线，迎上了老人的目光，没有半分怯懦。
“好好好，小子，你可接好了！”
话语落下，老人狂笑着，气势节节攀升。沈星晖眸光低沉，他能感受到，老人身上似有风暴在酝酿，庞大的压力令空气都变得粘稠，然而一切的刀意都还尽数隐于一身，仿佛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沈星晖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老人手上没有刀，但他本人就好像一柄锋锐无匹的刀。时间在这一刻凝滞，一瞬仿佛比一年还漫长，沈星晖静静等待着，等待着....
来了！
老人眼中突然精芒大绽，他的身躯纹丝不动，但沈星晖看到了，看到了一柄巨大的刀在他的头顶上汇聚而成，吞吐着灭尽一切的狂傲。
狂刀沈武，一生斩敌无数，以目空一切的狂妄成就自身刀道，这一刀，虽只具神韵不余实形，却也足矣让人心惊胆颤，魂魄皆飞。
刀意在眸中放大，恐怖的威压也随之而至。
嗤笑，辱骂，不屑，偏见。一张张丑陋的面容似乎又在眼前重现，嘶吼着要将他拖入恐惧的深渊。
沈星晖突然笑了起来，笑容有些狰狞。
世人皆言我无能无为，却不知我沈星晖，眼中无人。
神！
沈星晖踏前一步，高举右手，天上刀河震颤不休，漫天刀意竟汇于一手，凝聚出一往无前之势。
念！
十年登楼，曾有寒冬孤灯一盏，曾有炎夏秉烛夜游，终究遍览层楼，将无数谱法铭记于心。
心！
一朝观日出，散尽胸中意。本来无一物，何惧惹尘埃！
眼！
眸光灼灼，气势雄伟的一刀在眼中逐渐被拆解，被解读，沈星晖读懂了这一刀，于是他高举的右手狠狠落下，手中刀意与老人的一刀碰撞。
无形的两刀纠缠在一起，没有声响，连发丝都无法拂动，但其中的博弈与神念的对拼，只有本人才能知晓。
沈星晖紧咬嘴唇，凌厉的眉眼紧皱着，竭尽全力维持着这借来的一刀。
老者连道三声有趣，笑得更加放肆，更加尽兴，他大喝一声，单手掐诀，刀意竟又更强三分。
恐怖的气势已经要将沈星晖彻底压垮，嘴唇甚至都咬出血液。
就此放弃的念头一闪而逝，沈星晖想起了兄长落败那日死灰般的眼神，想起了父亲夜深人静时的疲态。
“喝啊！！”
沈星晖怒吼着，手中凝聚的刀意再度膨胀，如一抹流星飞逝，带着沈星晖最后的执着狠狠地冲向了老人的刀意。
两道刀意激烈地碰撞在一起，一次又一次地厮杀后，同时消散，化作一道无形的冲击波。
大殿顶端，身形伛偻的老者睁开眼睛，看着下方的争斗，眼中精光闪烁。
沈氏会客厅，正与一名江湖刀客闲谈的沈幽突然转头，望向刀阁方向，神色激动。
客卿堂，一名又一名宗师齐齐睁眼，看向刀阁，皆都面面相觑。
本家宅邸，与沈鸿眉眼有几分相似的中年男子突然皱紧眉头。
刀阁之外，在场的弟子只觉得一股庞大的威压从刀阁中传出，压的人喘不过气。
而刀阁内，沈星晖单膝跪地，大口喘着粗气。
老人脸色第一次有了变化，他注视着沈星晖，惊讶道：“你竟已触碰到天门。”
沈星晖却是已无力回应，魂魄好像都已经要抽离。
老人上前，大手拍向沈星晖的肩膀，试图用内力为他缓解，却不由得连连皱眉：“可惜，当真是可惜，这么好的一个刀胚子，体内却偏偏不见半分内力。”
沈星晖扯了扯嘴角，勉强开口问道：“我...通过....了...吗...”
老人站起身，抬头看向大殿顶部。争斗已休，所有刀刃却依然在震颤着，仿佛随时要落下。
老人再看向沈星晖，神色复杂，“老夫当年也才堪堪引动半数，你小子...罢了罢了，你随便挑吧。”老人不住地叹息着，似乎不忍再看，索性直接化作残影消散。
沈星晖撑着地站起来，目光望向头顶不断震颤着刀河。忍不住大笑了起来，没想到先前的一句戏言，竟然成真了。
还没等沈星晖细细考量，他突然感到一股熟悉的呼唤，眸光仅是迷离了一瞬，竟有一刀直接脱离刀河，直直地坠落到眼前，插在了地板里。
沈星晖这下彻底傻眼了，我的天芒呢？我的赤目呢？无语了许久，沈星晖将目光投向这把不请自来的刀身上。
卖相倒是不错，刀长三尺半，刀身相比寻常大刀要稍窄几分，重量较轻，同时更加锋利。刀背青黑，刀刃火红，如凤炎缭绕。
“刀名，凤鸣。乃炎王佩刀，赠予刀阁。”
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沈星晖依然没有找到声音的主人，但这番话让沈星晖重新燃起希望。
炎王是什么人？大祁武神，戎马一生，立下无数传奇战绩，乃是大祁人民心中的定海神针，是无数少年所向往的英雄人物。既然是炎王所用过的刀，相必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虽然还是有些许不爽，但沈星晖的心情终究是平静了几分。
“神念心眼，你做得很好。不要半途而废，希望你能找到自己的路。”
苍老的身影最后一次响起。沈星晖心中淌过一丝暖流。
“晚辈谢过阁老提点。”
沈星晖行一大礼，拔出凤鸣，走出了大殿。
刺目的阳光洒在脸上，沈星晖眯起眼睛。刀阁外人潮涌动，议论不休。但当人们看到沈星晖提着凤鸣走出刀阁时，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沈星晖看到沈鸿呆立在原地，脸色难看至极。
沈星晖缓缓向前，在一片寂静中走过演武台，走过沈鸿，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走下演武台，人群自然分开，留下一条通路，沈星晖不紧不慢地走过。
他看到姜正晨激动地看着他，竖起了大拇指，沈星晖朝他自信地笑了笑。
真想让那个人也看到他沈星晖意气风发的样子啊...
直至沈星晖彻底离开演武场，迟来的议论才终于爆发开来，如潮水般涌起。
沈星晖却也听不到，也没必要再听了。他抬起头，烈日悬空，洒下光芒万丈。
十年沉郁，一朝散尽。这便是新的开始了。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