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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二次生命

    “米达寄生虫……”沈放脑海里不断回荡着医生冷漠的声音,拉远,拉近,一时间,他甚至感觉不到脚下的地板,身体仿佛倾斜起来,被一只无形的手拎起。

    “你是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吧。”对面的医生似乎早有预料一般,脸上依旧平静,自顾自的操纵着平板。

    “好好回忆一下吧,是不是有人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给你看了高等级的奇迹纹路,不过现在来说这些也是马后炮了,你算好的了,脑子里的阴影还不算大,不需要寻找配型就可以直接进行治疗,这年头配型可是很难找的……”

    米达寄生虫,两百年前伴随奇迹的发现而产生的疾病,奇迹本质上是一种文字,通过正确的组合再由施术者进行‘接触’从而释放奇迹。

    然而,使用这种文字是有代价的,并不是任何人都具备使用它的资格,所有奇迹都天然携带强烈的认知障碍,会对大脑产生不可逆的损伤且随着奇迹的等级提升而剧增,普通人如果直视那些奇迹文字,轻则昏厥,重则直接脑死亡。

    所谓认知障碍,即是强行篡改观察者的认知,尝试抹除他们在脑中留下的有关奇迹纹路的所有记忆,在这其中,有一部分人在接触高等级奇迹后没有因为过于强烈的认知障碍立刻脑死亡,甚至在发病初期很难被察觉到。于是,奇迹伴随的副作用就会在大脑中留下阴影,在无形之中逐渐蚕食,最终只会留下形似黑色蛆虫模样的大脑,这就是——米达寄生虫。

    “米达寄生虫,是真正意义上的不治之症,至少以目前的医疗条件是无法医治的……”主治医生抬起头,打量着眼前这个衣着颇有些‘富裕’的年轻人,心里盘算着什么,随后看了眼身旁坐着的两位身着黑色西装的人,似乎是在向他们征求意见一般。见他们朝自己点了点头,这才决定往下说下去。

    没错,要是真的没得治了也不会带我来这种地方了,估计直接让我准备后事的,呵呵……沈放咽了口唾沫,感觉像是玻璃碴子一般,刺痛着喉咙,尽力的绷直身体,不让它随着地面而塌陷。

    “但并不是完全没有办法的,现在对于米达寄生虫唯一有效的治疗方法就是通过奇迹医学,将你脑子里的阴影进行转移。”

    “您看,这些都是目前所有痊愈的数据,治愈率高达百分之八十七,失败的病例都是因为术后并发症导致的……”沈放直勾勾的盯着投影仪上一张张游动的数据,心中又燃起了希望一般。

    “而且您目前的阴影面积并不大,我们医院也是目前全国唯二具备这种高阶奇迹的医院,我们团队对此很有信心。”医生依旧不平不缓的语气,但在此刻沈放看来却是极为可靠的感觉,甚至一下子不觉得这是绝症!自己完全可以痊愈!

    “好!好的!就用这个,就用这个医生!”沈放激动的抓住医生的手,心中不断的庆幸着,用想也知道,这样的手术相必不会便宜,幸好自己一直是一个人生活,这些年他攒了不少钱,要是不够还能把房子卖了,再找父母借点,总之这笔手术费在他看来是无论如何都没有问题的。

    医生看着他庆幸的神情,又一次打量了一番,看着那件价值不菲的西装,脑海里猜测这什么,觉得很满意。第一次,冷漠的脸上浮现出和蔼的微笑,将双手回握了回去。

    “您放心,我和我的团队绝对会竭尽全力的。”

    “我来为您介绍一下,这位是特别管理局的管理组长,也是我们这次手术的奇迹负责人——徐先生。”主治医生近乎谄媚的弯着腰,眼睛眯成一条缝。那人也满意的笑笑,站起身,和沈放握了握手。

    “这位是国家奇迹监督局的王先生……”先前紧张的氛围一瞬间消逝殆尽,所有人仿佛只是在谈一场已经谈好的生意一般,彼此脸上都挂着满意的微笑。短暂的交流过后,沈放终于完全放下心来,虽然这次会花不少钱,但钱总是能在挣的,他在这方面从来都很看得开。

    看着那两位大人物穿的定制西装,沈放感觉自己这次是穿对了,自己花二十七万精心定制的西装其中还有不少他独特的设计即便在他们面前也不会显得很逊色,反倒饶有兴趣的在心中开始评价起那两人的品味,最后勉强给了个中上的评价。

    “对了医生,我预先准备多少合适?还有就是这个手术纳入医保吗?”

    空气顿时安静下来。沈放笑容还没来得及变化,就这样凝固在脸上。

    预先准备?医保?看来并不是那家的公子哥啊,看他那么随便,自信的样子,我还以为是什么大富豪呢。医生的脸色逐渐暗淡爬满黑线,但又极快的恢复平静。

    “啊……是这样的沈先生,奇迹类手术并不完全是我们医院的业务,算得上半个私营项目,所以不会纳入,医保—”医生可以的将医保拉得很长,像是略带一些嘲讽似的。

    “钱的话……”啧,搞了半天原来不是富二代啊!妈的,浪费表情,我是说这么连红包都不给塞。他不动声色的朝那两位望了一眼,却看到两双眼睛此刻正在看着自己,瞥着自己,像是在看一条野狗,一条以下犯上的野狗一般!

    这就是你找的人?你是在拿我们好玩吗?别忘了是谁让你坐上这个位置的。

    啪!金属碰撞在这上好的天然化石瓷砖上,发出的声音犹如骨骼崩裂的声响。

    “抱……抱歉!抱歉!”医生强忍住颤抖的手,扶了扶眼睛,弯下身,却感觉腰像是硬生生的塞了一块钢板似的,怎么也弯不下来,身后的视线像是一把把钢针刺着脊梁,他赶忙蹲下来,捡起屏幕碎裂的平板,极力克制着镇定。

    他看向眼前显得不知所措的沈放,你也在看我笑话吗!先前的平静再也控制不住,眼神中疯狂迸射出出厌恶的神情,死死的咬住牙关!发出咯咯咯的声响。

    “五千万,这是最低限度,不包括术后恢复。”

    五千万?!

    这句话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死力的将沈放的心脏往下拽!心脏周边的肌肉,连带着身体被拉扯着犹如一头绑在钢筋上的劣质皮筋,被调戏的拉长,拉长,直至临界。

    你不是穿着昂贵的西装么?两百件,两百件西装就可以换你一条命,来吧,有钱买这些东西,总得有钱来救自己的命吧。

    那两位大人物像是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了一般,扶着下巴,脸上若有若无的睁开皮肉,脸颊扯着一条细细的线拉扯着嘴角,逐渐开始上扬。

    “西装不错。”

    ——

    “呵呵……钟爱西装的幼稚鬼,你就这么评价你们老师啊……我倒觉得他是个有梦想的年轻人,咳咳……”拥挤的特殊病房里,枯瘦的手指举着那张手帕,像是要脱力了一般,捂住那张早已看不见嘴唇和皮肤分界线的位置。

    “妈你没事吧!等一下,我去叫护士!”母亲的手像是秋末死去的树枝一般的手,轻轻放在阿雅的手上,按住了她。

    “没事的,晓雅……再和我说说你们老师吧。”那张脸上已经很难分清五官了,暗淡的昏黄色掩盖了那张原本凹凸有致,可爱丰满的脸。

    阿雅下意识的移开目光,手不由自主的颤抖着,随后挤出一抹苦涩的微笑“他有什么好讲的,天天摆弄他那西装,像什么宝贝似的……”她看着母亲的手,心中满是酸涩,小的时候,她很喜欢母亲的手,白瓷般的手背,像是一碰就要碎了一般,而手掌却又有些粗糙,有些坚硬,她喜欢这样粗糙的手摩挲着她的脸,可现在,她已经快忘记那种触感了。

    你难道不想救你母亲吗?

    阿雅的目光逐渐阴沉下来,想要驱赶脑海里那令人作呕的声音。不自觉的咬着下唇。

    你不是她的女儿吗?你是女儿你难道不想救你的母亲吗?!

    吵死了……

    “晓……雅,你爸爸……又说了什么吗?”阿雅猛然抬起头,看着自己不自觉中用力的手,死死的捏着那母亲干枯的手指,拧成一团的手指,她赶忙松开手,像是做错事的孩子,茫然而不知所措的看看母亲,又看了看那只努力想要恢复原状的手,想要说什么,却好似卡在喉咙一般。

    “妈……我……”

    母亲忍住有些辛苦的表情,却依然尽力朝她浅浅的笑着“没事,晓雅,不痛的……”

    “妈……”母亲轻轻的抬起手,放在阿雅的头上,干枯的大拇指轻轻的来回拨动着阿雅的头发。

    “我们晓雅的头发真好看……嘿嘿……滑滑的,像果冻一样……咳咳。”突如其来的咳嗽将母亲的整个身体抬到半空中,又重重下坠,阿雅慌张的扶住母亲,一只手拖着手帕轻轻捂住母亲的嘴。

    咳咳,咳咳。

    无力的咳嗽声在私人病房中回荡,下沉,这空旷的病房像是被灌注海水的玻璃框,沉闷的声响让人窒息,粘稠的血液顺着手帕往外渗。阿雅尽可能的小心地触碰着母亲的背,慢慢的向下抚摸着。

    “妈,你等一下,我去叫医生!”见母亲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阿雅松开手准备往外走去。

    这时,一个更加枯瘦的身影拦在她的面前……一个眼窝深深凹陷,瞳孔涣散犹如死人一般的中年男人,他看着阿雅,脸上满是疲惫,那双涣散的眼眸中隐隐透露出希求,那让阿雅感到恶心,恶心恶心!恶心到想吐,用那种东西绑架自己,勒住自己的脖子,无法呼吸的感觉让阿雅不自觉的握紧了拳头。

    “成忠啊……”

    男人突然缓过神,涣散的眼眸顿时集中,即便是在那肮脏深陷的眼眶中,也难掩其光彩,像是母亲在呼唤自己回家的孩子,他慌忙的跑过,高瘦的身体蹲在地上,为了让她能毫不费劲的看到自己,熟练的找到最合适的高度和位置,双手捧起那只插满针头的手,轻轻的捂住。

    “我在,我在老婆。”

    母亲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柔和,甚至带着悲伤……看着眼前这个憔悴的男人,她知道他为自己做了多少,她们家其实是远远负担不起这病房的,她没有问过这些钱哪里来的,也没有阻止过他……

    “老婆,新的四级奇迹已经联系上了,很快就可以给你安排手术,你放心,这次肯定……”还没等男人说完,阿雅的母亲却摇了摇头,脸上满是悲伤的望着他,望着这个憔悴到她已经认不出来了的男人,而他越是憔悴,她就越是痛苦,内疚。

    “我都知道的,可你是阿雅的父亲啊……难道你……真的要害死她吗?”母亲的声音越发颤抖,强忍着泪水,她要趁现在,趁现在好好的说出来,不要害怕死亡,就这样说出来,她已经……不想再这样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了。

    三年了,这三年她一直待在这里,逃避着,苟活着,难道还要再一次毁了这个家吗?

    “你,你在说什么啊老婆?这次只等了半年啊!下一个四级奇迹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我们不是这么久都坚持下来了吗?而且,这关晓雅什么事?老婆,你一定是累了。”吴成忠好不容易才等来的这道四级奇迹,这一次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放弃,半年前就是因为他犹豫不决结果最后错过了那轮的‘四级奇迹’,医生告诉他是丢失了,呵!丢了?怎么可能!在他看来分明就是有人给钱插了队,所以这次他绝对不能犹豫,想到这里,吴成忠的余光逐渐瞥向阿雅。

    “成忠啊……够了,你做的已经够多了……”母亲强忍着,控制着自己颤抖的语气,用残破的身体努力的深呼吸,抬起手,抚摸着男人那片凝成块的头发。

    我是一个母亲,我不能这么自私。所以,够了……已经足够了,再这样下去,阿雅的人生也会被我给毁了的,我是她妈妈啊,我怎么可以毁掉她的人生。

    所以……足够了。

    “够了……真的够了,不用再继续了……呼……你这样……你这样对不起阿雅啊!呜呜呜……”母亲的终于忍不住了,眼泪顺着一深一浅的皮肤下滑,浑浊的像是泥土混在其中一般。

    “呜呜呜,成忠啊……真的可以了,我已经很满足了,足够了。”

    “对不起,阿雅……对不起呜呜呜,是妈妈毁了你的人生!是妈妈的错!你不要怪爸爸呜呜呜……你不要怪爸爸……”

    阿雅感觉自己仿佛被什么淹没了,呼吸无法跟上,一只手死力的压住了自己的胸膛。

    “成忠呜呜呜……三年了,足够了……”

    三年,她脑子里的阴影在里面待了三年,带走了她的人生,也同时带走了她们这个家,她痛恨自己的懦弱,是自己害得这个家庭支离破碎的,她其实什么都知道,知道女儿在学校里被人欺负却没有人可以倾诉……

    “你都多大了!能不能懂事一点!你妈妈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我要去照顾她!”

    “我说多少次了!你能不能懂点事!这种学生的小打小闹你难道不会找老师吗!”

    “啧!算我求你了好吗?!能不能别来烦我了!为什么别人就欺负你不去欺负其他人!我真的很累……喂!你跑哪儿去!妈的,敢跑就别他妈回来了!”

    她也一直知道自己的丈夫欠了多少钱,知道他为了自己甚至不惜去伤害他人……

    “喂,吴成忠,这是最后一次了。”

    “谢谢陈哥,谢谢陈哥!”

    她知道自己的丈夫被人从警局捞出来时疲惫不堪的模样,而自己却还有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关心的问他“成忠,你怎么又受伤了?”

    “陈哥……那个,英子病房的钱快交不上了,有个混蛋想占那个病房!我马上就能筹到钱的!但是,我怕那边……”

    “唉……我知道了,我会去打声招呼的。”

    “谢谢你陈哥!谢谢你!”

    “不用了,你照顾好英子就行,我借你的钱不用还了。”

    她知道,那天病房外的打斗声是自己的丈夫在殴打那个想要住进来的病人,那个和她们一样不幸的家庭……但她依旧装作不知道。

    她恨自己没能站出来,恨自己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恨这样虚伪的自己,像是令人恶心的蚊子,吸着别人的血来维持自己这条卑贱的生命。

    可是,每当她想要说出来时,每当她真的要面临死亡时,那该死的懦弱和恐惧却从来没有放过她,堵住了她的嘴。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得了这该死的寄生虫!我什么也没做错啊!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我不像死啊。

    “对不起……阿雅!呜呜呜,对不起……妈妈只是想活下去,只是想活下去……妈妈……只是想活下去。”

    阿雅呆愣在原地,她又何尝不是个自私的家伙呢,看着母亲扑倒在父亲的怀里,整个身体蜷缩在一团,被父亲怀抱着。

    没关系,英子,没关系的,你没有错。

    父亲喃喃的,安慰着母亲。阿雅就像是个局外人,胸口的沉闷越发难以忍受,让她忘记了时间,地面随着颠倒的指针旋转着,眼前逐渐模糊。

    最后,母亲在父亲的怀抱里睡着了,睡得很是香甜,没有了脑子里的阴影一般,大概会做个久违的甜甜的美梦吧,梦到她和父亲回到年轻的时候,那是她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不是么?

    阿雅苦涩的笑了笑,转过身,准备离开,毕竟这里,自己是多余的。

    “晓雅……”身后的吴成忠叫住了她,那语气颇带有绑架意味的问到“你忍心看着自己的母亲这样吗?”

    呵……你忍心看着自己的母亲这样吗?多么可笑,你还是那样虚伪啊吴成忠,以前我还会恨你,现在我只觉得你可笑罢了。

    当初生我就是为了今天吧,为了今天给自己最爱的妻子一条生路,真好啊,上个床,生个孩子,没事的时候就和自己最爱的妻子体验一下为人父母的感觉,享受别样于二人世界的爱恋,有事的时候就丢在一边,等到要死了在拿出来给自己爱人续命。

    这保险买得,呵呵,打得个好算盘啊,吴成忠。

    要是躺在那里的是我,吴成忠,你的话大概会选择重新买个‘保险’吧,毕竟又没什么成本,顶多一张床单钱?哈哈哈哈……

    阿雅忍不住笑了起来,自己怎么拼命的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既然如此当初就该被别人打死,又为什么要给自己第二条生命呢?

    阿雅回过头,看着熟睡的母亲,她不知道母亲到底爱没爱过自己,她不不知道那些慈爱的抚摸又有多少是给自己的,但都无所谓了。谁让自己是她的女儿呢?

    “喂,吴成忠,我说了会救我妈我就会救,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是个孬种?呵,当初母亲要是没有跟你又怎么会落得这幅模样?”阿雅脸上尽是嘲讽和不屑,斜着眼睛,像是在看一条恶心的蛞蝓忍着用脚踩上去,一脚踩死,流出粘稠的液体的冲动。

    “我和你可不一样,我还有自己要做的事,做完这一切,我会老老实实把命还给你的,别~那~么~急~”

    “所以,在这之前你就拼死照顾好母亲吧,撑到我准备好的那天。”阿雅蹲下身,直勾勾的盯着吴成忠那双失神的眼眸。

    啧,真是恶心死人了,一副受害者的模样。

    阿雅饶有兴趣的指着吴成忠的下巴,像在看什么有趣的玩具一样,思考者什么,突然笑道“不过在那之后,你恐怕这辈子都得用来还债了吧哈哈哈哈,吴成忠,你到底欠了多少钱?”

    “一千万?两千万?五千万?哈哈哈哈不会已经飚到七千万了吧?你,还的上吗?”

    “嘻嘻~反正到时候也跟我没关系了,因为我,已经死了。你们就痛苦的活着吧!哈哈哈哈”阿雅笑得几乎直不起身,放肆的看着吴成忠的脸,想要从上面看出什么似的,但,那张脸却是已经面无表情,眼窝依旧深深凹陷,吊着两颗涣散如搁浅腐烂发臭死鱼般的眼球。

    死死的盯着阿雅。

    ——

    这里是沈放的家,一间虽说不上昂贵,却依旧不是普通教师可以负担的公寓,单人的卧室却搭配着不合时宜的大床,对于一个人来说这样的空间显得宽敞无比。

    浴室的热水来得很快,就好像有人定期在清理管道中残留的冷水一般,不需要过多的调节,恰到好处的温度没有让皮肤受到一点刺激,松弛下来。

    沈放平时并不喜欢浴缸,那样会浪费很多时间,要等水满,这段时间他完全可以看一会儿书,或者备一备课。但现在,沈放却只是静静的提着花洒,看着浴缸中的水一点点攀升,花洒的水流冲在自己的右手上,轻柔的冲击力让他感到有些麻木。

    水已经满了……只是他不知道。

    将湿透的西装仔细叠好,放在洗衣篮里,若是平时,他肯定会心疼的拿到店里的干洗店,仔细的反复的叮嘱店员,恨不得自己去操作……他看向洗衣机上的便利贴——依斯路27号西装去东河街的店里去洗

    依斯路28号去北大街洗

    拜尔17号不能洗,记得联系官方保养

    月蓝山14号南大街洗切记!不能叫里面的店员做保养!切记!

    月篮山18号……

    拜尔……

    今天也要精致的生活

    ——沈放。

    便利贴是防水的,粘性很好,他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贴上去的了。现在,他只觉得有些累……

    叮叮——这里是十八个小时前的沈放留给十八个小时候的沈放的备忘录!咳咳,你该不会忘记去北大街拿依斯路28号了吧,快去拿快去拿!那里的人很容易把我们的衣服混着其他衣服放一起的!下次可不能忘记啦!打起精神来沈放!

    叮叮——这里是十八个小时前……

    沈放掏出手机,蓝色的光盖在他的脸上,手机里是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那个声音是如此活力,显得那么欢快……像是在看他的笑话一般,欢脱得跟那些每天只知道吃喝的宠物狗对着街边流浪的狗发出的吠叫一样,恰到好处的叫声总能引起主人的怜惜。

    叮叮——这里是十八个小时前……

    吵死了。

    叮叮——这里是……

    吵死了啊!

    蓝色屏幕前的脸骤然狰狞,脸下的肌肉和额头挤压这双眼,上颚狠狠的扣住下颚,参差的牙齿彼此之间摩擦,发出渗人的声响。

    沈放猛然举起手机,手死力的握住屏幕,朝着那面光洁的,铺满瓷砖的墙上狠狠的瞪着,手却猛然悬在半空中。

    那淡黄的,光洁的瓷砖表面映射着他扭曲的脸,凹凸起伏的波纹顺着沉重的喘息游离,最后逐渐变得无力,连那只高高举起的手也似乎下不来决心,渐渐失去威压,变得萎靡。

    叮叮——这里是十八个小时前……欢脱的声音继续回荡在浴室的四周。

    “晚上好!先生们,又到了熟悉的开奖环节!还记得我们的奖金是多少吗?五千万!嚯呼呼!真是令人震惊的一笔巨款啊。”

    沈放蜷缩在沙发上,耷拉着脑袋,双手环抱膝盖,一只手紧紧的握住一张薄薄的彩票。湿润的头发半遮住视野,瞳孔浑浊的倒映着亮度有些刺眼的电视屏幕,客厅没有开灯,帘子也被拉上,漆黑的空间只剩下一台孤零零的电视里,穿着蓝色西装的主持人自娱自乐着。

    “那么请我们美丽的小姐公开第一对数字!”

    “第一对数字是?!”

    电视里顿时发出激烈,紧张的鼓点,切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密集!砰砰砰的!但那位女助手的手却动作慢得像是打太极的老太婆,神情更是令人捉急!挡板一点点被揭开……

    “39!”

    沈放的手不自觉的一紧,脸上却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依旧扯着眼皮,满不在乎的模样看着电视机里那个衣品暴差的主持人。

    “那么第二对数字是!?”

    砰砰砰!鼓点再次响起,依旧是熟悉的,不急不慢的女助手,揭开挡板的时间里还打了两个广告,不过沈放并没有注意到。

    “27!”

    沈放的手和心脏不自觉的再次一紧,身体开始微微的有些颤抖,额前的头发真是碍事,他一把将其往上一撇,双眼假意的四处张望,目光却始终停留在那女助手手中的第三块板子。

    “哇呜!这次的数字真是令人激动,我有预感!这个幸运儿此刻肯定一只手紧紧的握着彩票,一边眼睛都快要蹦进电视里的神情!”

    妈的,怎么这么墨迹!沈放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身体早已离开了沙发。

    “他肯定非常需要这一笔钱,没准儿是个生病的可怜孩子,正等着这笔钱治病。”主持人的神色突然低沉,表现出恰到好处的同情一般。

    “在这里,我想代表广大观众对我们的赞助商白氏基金会表示由衷的感谢,本彩票所有的盈利都将用于白氏基金会,用于帮助那些深幻重病而无力医治的人们。”

    “让我们揭开第三,第四对数字吧”

    主持人接过女助手手中的牌子,不再有鼓点,不过沈放并不在意,他双眼发红,血丝像是要向外伸出一般。

    “67和53!天哪!连我都开始紧张起来了!”

    沈放身体突然猛的向前一倾,跪倒在电视前,四肢撑地,头死命的抬高,像条狗一样,盯着那主持人,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好像看见那主持人朝他这边看了一眼。

    “这样的活动还是太刺激啦!不管了,就这样一鼓作气把最后两对数字开了吧!露娜!你不要拦我!我要开了!”主持人假意的推开女助手,女助手假意的阻拦,显得有些滑稽,但现在,沈放只是死死的盯着最后两块牌子!双眼几乎要贴在屏幕上,想要看穿那块牌子背后隐藏的数字。

    他再也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控制自己不去想,控制自己不在意,他不喜欢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可今天不知怎么的,他只记得回来的路上,一个女人仿佛看穿了他,跟他说去买张彩票吧,他便去了,买了,他不想去想,不想去报希望,他只是当自己帮着女人填充点业绩罢了,但鬼使神差似的,他坐在了沙发前,手里紧紧的握着那张彩票。

    心里相信着奇迹会发生!他假意不在乎,只是怕奇迹发现了,发现了就不灵验了。

    而现在,他离奇迹只差两对数字了!奇迹马上就要应验了!

    “13和13天哪!两对一样的数字!让我们恭喜392767531313这位……”

    “请在三个工作日内前往……”

    “哦!?观众们,刚刚接到消息,这位幸运儿已经打电话过来了,想要分享自己的喜悦,让我们听听看!导演,麻烦接一下线。”

    “呜呜呜,太好了,真的太好了,我儿子有救了!他……呜呜呜啊!他其实刚刚确诊了米达寄生虫!要不是,要不是……呜呜呜,谢谢!真的谢谢!谢谢你们!”

    “还有!我,我想要感谢一位女士,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这个彩票是她帮我买的,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

    叮叮——这里是十八个小时前的沈放留给十八个小时候的沈放的备忘录……

    沈放关闭手机,熟练的拿出一套夜晚出行穿的西装,依斯路21号,出了门。

    ——

    今天晚上的北大街显得格外热闹,灯红酒绿的,好像在举行什么庆典,模糊的彩色灯光像是夜场舞女身上穿着挂着亮片的舞裙,彼此碰撞在各色摇晃的灯光下。

    沈放前脚拖着后脚,一步一步的向前挪动,身体越发沉重,从大脑到手臂都被灌注了铅一般,向着地面直直的下垂,脆弱的脖颈发出惊悚的呻吟。

    狂欢的人群撞击着他的肩膀,左右皆是。

    他们不顾一切放肆呐喊,女人用身体撞击男人的肩膀,男人们便回以颜色,身体跟着诡异的节奏在街边的灯光下摇晃着,像是一只只不安分的手胡乱的在舞女光滑的后背扭动。

    不远处,高高的舞台上,一个衣着奇特的男人,摇晃着他那头红色的长发,赤裸的上身穿着一件敞开的黑色皮夹克,然而下半身却奇异的搭配着巴西的草裙,看上去格格不入,这样胡乱的搭配吸引了沈放的注意力,明明是如此不堪的穿着却有种异样的吸引力。

    男人突然按倒麦克风,高举左手,放声大喊道

    “呀吼!everybody!跟上我的节奏!”那声音使得扩音器发出嗡鸣声,引得人们大喊着,高举着双臂,争先恐后的尖叫着。

    “来!跟着我一起做!左!”

    “左!”人群跟着节奏摇动着手臂,海潮般汹涌的呼喊着,撞击着沈放的左臂。

    “来!继续!右!”

    “右!”人群继续跟上节奏,完美的契合着,虽是素不相识,却依旧默契的,摇动着手臂,撞击到沈放的右臂。

    “呀呼!太棒了朋友们!让我们摇起来!”

    人群顿时疯狂了,左右,左右,左右的摇晃着,摇晃着脑袋,摇晃着身体,摇晃着四肢,协调的,不协调的都开始自由的跟着节奏舞蹈,那些舞女的灯光也开始跟上节奏了。他们带动着不和谐,肆意的释放心中的压抑,沈放在人海中失去了平衡……

    左!!!

    踊跃的人海掀起‘左’的浪潮,将沈放推向左边,向左,再向左。他尝试抬起手臂,想要拨开人群,原本黑暗无边际的天空此刻却被一只只手,一片片各色的灯光掩盖,带着高端手表,名贵手链的,高高举起,手腕光洁无暇的,或是满是泥垢的左右摇晃着,失去食指的,拇指的,小指的,或者完整的,完美的尽可能的张大,想要遮住最后残留的黑暗天空。

    右!!!

    狂欢的人群刮起‘右’的飓风,将沈放刮向右边,向右,再向右。挤压这他的身体,让他淹没在这汹涌的人群中。空气不再有空气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廉价和昂贵香水间的争锋,是人群中汗水的交融,一切早已脱离控制。

    沈放心爱的西装被折成海浪的模样,而他像是被囚禁那片定制海域里海兽。

    他曾以为自己是不同的,是特别的……

    “西装不错。”

    沈放猛然抬起头,思绪顿时被拉向不远处的高台,高台之上,是那个赤裸着上半身的男人,他皮肤黝黑,脸上化着夸张怪异的妆却依旧英俊,红色的长发张扬肆意的扑在脸上,像是一只红色的大手盖在那张黝黑粗糙的皮肤。健硕的身体张弛有度的指挥着人群。

    “来朋友们!继续!左!”男人的手臂在空中划过一道优雅的圆弧,人海立刻顺着他的方向涌动。

    左!

    沈放痴傻的看着这个男人,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推到这里来的,是人群吧,人群一会儿左一会儿右的,他根本出不去,他四处观察着,想要找到一丝空隙。

    “不,是你自己过来的。”

    什么?

    沈放再一次看向男人,此刻,男人也默默地看着他,尽管身体依旧没有停止舞蹈,依旧游刃有余的指挥着人群,脸上尽是享受和欢快的表情。

    “是你自己来的,你拨开人群,我没看错的话,还被人打了几拳,踢了几脚。”

    沈放这才注意到脸颊的肿块,轻轻的触碰了一下,刺骨的疼痛顿时引得大脑一阵酥麻。

    男人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个呆呆傻傻的青年,仔细打量着他身上的衣服,尽管在人群中已经显得有些破烂,却依旧难掩其光辉。

    “嘿,朋友,西装不错。”

    “什么?”周围的杂音太大了,他听不清男人刻意离开麦克风的嘴里发出的声音。

    男人饶有兴趣的看着沈放,一边跳动着一边弯下腰,凑到沈放的眼前,深吸一口气,对着沈放的耳边大声道“我说!西装不错!朋友!”

    “嘿!你为什么不跳呢。”

    男人并不像是在疑问,他伸出手,像是在邀请一般。

    你为什么不跳呢。

    “我……我得去拿我的西装……”还未等沈放说完,男人一把抓住他伸出的手,是的,沈放伸出了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应该去拿自己的西装才对,可是……

    舞台很高,天空顿时变得开阔,不再被遮挡,四周被彩色的灯光环绕,框住浅浅的暗淡天空,像是精心打扮的小水潭,人们的手臂挥舞着,是被风吹动的发丝,是盛放花朵的花蕾,是海底流动的海带,他们是自由的,无拘无束的,此刻,不需要精致。

    沈放不自觉的抬起手臂,心爱的西装被突如其来的动作撕扯了脆弱的身躯,发出撕拉撕拉的尖叫。

    左!!!

    他曾以为自己是特别的。

    他看着周围的人群,嘴唇缓缓张开。

    右!!!

    “右……”

    很好,就是这样。

    左!!!

    “左。”

    太好了,你终于掌握诀窍了。

    左!!他放声尖叫着,站在高台上,融入人群。

    右!!加入了这场狂欢,用手去触碰,去遮挡这浅浅暗淡的天空,这浅浅小潭的天空。

    他,放声歌唱,肆意舞蹈。

    ——

    四周的寒冷刺激着身体,湿润,冰凉,侵犯着身体的温暖,扒开了他的眼皮。

    沈放缓缓睁开双眼,身体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沉闷的头疼刺激着他的神经。

    此刻,他赤身裸体。

    心爱的西装早已不见踪影,只留下一张纸条。

    ——西装不错,我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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