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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4章 心头尺 手中刀(上)

    大周国子学与太学如双姝并蒂,只不过前者更显尊贵,如正室嫡子,后者则如侧室所出。

    国子学士子清一色王公将相和五品以上官宦子弟,和少量煊赫世家子弟。而太学士子复杂得多,由各州选送杰出才俊、士子,朝廷培养以备候用。要想从太学脱颖而出,熬至显赫的三省六部主官,可谓难上加难,除非祖坟上冒青烟。纵观楚、周两朝百余年,鲤跃龙门者不是没有,但如凤毛麟角。“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虽早已崩解,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寒门锦鲤仍是殊为不易,天下权柄依旧掌握在未来的国子学手中。

    在民间,尤其是江左诸道,读书人将将门后代官家子弟称之为衙内。军营以兽牙作饰,营门又称牙门,所以衙内一说,十分熨帖形象。然再大的衙内都极为不喜这个说法,将种本就是贬称,衙内能好到哪里去?除非是有藩王驻扎、又或手握重兵的那些个边塞重镇,武夫势大文官低头,衙内才有骄横自负的本钱。

    家族有谱品,官宦富贵子弟自然也潜移默化分个三六九等,且不说那权贵多如牛毛的京城。在地方上,豪阀嫡长子,以及正二品州牧、从二品刺史与督使之子,都是当然的第一等公子哥。接下来是郡守子孙,加上一般世族的后代,再次之则是士族与一般实权官吏的公子,最后才轮到役门吏门子弟。父亲品秩是最重要的考量,家学渊源的鸿儒名士虽无冕冠加身,但胜似寻常官员,也不是役吏可以轻易媲美。

    如果算上天子脚下的京畿重地,就更庞杂了,殿阁学士,六部尚书,四平四镇大将军,根深蒂固的百年家族,这里头又分正在其位的权臣与和退下来的功勋,再就是隐贵至极的皇亲国戚,一个个显赫圈子盘根绕节犬牙交错。

    这些个子弟充塞国子学,是常备生员,而品轶较低、没有门路的官宦、世家、巨贾、役吏子孙,和那些各州郡举荐的才俊士子只能去太学了。

    泾渭分明。

    伏楚末期始,朝廷开始逐渐淡化两学分界,有意将两学士子打乱,以平天下读书人的悠悠之口,然则收效不大。

    可即便如此,能进入两学仍是极大的荣耀,两学的顶头上司国子监主官大祭酒虽是三品清流,却无比尊贵抢手。原因无他,不是名动天下名实相符的大儒不足以坐上那个位子,二来国子监祭酒那顶着天下士子座师的帽子,与名剑共主差不多。再则,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什么样先生教什么样学生,事关江山社稷,每一朝天子对于祭酒先生都不“敢”怠慢。无论他哪一种身份,都需要收拢。

    杨临安虽不是侯府世子,却顶着镇北将军、象州经略、PY侯次子三顶大帽子,自然轮不到去厮混太学。

    大周国子监二十年来,杨临安是头一个两手空空既无尺绢亦无片纸,倒也罢了,却堂而皇之扛着三尺青锋去的学子。

    在他看来,另类或有之,没多个大事儿,又不是去抖威风。乾元宫大朝会不是还有人能提兵负剑上朝呢嘛?

    到国子监的时候晚了小半炷香工夫,学宫外大广场之上已经黑压压坐满了千余人,人头攒动,大家却极为规矩整齐席地而坐,每人屁股底下一个蒲团。

    千余人鸦雀无声,静静地听着台上一位老者说话。

    老者形相有些奇特,一身白袍,皮肤红润光泽,头发胡须半白半黑,关键是黑白犹如楚河汉界般泾渭分明,左边的胡须头发一溜黑,右边一水白。

    千人皆坐,杨临安独杵,显得极为抢眼。

    老者中气十足,说话声音洪亮,隔着老远仍能听得清楚。

    “何为牢笼藩篱?我年轻的时候啊,也和你们一样,成天孔云孟曰,圣人有教,等到胡子头发白了一半才发现,不是圣人的话错了,是有些时候需要变通,变通的是我们的心,而非心里的那一把尺。在老夫看来,藩篱不是外在的种种,在内……”老者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自己心口。

    他就是当世大儒仰静修?杨临安凝神看去,确实一副很有学问的样子,说话平实易懂,没有之乎者也晦涩难明的奥妙玄虚。

    正想找个地方坐下,仰静修的目光扫了过来,随即扬声道:“那位背剑的公子哥,过来一叙。”

    千余道目光瞬间聚集到杨临安身上,然后是他背上的桃枝,立马引起一阵小骚动。

    “这家伙谁呀?”

    “胆儿挺肥啊,居然带着兵器跑到国子监来了!”

    “哪州来的?定是北益州的蛮子。”

    “一看这家伙就不像是个读书人,莫非是哪位宗亲又或武将家的纨绔?”

    “仰先生好说话,要是换了吕大先生,会直接把他轰出去!”

    “算他运气好,祭酒先生入宫了。”

    ……

    杨临安微微一愣,背剑的公子哥好像他独一份。稍作停顿后他扛着桃枝和千余道目光走向吕洞萍。

    “晚辈后学杨临安见过仰先生。”规矩他懂,老老实实行礼,为了不给杨逢春招黑,他故意隐去身份,士子们的议论他听得清清楚楚。

    国子监祭酒吕洞萍入宫去了,今儿是镜湖大儒仰静修的讲学场。

    仰静修仔细打量他,微微一笑道:“何为心头那把尺?”

    杨临安扫了眼满场学子,把各式眼神脸色尽收眼内,最后才回到仰静修处。

    仰静修不急,端起矮几上茶盅抿了一口。

    杨临安想着怎么回答,答得好或许是露脸,答不好今天肯定要在国子监留下个狂妄、不学无术、纨绔、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种种名声。

    有人不耐烦了,碍于仰大儒在,不敢造次。

    杨临安稍作沉吟后开口道:“晚学认为读书人的心头尺就好比寻常百姓的举头神明,又好比那武夫的手中刀鞘。”

    满场肃静。

    仰静修放下茶盏,温声道:“此话怎讲?”

    杨临安不慌不忙,侃侃道:“举头三尺有神明,谁也看不见,它就在那儿。可破可立,却不可无。武夫手中刀,若是没了刀鞘,生死岂非贱如草芥?它既破樊笼,也立樊笼。”

    士子中忽然有人大声道:“为何说是普通百姓的举头神明?难道读书人不用?”

    杨临安头也不回,笑道:“读书人眼里圣人即神明。小子信口说的,不知对也不对?”

    仰静修轻轻点头,柔声道:“对或不对没有绝对,你的错在我未必是错,同样你的对在我也未必是对。然世间万事当有尺可量,文人心无尺,武夫则刀无鞘,百姓则无神明可畏。做人做学问都当如此,找到心头尺,尽好自己的本分。这便是我今天要和你们讲的道理。你叫杨临安?”

    你们指的是满堂士子,最后一句问的自然是杨临安。不等杨临安回答,仰静修又道:“你到国子监何求?”

    不是我到国子监,是有人要我到国子监,我能求啥?满腹经纶?道德文章?总之不求姻缘。

    杨临安略作思考,听仰静修的意思,对他第一个答案还算满意。要不要他娘的来他个不鸣则已?今天这场面不小了,两学学生都在,露脸的好机会。

    吕洞萍看着他,仍是一副好整以暇的神态,眼神平和中似乎带着一丝期许。

    杨临安把心一横,脱口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他声音洪亮,全场本就静待他的回答,横渠四教一出,顿时肃静如死,落针可闻。

    绝大多数士子瞠目结舌,不敢相信的看着。

    竟敢夫子面前耍大刀!有人看向仰静修,看他作何反应?

    仰静修眼睛眯起,脑中似乎在重复回响这四句,忽然眼睛睁开,闪过毫不掩饰的采芒。右手在身前几上重重一拍,朗声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好大的口气!”

    杨临安强作镇定自若,心底却泛起了嘀咕:装过头了?现遭雷劈?要不要祭出横渠先生?就说借用一下而已。

    “杨临安,这四句可是出自你口?”仰静修目光如炬。

    杨临安与他对视,正犹豫要不要脸?

    士子中有人大喊道:“狂妄,狂悖,螳臂挡车,蚍蜉撼树,自不量力!”

    有人开头,立马成炸锅之势。

    “这厮太不要脸了!仰先生吕大人都不敢这般大言不惭!”

    “把他赶出去,带剑入国子监就罢了,竟还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原本对他“心头尺”回答很激赏认同的士子也觉得这家伙狂妄过头,怀疑他脑子是不是被门夹过?

    当然还有极少数震于横渠四教的惊才绝艳,对他刮目相看,静待下文。

    仰静修身旁还坐着两位四五十岁的学究,其中一人见聒噪之声直上,站起身来道:“先生……?”

    仰静修挥手示意他坐下,接着手掌往下一压,全场顿时肃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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