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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2:换心之日

    “喂?喂!是沈老师吗?太好了,总算联系上了!沈老师,今天有教务处的检查啊!你怎么还没到,你是知道我们学校的!这次检查没到的可是会被……喂?喂!”

    沈放随手抓过一件地上的红色T恤,套在身上,幸好鞋子还在,他仓皇的爬起身,跨过脚边横七竖八躺着的人,满地的塑料瓶和杂乱的衣裳散发出隔夜呕吐物和劣质啤酒的味道。

    此刻,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绝对不能迟到!

    头脑依旧有些混沌和疼痛,踉踉跄跄的在一具又一具宿醉如尸体般的空隙中跨过,努力控制着摇晃麻木的身体。

    他不觉得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了,四面金属和皮质混合的墙壁和黑色地面大理石瓷砖冰冷无比,一旁三三两两的几个身着侍者服饰的年轻人正一个一个的尝试叫醒地上的人们,一只手捏着鼻子,一只手轻轻的推搡,却在那些人醒来时又立刻摆出讨好的微笑。

    沈放没时间去思考这些了,他跌跌撞撞的走出门,依旧是北大街,却不是昨晚的北大街,舞女褪去了招摇的舞曲,忙着收拾昨晚残留的装束,寒风催促这那些面黄肌瘦如他们身上穿着的黄色破布制服的人清扫着。这样的情况似乎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麻木让他们不再抱怨,自顾自的清扫着自己的片区。

    他看了一眼手机,正好赶上干洗店开门的时间,冰冷的空气也让他清醒了不少,丧失的嗅觉也开始恢复,身上肮脏的T恤散发出难闻的呕吐物味道,沈放强忍着恶心的感觉,推开了干洗店大门。

    “麻烦快点帮我拿一下我的衣服,姓名沈放,快点谢谢。”沈放双手轻拍着前台,眼前这个年轻的接待员招牌式的微笑一皱,下意识的将头微微向后撇。

    “好的……您稍等,请出示您的身份证。”

    身份证?沈放顿时楞在原地,他连身上的衣服都不是自己的,上哪儿去找他的身份证?而且以前来的时候有这规定吗?他不记得了。

    喉咙像是卡这一口气一般,提着心,来不及了,他必须赶快报道才行!今天绝对不能迟到!

    “那个,我是常客的!你们老板应该认识我。”沈放焦急的解释道。

    “不好意思先生,没有身份证我们不能给你取衣服,您也知道在我们这里的衣服都是价值不菲的。”年轻人这次更加不掩饰的瞥过头去,就差把手抬起了捏住自己的鼻子了。

    “你给你们老板打个电话,他认识我的!我经常在这边洗衣服。”该死,得快点才行!今天绝对不能迟到,为什么!为什么昨天晚上要去那种地方!现在抱怨已经没有意义了,沈放突然想到了什么,仓皇的从别人的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那个偷走自己西装的家伙居然好好的把手机藏在别人的短裤下面,以免被其他人偷走。

    “你看你看这个!这个是我的身份证,现在可以给我了吧。”沈放指着屏幕上的照片,语气更加急迫了。

    “先生,我们是要刷你的ID,这种照片证明不了什么,它可以的真的,也可以是假的。”

    “我现在找不到我的身份证了!可是我真的有急事!或者你问之前接待的那个小姐来,她认识我的”不可理喻!实在是不可理喻,没有身份证他居然连证明自己是自己都做不到吗,这个混蛋分明就是故意刁难我!他看我现在穿得邋里邋遢,看不起我以为我好欺负罢了,为什么偏偏是今天,之前那位接待员被换了。

    年轻人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一般,有些厌烦的看着沈放“先生,您知道为什么之前那个接待员被辞退了吗?”

    ——

    “什么?四级奇迹失窃?”阿雅感到很是吃惊,要知道两百年来奇迹这种资源一直是被牢牢掌握在国家政府和各大家族手里,对于他们这些普通人来说也仅仅只是知道有这么个玩意儿,对其的了解可以说是微乎其微,直到这几年,政府才逐渐将奇迹从军事转向民用,而且目前还只开放了医疗方面的奇迹,其价格也是天价。大学课程也是两年前才首次开启,意味着他们这些普通人也有学校基础奇迹的机会。

    在阿雅看来,这些所谓开放的奇迹估计也是用剩下的了,他们这些普通人对奇迹的了解连冰山一角都没到,奇迹对他们来说,更像是核武器一类的东西,四级奇迹失窃……阿雅想到六个月前,自己被打得半死,却出乎意料的活了下来,甚至身体没有一点伤口,连疼痛的记忆都变得浅淡,一切都好像是做了一场梦。

    除了奇迹,她想不出别的理由,有人用奇迹救了自己。她之前请假期间偷溜出去想方设法的调查,最后却是一无所获,那些混蛋打自己的地方正好没有监控,而且看起来,他们之后也是跑得比狗还快,没有看到是谁救了自己,那个死瘸子听说自己没死好像还松了一口气,妈的,怂包,既然也怕弄死人干嘛一开始下那么狠的手!

    阿雅不屑的啐了一口,那小子之后被自己狠狠收拾了一顿,总算是安分了不少,就不清楚是不是又在后面谋划什么了,不过阿雅却已经不在乎了。

    她看向自己光洁如玉的手腕,那里曾经有一道伤疤,是她小时候弄的,那天醒来之后,连这道伤疤也消失不见,然而,那天之后带来的身体变化远不止如此。

    “嘘嘘嘘!阿雅,你小声点!这个消息还没公布!要是被我爸知道我拿出来乱说就死定了。”小霞慌张的摁住阿雅的手,另一只手紧紧的绷住食指,放在嘴前,脸上满是紧张,东张西望着确定没有被其他人听到才松了口气。

    “没事,估计很快就知道了,这么大的事情,政府是压不住的。”阿雅挣脱开小霞的手,随意的一摆。

    “具体是什么时候失窃的你知不知道?”

    “我怎么可能知道?不过估计有一段时间了吧,听说是那个家伙用奇迹假扮成了别人,好像还是个政府高官!要不是听说有家洗衣店发现了端倪,恐怕还能接着瞒下去吧,不过听说现在已经失踪了”小霞故作高深的凑到阿雅跟前,将身体往下压,都快贴到阿雅的课桌了。

    “政府高官?像你爸那样的?”阿雅轻轻的挑了挑眉说道。

    “哎呀你别乱说!我很认真的,我爸那稀烂的人品我就是闭着眼睛也认得出。”小霞不满的嘟了嘟嘴,像是受了气的小兔子,高高的马尾辫像被人提着耳朵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阿雅怀疑自己似乎又什么隐藏的癖好,看着小霞这样惹人怜爱楚楚可怜的样子她心中却感到一丝浅浅的愉悦,昨天的不快顿时烟消云散。

    小霞试探性的稍微抬起眼,偷看着阿雅,似乎在确定什么,小心翼翼的开口。

    “阿雅……我听说,医院那边有新的四级奇迹了,是吗?”

    空气顿时凝固,阿雅脸上的笑容瞬间被蒙上阴霾,眼神变得暗淡,涣散却又极快的被隐藏起来。

    “所以,你还打算怎么办?叔叔这次肯定不会……”戛然而止,小霞憋着那两个字没有说出口,只是默默地打量着阿雅,她很清楚,或许比阿雅自己更清楚所谓四级奇迹治愈的真相,这三年,她亲眼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一点点变成现在这样,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去说什么,她插足不了阿雅家里的事,可是,她又怎能亲眼看着阿雅就这样被迫为她母亲续命?

    “不关你的事。”阿雅冷冷的说道,眼中看不出丝毫的波动,又来了,又是这样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小霞咬住下唇,心中默默祈祷着,昨天她听说有个很幸运的人中了五千万给自己孩子治病,他的孩子似乎也患上了米达寄生虫,只要他们占据了这个名额……

    小霞眼底闪过一丝寒意。

    教室外,一道焦急的身影正来来回回踱步,一只手不停的拨打着电话。

    “喂?喂!是沈老师吗……”

    ——

    沈放气喘吁吁的赶到校门,他回到家时根本来不及收拾自己,胡乱的穿好衣服,一只手提着外套和领带坐上车,心中不停谩骂着那个该死的前台。

    开什么玩笑!就因为之前被人冒充失窃过一套衣服开始搞这些不明不白的要求!

    即便是此刻忙着跟门卫解释的时候,心中仍在抽出空间咒骂那个不长眼的前台,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如此咒骂,如此憎恨一个人,一个只是在做自己分内的事,只是害怕也失去工作的前台。

    而现在,或许他人生中第二个在内心中谩骂的家伙要出现了。

    “张叔!我钱包丢了!教师证在钱包里,回头我给你看你先让我进去吧!求你了求你了!”

    “啧,说了,没证不让进。”保安挠了挠脸颊,耸耸肩,学校发的制服都偏小,原本发福的身体被强行裹住,此刻,他昂着首,挺着胸,显得颇有气势,高高在上的俯视着眼前这个头发乱糟糟的青年。

    他其实认识这个人,在学校里口碑很好,对待任何人都可以说得上是温柔体贴,也包括他们这些保安,他们之间其实也没什么仇没什么怨,还送过好几次他那边的土特产给他们。

    可他就是看沈放不爽,在他看来,这种人无非就是想巴结别人罢了,整天笑呵呵的,是没有骨气软弱的家伙,他打心底里看不起,而他,虽然是一介保安,但保安做到这份儿上,甚至来全市最好的学校当保安,是全靠自己能力来的,他可没有巴结过任何人,是真正的铁汉子,不是沈放这种靠舔人家屁股上来的人可比的。

    哪怕他其实对自己挺好的,这种好在他看来是如此的不屑。

    想到这里,张保安的头仰得更高了,这个居高临下的感觉,让他想起了小时候看的那些侠客一脚踩着那些贼眉鼠眼的喽啰身上的样子,沈放和那些奸邪小人没有什么区别,他享受这个正义的快感。

    “你给主任打个电话吧,让他来领你去补办。”

    张保安心里快要憋不住笑声了,他在这学校当了这么多年,可以说得上是了如指掌。这里的老师拿着高得离谱的工资,同时也面临着随时被解雇的风险。全市最好的高中哪里是那么容易待的,学校的校规十条里至少有七条是针对老师的,这么多年,他还没有见那个学生因为处分开除的,老师倒是一批一批的走。

    开玩笑,你以为来这里读书的学生都是些什么人?

    其实按理说,沈放这家伙早该被开除了,举报前教导主任性侵女学生,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提出种种毫无意义的负面意见!举报校园霸凌,还在网上传播!真是个混蛋!知不知道这样有多影响学校声誉!校园霸凌?我怎么不知道,孩子直接打打闹闹也叫霸凌?要知道他们这辈人就是这么过来的,这种家伙大题小做要不是背后有人,早该滚了。

    想到这里,张保安心中越发痛心疾首,仿佛是自己的孩子遭到了污蔑一般,眼神更是不善了。

    他下定决心要清理门户!

    这次来视察的可是总校长,这位校长为人刚正不阿,铁面无私,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等等,要不把他放进去?他这幅样子……

    沈放着急得找不着北,杂乱的头发落下几缕,贴在满是汗水的额头上,衣服勉勉强强算得上整齐,但平时他最为注意的细节此刻却是一点也没有,衣袖的扣子只扣了第二颗,中间镂空的隐隐看得见皮肤,裤子的腰部明显的褶皱显得像是皮带系得过劲了,裤子也拉得过高,连袜子都露出来了,而且,他居然没有注意到他的袜子并不是一套的!尽管只有细微的差距,但连他这个保安都能注意到,校长又怎么会注意不到?

    张保安心中的笑终于抑制不住,开始浮现在脸上了,嘴角逐渐开裂,像是被人用手捏着眼角和嘴角往中间捏一般。

    沈放感到脚底一空,就要向下坠去,他不能丢了这份工作……绝对不能。

    “叫你一声张叔给你脸了?”

    此时正值冬季,寒风顺着棕红色的围巾盘旋起来,撩拨着少女的柔软长发,正想要调皮的挑逗一番却被少女狠狠一瞪!吓得瞬间失去了踪影,原本在脚底沿着黑色打底裤向上吹起短裙裙摆的气流也被吓得奄奄一息。

    阿雅歪着头,一只手随意的插在腰上,眼神丝毫不隐藏对面前这坨屎一样家伙的恶心,妈的,还是坨老屎,今天早上刚喝的粥,不知道姑奶奶我在养胃?

    “喂,保安当久了真以为自己扛起枪来就是兵了?傻~逼。”阿雅丝毫不客气,说话的语调也变得阴阳怪气起来,生怕这坨老屎听不见,还把傻~逼的嘴型做的极其夸张,那张漂亮的脸蛋儿正有模有样的模仿着地痞流氓的气质。

    一旁的小霞无奈的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随后径直走向沈放,牵起他的手,拖着一脸茫然的沈放往学校走去,丝毫没有在意眼前的这几个保安,小霞的理念一直都是眼不见心不烦,也不知道为什么阿雅天天就喜欢和这些败类打交道,还变得……越来越像他们?

    “喂!同学!你干什么。”眼看沈放就要被带进学校,张保安顿时怒火中烧,感到自己被冒犯到了!要知道,就是校长来了都得对他笑着说一声张叔,两个学生凭什么没大没小,真是丢学校的脸!

    他愤怒的出手就要抓住小霞的小臂,丝毫没有打算控制力道。

    小霞赶忙举起手,护在胸前,朝阿雅投出求救的神情,泪眼汪汪的,连手臂也在微微发抖,看上去像是真的在害怕一样。

    而阿雅却没有动作,反倒是饶有兴趣的看着这坨老屎作死。

    不会吧,当这么多年保安居然会不认识小霞?不可能吧……难不成他还真有什么背景?一个保安?背景能比小霞还大?阿雅心中越发感到好奇。

    咻的一下,小霞身材本就娇小,发的校服都是量身定做的,之前还合身的校服现在袖子反而长得遮住了小霞半只手,只留出五根小小的指尖,张保安只是轻轻一提,估计他自己也没想到直接把小霞提得双脚离了地,脚尖努力的摇晃着才勉强碰到地。

    小霞就这样被硬生生吊在半空中,像极了一只被活捉的兔子扑腾着两腿,尽管看上去她已经十分用力的想要挣脱开了,然而却无济于事。

    “死阿雅,臭阿雅!还看还看!你再不帮忙回头我就……我就……我就打死你!”小霞一面诧异着自己什么时候也会说出这么粗鲁的话来了?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面泪眼婆娑的望着阿雅,眼中一半愤怒一半委屈,她是真没想到这个保安敢对自己动手,想来自己从不以势压人,但一个保安也敢对女生动手动脚,尤其还是她这样背景实力雄厚的女生,刚才还想劝阿雅不要动手,毕竟今天有检查,现在,她改主意了。

    “阿雅,打他!”

    张保安一世英名,年轻时也曾保一方平安,他自认为是真真正正的男人,从不畏强权,总是有着莫名其妙的自信。

    是的,只是莫名其妙罢了。

    视线由地面转向天空,随后黑暗从四周向中心蔓延,麻木感灌至全身,意识介于昏迷和清醒的边缘。

    “阿雅……你怎么。”小霞有些吃惊的喊到。

    阿雅抖了抖腿,像是抖掉什么脏东西一般,眼中似乎不掩饰嫌弃,她自然不会担心这坨老屎找她们麻烦,倒不如说她还希望这老小子能有点血性,只是现在的确是没时间了,她刚才瞥见了校长,看了看并不算整齐的沈放,叹了叹气。

    “还愣着干嘛,打算照着这个批样进学校?”

    说完,一把强硬的扯过沈放的手腕,突如其来的力气扯得沈放一个踉跄,跌跌撞撞的跟着阿雅走进学校,自然,没有那个正义的保安再站出来。

    小霞看着两人的背影,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容,随后又觉得不太开心,努了努嘴,跟了上去。

    昏暗过后,钻心的疼痛从张保安大腿之间传来,一边狠厉的捂住,一边死死的盯着三个逐渐远去的背影。

    ——

    这里是小霞专属的学习室,虽说是学习室,但阿雅印象中却没见过小霞在这里学习过,书都没几本,有的还是一些不入流的小说,倒是各种玩具,小玩意儿一堆。

    啧

    阿雅本就不是个很有耐心的人,此刻,她已经快被沈放那一头乱翘的头发给逼得快不耐烦了。

    偏偏这家伙的头发一根根的跟刺猬一样!饶是用了小霞的各种发蜡,发卡想要压住,刚搞定这边,那边又翘起来了。

    阿雅小小的调整一下呼吸,决定使上浑身解数了,别看她这样,在打扮人这方面她可是很有经验的,这个学习室基本上很多时候都是拿来让阿雅给小霞化妆,做头发之类的,说起来,她好几次都让小霞自己学着弄这些了,她懒得却跟个猪一样,这辈子就只会扎个马尾,妈的,扎得还死拉臭!要是被学校其他人知道,尤其是那些追求她的男的知道了怕不是要幻灭了。看似精致的小公主其实是个邋遢鬼!

    没办法,只能扎起来了。

    阿雅叹了口气,从柜子里拿出男士发蜡,仔细规划这,均匀的涂抹,沈放感受到那一双有力,却轻柔的手指匝进他的头发,轻轻的按动,透过触感,他感受到那双手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秀丽,有些凹凸不平,圆圆的坚硬的……还有一些长条的,格外突出的,但并不难受。

    阿雅的大拇指指甲之前被扯下过,还没等好好恢复却又握起了拳头,原本纤弱的拇指像是硬生生的被从指尖压扁了一截,变得粗大,丑陋,其他手指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这样的手像是一把把小小的锤子,轻轻的敲在沈放的颅顶。

    沈放尽力的想要集中视线,却总是一次又一次涣散,思维总是一次又一次放空,仿佛游离于现实和梦境一般,每一刻都想要醒来。

    阿雅扶正沈放的脑袋,远远的看了一样,觉得顺眼多了。

    嗯?领带歪了。

    她没有多想,将身体凑过去,玲珑的身段勾起,一股淡淡的清香升华,好像是薰衣草的味道,沈放被这香气唤醒,瞳孔汇集,他知道,阿雅从来不用香水,听说以前会用……

    阿雅的头顶如黑色的湖泊,像是小小的潭子装不下这淡黑色的长发,沿着边缘溢出,落下暗淡却光滑的水帘。沈放怔怔的看着,像是入了迷,那潭水中央一道道淡白色的伤疤凸起,杂乱无章……

    “喂,发生什么事了。”

    沈放猛然一抖,有些茫然,向着四周看了看。

    领带已经系好了,不紧不松,很舒适,与他自己系的别无二致。

    然而,阿雅却没有起身,她抬起头,直直的盯着沈放那双涣散的瞳孔,两张脸很近,鼻尖对着鼻尖,沈放一直都觉得阿雅长得很秀气,那是张天然带着忧伤美的脸,却总是露出仇恨和冷淡,但现在,那张脸却是平静的,平静得让人心安。

    “没……没什么,昨天喝了点酒。”沈放思绪总算是回来了些许,回答道。

    “你不喝酒的。”

    “也……也喝的,只是喝得少。”

    自己明明才是老师,却总是被自己的学生牵着鼻子走,说来也挺奇怪的。

    他当然清楚阿雅的脾气,她最是讨厌拖拖拉拉,犹犹豫豫,所以言语间越发心虚,有些颤抖。正以为阿雅要生气的痛骂他一顿,脑子飞速的运转,思维却怎么也集中不了,然而,阿雅并没有如预料的那般,她依旧平静的看着自己,歪着头,看上去很是可爱。

    “我看上去很好骗吗?”

    “不……”

    空气顿时安静下来,学习室空间很大,只有三套桌椅放在中间,空旷的阳光逐渐沿着墙壁消散。

    呼~

    阿雅缓缓吐出一口气,站起身来,空气越发凝重,一股无形的压力施加在沈放两肩,让他感到有些紧张,有些窒息。

    烟盒打开的声音。

    “不能抽烟……”沈放下意识的抬起头制止,阿雅冷冷的瞪了他一眼。

    “你……答应过我的。”弱弱的声音,却格外清晰。

    “我成年了。”

    “什么时候……”

    “昨天。”

    阿雅大拇指和食指捻着薄荷味的香烟搭在左手手臂上,语气并没有多少波澜,她早就不过什么生日了,连她父母都不记得。也就小霞有那个闲心昨天晚上还带她去酒吧,说是什么成人仪式。

    “你怎么不告诉我?”

    “昨天晚上小霞给你打过电话,你没接。”语气依旧没有什么波澜,像是在说一件很无聊很平常的事情,一件说了令人犯困的事情一样。

    “早点……告诉我啊。”沈放心里感到有些不是滋味,觉得自己一个老师没能做好,原本就茫然的思绪更加沮丧,除此之外心中似乎还有什么别的感觉,让他感到有些如鲠在喉。

    “小霞本来打算是要去你家里玩的,你不在家。”

    悬挂在指尖的香烟点燃,学校里其实没有规定不能吸烟,毕竟那些世家子弟个个好这个,学校也不好管,索性就只是挂了个校规罢了,倒是老师严厉禁止吸烟,怕影响学校声誉。

    一缕细腻的烟气从阿雅淡红的嘴唇中滑出,细细的,绵绵的,在空中柔软的盘旋。

    阿雅目光紧紧的盯着耷拉着脑袋的沈放,她确信发生了什么事,但却无意再问下去,她了解沈放,如果他不打算说他就绝对不会说,会一直嬉皮笑脸的跟你打哈哈,嬉皮笑脸的……可她心中没有想象的那么烦躁。

    叮铃铃~

    “阿雅,你们还没好吗?大会要开始了,我爸快拖不住了,快点快点,不然沈老师肯定要被记名的。”

    “知道了,马上。”阿雅挂断电话,在墙壁上熄灭了烟。她知道,现在再说什么没有意义,至少得等这该死的检查过去,按照学校规定,每个老师有三次警告的机会,之前沈放就因为惹了国务院卿的儿子,若不是,小霞的父亲可不会是一次警告那么轻松了。这学校可不像想象中的那么简单——蛇鼠一窝。大家族,国务院,商业巨腕,这些人的孩子基本上都在这里,用脚想也知道这学校是什么场所了。

    阿雅打开教室门,回过头说到“我先过去了,你自己赶快……”顿了顿,似乎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口,随后浅浅的叹了口气。

    “你丢得起这份工作吗?”

    沈放没有回答,好像没听到一般,依旧怔怔的看着白色的地板。

    ——

    学校大礼堂逐渐从嘈杂中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落了坐。

    阿雅面色沉重,现在她已经十分确信了,沈放这家伙绝对是遇上什么大事了,她蹭起身子,在最后一排隐隐约约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呆滞的对周围老师打着招呼。

    “小霞,看来昨天晚上看台上的那个家伙就是沈老师了。”

    嗯?!

    “真的假的?我还以为只是长得很像。”小霞有些震惊,昨天晚上自己带阿雅去北大街的酒吧玩,没曾想哪里居然在搞什么街头趴?!又挤又乱,愣是让保镖才挤出一条过去的路,然后就看到远处看台上一个模糊而又有点熟悉的身影,放浪的挥动着手臂。

    阿雅的手轻敲着膝盖,思索着什么,她想起今天早上那个狗杂种在自己房间门口那个表情,麻木消瘦的面孔吊着两颗死掉的眼球,问她。

    “你事情做完了么。”

    恶心!恶心至极,她无比确信,这次这个混蛋真的不会放过自己,他等不了下一个半年了。他要拿自己给他的妻子续命!

    阿雅的手越来越用力,不知不觉已经死死的握住拳头。

    昨天晚上听说有个人中了五千万,恰好他的孩子得了米达寄生虫,急需救治,她忘不了吴成忠当时的表情……昏暗的房间,蓝红色的屏幕闪烁出渗人的光芒,照在他眼眶的阴影,突出的眼球死死的瞪着屏幕。

    时间不多了,她要做的事情还没有完成,而现在又多了一件。

    “小霞,帮我个忙。”

    ——

    今天的检查还算顺利,总算是熬过去了,沈放也清楚,所谓的检查只是个名头罢了,倒不如说是各个党派之间的试探和清扫,他们这些教师其实就相当于那些大人物们的名牌,信使,那些见不得光的事,交易,会议在这里司空见惯。而他们就是表面上的代言人。

    结束完会议,沈放向市长芳市长道过谢后,市长自然也看得出他此刻的疲惫,招呼着他的女儿芳泽霞离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多说什么。

    他是市长这一派的,这也是为什么他能在这所学校待到现在的原因。

    “今天晚上的会议你就不用参加了,回去吧。”芳市长没有多说什么,他看得出沈放遇到难事了,但那并不关他的事,对他来说,沈放只是自己女儿发发善心随手帮一下的人物罢了,他也并不缺一个代言人,只不过是给这个懦弱的年轻人一个名头罢了,自己女儿高兴就行,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芳市长甚至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叫什么,也没有那个必要。

    沈放点了点头,他想说些什么,在他看来芳市长绝对算是自己的恩人了,在危难之际帮助自己,还给自己保护,不知为何过往的种种浮上心头,让他想要对恩人说些什么……于是便就这样沉默了好一会儿。

    最后只是点了点头,深深的鞠了一躬,便离开了。

    “爸,又要开会?”市长很是宠爱芳泽霞这个女儿,原本冷漠的眼神顿时消散,目光变得极其柔和宠溺,甚至是有些讨好。他以那双大手浅浅的抚摸芳泽霞的头发。

    “嗯,你先回家,我开完会就回来。”在说到开会时,芳泽霞敏锐的捕捉到自己父亲眼神深处的那一抹厌恶。

    她嘟了嘟嘴,似在生气。

    随后无奈的跺了跺脚“昨天阿雅生日你也没来!今天又不来,哼!”

    “诶,昨天临时有事嘛,而且我不是安排了人陪你们玩吗?”芳市长无奈的笑笑,眼神中的温柔确是更加浓郁。

    “屁勒!那帮保镖成天臭这张脸,一点意思都没有。”

    芳市长面色突然一凝,狠狠的拉了下来“啧,怎么又说脏话!又是跟吴晓雅学的?”

    遭了,死阿雅,你又骗我,你不是说屁不算脏话吗!都怪你!

    “啊,老爸快去开会吧,我先回家了。”一转眼,芳泽霞已经钻进褐色的轿车里了。

    芳市长无奈的摇了摇头,心里却是让紧绷的神经轻松了不少。吴成忠……医院昨天已经拿到新的四级奇迹了,这一次只怕……想到这里,市长眼神更加冷漠,三年了,这次就让他们自生自灭吧,我也已经仁至义尽了,这样的家庭还是完蛋了好。

    芳市长全名芳中正,三年前上任,往届市长大多是其他势力的傀儡,而他却不一样,三年时间硬是靠自己走到这一步,尽管有无数人拖累着他,他也还是挺过来了,在他还有余力的时候倒是无所谓帮女儿发发善心,让她开心开心。但当需要抛弃的时候他也会毫不留情,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在意过,甚至是有些鄙夷,那些向他讨求的人。

    现在可不是关心那些人的时候了,如此着急的召集所以家族和政党,自然不可能是之前那些无聊的拍卖会之类的了。

    芳中正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四级奇迹失窃。

    ——

    “哎呦哎呦,你可不知道,这事儿可大了,我儿子可是每天都跟政府那些大官员打交道,他的消息能有错?”

    “就是说,奇迹真的失窃了?”

    “这可是大事啊!怎么没上新闻?”

    “你真是老糊涂了!这种事怎么可能随随便便上新闻。”

    “完了完了,会不会是恐怖分子?之前不就有恐怖分子拿奇迹炸大楼嘛!”

    “何止!我听说厉害的奇迹可以直接把一个国家给炸平了!”

    “真的假的!”

    刘老妇人被围在中间,享受着周围的目光,她年轻时就爱出风头,这点即便是老了也没有改变,只不过是出风头的对象变了。

    天伦小区里基本都是住的老年人,而且都不是简单的老年人,大多数是政府官员和商人的家属,每家每户都是独立的小别墅和一片小小的花园,因为小区很大的缘故,每家都免费配备了一台代步车,各个方面都为老年人做出妥协,省去了繁琐的阶梯,所有有高度的地方都采用平缓的坡道,绿化更是不用说,都是味道没有刺激的植物。可以感受到开发商的诚意或者说是——谄媚。

    刚开始来的时候,刘老妇人还有些拘谨,毕竟她儿子其实算不上多大的官,一个小小的区长罢了,这样的地位按理说是没办法让她住上这样的小区的。

    但过了几天,刘老妇就发现了,这里住的那些大官员的家属大多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有见识,很多甚至是小县城,农村这些地方来的,那些真正有见识有气质的有根本不屑于理她。而且这里的新住户远多余老住户,更令人意外的是,小区住户经常换人,像她的邻居就已经换了好几批了。

    但她并没有在意,反而是逐渐在这些‘低端’住户中逐步树立起自己的威信,毕竟跟他们比起来,自己算是很有见识的了,这也满足了她的虚荣心,这样一来二去也慢慢当上了这个社区的居民副主任。

    说起来这个居民协会还是她最开始提出要搞的,只不过那些大富大贵的人根本不在意,最开始也就只能拉那些没见识的乡巴佬在她们这个小圈子里搞,后来慢慢的才有了点话语权,那曾想,刚有了点气色,那些仰着头用鼻孔看人的老妇人就下场了,直接把她主席的位置给搞掉了,连副主席的位置也不肯给她,说是日子太无聊,这个居民协会还有点意思。

    刘老妇是个人精,清楚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虽然很不满很生气但还是二话没说就把位置交出去了,还吹了一通彩虹屁。最后人家看她识时务,给了她个副主任玩玩儿,碍于面子还得来给她撑撑场子,如今她的话语权反倒是有增无减,毕竟那些大人物可懒得管鸡毛蒜皮的小事,可问题是这小区里也就这点事儿能管了,一来二去自己的实际地位虽然只是个副主任,但管得实际比主席还宽。

    比如前段时间她就搞出个什么协会管理费,说白了就是保护费,也没人敢说什么,毕竟那些‘大人’拿了绝大部分油水,这点刘老妇很聪明,绝对不贪,钱嘛,总是多多益善的,对那些大人物来说也没什么例外,每每想到这里,刘老妇就要在心里嘲讽那些大人物一通,看着他们被自己玩弄于鼓掌的感觉实在是别样的舒畅,看来那些大人物除了多几个子,脑子和那些乡巴佬也没什么区别嘛。

    但刘老妇最近也是灵感枯竭了,实在是找不到什么乐子了,也想不出什么好玩的政策,只能明天跳跳舞,吹吹牛,享受享受众人崇拜羡慕的眼光,这样的日子也越来越无聊了……

    正想到这里,一个头戴丝巾,满面春光的老妇人走过,老妇人似乎刚刚做完头发,她保养的很好,一点看不出头发有什么干枯的迹象,很是水灵,配合着那套棕色的大风衣和精致的黑色小皮鞋恰到好处,高挑的身材和轻巧的步伐轻松驾驭着这套衣服,脸上的皱纹此刻到显得更加衬托岁月的气质,既不显得张扬,也不泯然众人——精致,这是任何人见到她能想到最好的词。

    刘老妇嘴角缓缓上扬,眼睛紧紧的盯着眼前这个妇人,正愁没乐子呢?喏,这不就来了吗?

    “哟?沈妹妹什么事这么高兴?”围着的众人顺着刘老妇的目光望去看向身后的沈衣婷,几个老汉目光顿时移不开了,他们当然也知道这个才刚来三个月的美妇人,天伦小区里的美妇人其实并不少,但基本上都是雍容之资,大多数人甚至不敢上去搭话,一方面是自己自卑,与他们这些有这云泥之别,另一方面则更多的是害怕。而沈衣婷则完全不同,虽然比不上那些华贵夫人,却是没什么背景的……

    对,没什么背景,因为没什么背景,所以那些老汉可不需要再掩饰自己的眼神,一个个的都调戏般的看着沈衣婷,其中几个还吹起了口哨,那些女妇人眼神中则更多的是不善和嫉妒,这其中也包括刘老妇。

    沈衣婷心里跟明镜似的,她当然清楚这些人的想法,却也只是收拾起心中恶心的感觉,连忙低着头,冲着刘老妇讨好似的笑着。

    “刘姐姐真是越来越漂亮了,我儿子今天回来,这不买点鱼给他吃嘛。”

    “哟?买的鱼啊,怎么也不说给领居带几条是吧。”她当然清楚刘老妇指的领居是谁。

    人群中那个穿得人模狗样的老汉丝毫不掩饰眼中下流贪婪的表情,仿佛那张恶心的嘴就要滴下垂涎的唾液。

    “就是就是啊,沈妹妹~怎么把我给忘记了,我上次还去你家修空调勒。”人群中顿时引起此起彼伏的低笑,可真是好一个修空调啊。

    沈衣婷脸上没有什么波动,依旧浅浅的笑着,还适当的打趣道“哎呀,那个空调坏了好久了嘛,真是麻烦您了。”

    一旁原本正嘻嘻的偷笑着的老妇人听到这里脸色顿时黑了下来,是那个老汉的老伴。她看着自己男人那副嘴脸,心中越发不是滋味,狠狠的瞪着沈衣婷。

    “衣婷妹妹的儿子要回来啦?太好了,早就听说衣婷妹妹的儿子一表人才,正好给我们几个见识见识。”刘老妇倒是不急,其实沈衣婷来的时候是挺懂事的,四处送礼,上下打点,还给自己买了不少昂贵的补品,在刘老妇看来,她也是个聪明人,所以本来没打算为难她的,但实在是太无聊了,其他人也没什么意思,玩起来也不会有任何成就。

    于是她盯上了沈衣婷,原本以为这就是个有点姿色的聪明人罢了,就只是单纯玩玩试试,没曾想那天对她一番教育后,她在沈衣婷眼底深处看到了不屑,嘲讽,却唯独没有愤怒,嘴上还依旧恭维着自己,还给自己送了礼。

    有意思,刘老妇一成不变的生活总算有了乐子。

    “她儿子不是在一中当老师吗?”

    “一中?那不是给别人当狗腿子?”人群中那些佝偻着身躯的老头老太婆嘀嘀咕咕的恰到好处控制着音量,让沈衣婷刚好能够听到。

    无聊。

    如今这世道,谁有不是给别人当狗的呢?你们的儿子女儿不也一样吗?这年头,当狗都分高低贵贱了。沈衣婷一向念头通达,她清楚自己儿子在做什么,也不在乎,她始终认为自己儿子很出色,足够让她自豪,因此并不在乎那些无聊的闲言碎语。

    “没什么别的事我就先走啦,明天再多买两条给各位阿姨们带过去啊。”

    阿姨?她凭什么叫我们阿姨!自己还不是个老东西,仗着长得漂亮点就这样说?亏我之前对她那么好!人群中大多都是这样的想法。最开始两个月确实还挺相安无事的,嘶……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这娘们儿不顺眼来着?她好像也没做什么吧。不管了,她也确实可恶!

    刘老妇看着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发出啧啧的感叹,真是个妖精啊,年轻肯定很漂亮吧,不知道她翻脸起来是什么样儿的。真是越想越有意思啊。刘老妇突然拉开嗓门,朝着那道秀丽的背影大喊道。

    “喂,妹妹啊,让你家少爷小心点儿,可别惹上什么不该惹的人了。”

    沈衣婷身形顿时停住,片刻后仿佛没有听到的样子,自顾自的往家的方向走去。

    尽管只有一瞬,但刘老妇依旧敏锐的捕捉到了刚才沈衣婷缓缓挪向她的目光,死死的盯着她,像要盯出血来一般。

    真有意思。

    ——

    一整天,沈放都魂不守舍的模样,然而却在此刻,他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把一切都抛之脑后,仔细整理好西装和发型,深吸一口气,舒展着脸部僵硬的肌肉,努力舒展出一个干净的微笑,随后敲响了房门。

    钢制的防盗门打开,母亲一手握着汤勺,一手打开门把手,满屋子的飘香顿时涌出,异常欢快的上窜下跳。

    好香啊……是水煮鱼。

    “怎么才到啊,快快,快进来。”母亲招呼着自己脱掉鞋子,关上门后,一路小跑着跑回了厨房,生怕慢了那么一秒似的。

    沈放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消失,便被母亲一通安排,呆呆的坐在沙发上,看着无聊的新闻。

    茶几上是新买的葡萄,一颗颗的都已经剥好了,晶莹剔透,旁边摆着一瓶大大的可乐,小时候母亲平日里最讨厌自己喝碳酸饮料了……

    屋内,很温暖,空调的温度恰到好处,扇叶被刻意的往上拨动,正好避开了沈放坐的位置,呼呼的,呼呼的发着催人困倦的响动。

    “好了,快来吃饭吧。”

    沈放转过头,母亲温柔的笑着,餐桌上大大小小的摆着都是自己喜欢吃的菜。

    “嗯……我去换衣服。”

    “诶不用了,快来吃快来吃,晚点就不好吃了。”沈放楞了一下,是了,自己已经不是那个只有一件拿得出手西装的小子了,已经不需要每次吃饭都换脏衣服了……母亲也是。

    他坐了下来,刚想要夹起鱼尾部分的鱼肉,母亲的筷子不动声色的把鱼腹的部分推了出来,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吃这块吧,这块好吃……”怎么回事,沈放有点自责,按理说这些习惯自己应该早就改掉了才对,为什么……

    沈放尴尬的笑了笑,努力集中精神,夹起白嫩的鱼肉。

    很好吃……

    “妈妈,这鱼……很贵吧。”

    “没事,工厂里剩下的,不花钱,快吃吧。”

    “……妈妈,我喜欢吃尾巴,肚子的肉太腻了,你吃吧。”

    鱼肉很滑,很能,带着点点辛辣,麻麻酥酥口感顺着牙齿向口腔蔓延,他很爱吃水煮鱼。

    “儿子!妈妈升职了,妈妈现在是组长了,不用在吃工厂食堂剩下的鱼了!来来来,快吃。”

    “妈,这么小一条鱼干嘛这么大费周章啊……还在旁边插多花。等等,这花不是公园河边的吗?妈!那边有小孩子在上面撒尿的啊!”

    “胡说!这叫精致,我怎么教你的,还有!我去公园下游摘的,哪里有小孩子撒尿!嫌弃那你别吃了。”

    “啊,不不不,我说来玩玩的,我去洗手!”

    “诶!记得把校服换了。”

    “知道了知道了。”

    记得小时候,鱼买得很贵很贵,具体多贵,沈放已经不记得了,反正是母亲当上组长后,他们家才真正吃上新鲜的鱼,其实是不是新鲜的沈放也吃不出来,但当时就是觉得,一定是新鲜的,刚掉上来的,甚至还在扑腾扑腾乱跳。

    “妈,你吃过海鱼吗?等我长大了,出人头地了,我天天带你吃海鱼,所以……今天能不能再去工厂食堂里面。”

    啊……今天这鱼好像煮的有点咸,有点烂了啊。

    “妈,那什么小区啊,里面的人看起来都好高级哦”

    “高档小区嘛,浪费钱的玩意儿,听说物管费就好几十万呢!啧啧,真是有钱没地方花了,离市区还那么远……不过看上去确实挺高级的。”

    妈,你搞错了,这里的物管费其实只有十几万,没有那么贵啦……

    妈妈,我们现在出人头地了,我们现在过上好日子了啊,明明,明明才刚刚过上好日子,明明还有好多事没去做……

    “儿子!儿子!你怎么哭了!发生什么事了,你快告诉妈妈!”

    颤抖的手再也攒不住那两根细细的筷子,眼前的鱼肉变得糜烂,变得朦胧,喉咙的气息卡在中间。

    “妈……没事,没事,就是鱼肉太好吃了!哈哈……哈哈,太好吃了。”

    是啊,鱼肉太好吃了,最近他都忘记自己最喜欢吃什么了,搞了半天原来是水煮鱼啊,原来是这么便宜的玩意儿。

    “屁!到底发什么什么事了,你快告诉妈妈啊,是不是学校里那些人让你去做什么不好的事情了。”

    “没有……没有,妈,真的就是鱼肉太好吃了……呜哈,昂。真的!”

    嘴里被塞的满满的,鱼刺很少,没有扎到嘴。

    “妈……呜呜呜,妈,我让你过上好日子了吗?我让你过上好日子了吗?”

    “当然了,妈妈现在过的生活以前想都不敢想,我儿子出息了!妈妈今天还和邻居出去跳舞了呢。”母亲也哽咽了。

    啊……今天鱼肉真的好咸,从嘴里到鼻腔,像是哭泣的小孩把眼泪和鼻涕咽下的味道。

    妈,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

    母亲睡着了,眼眶仍有些红肿,沈放看了眼昏暗的房间,缓缓关上了门。

    凌晨的街头很寒冷,那种刺骨的寒冷并不是衣物可以遮挡。

    五千万……沈放嘴里不停的念叨着,五千万……若是自己不买房子,不买车,不买那些什么西装……是不是就够了呢?

    他好像忘记了时间。

    等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到了家,铝合金的门框被擦得锃光瓦亮,门口放着一小盒蛋糕……是小霞最喜欢的冰淇淋蛋糕,已经化掉大半了。

    “欢迎回家”

    机械的女声响起,屋子一片暗淡,落地窗外蓝色的幽光照应着整齐的家具,身体很熟悉,思想却又感到陌生。

    机械的脱掉上衣,流程般的打开衣柜。

    一件件西装整齐的陈列着……每一件都是量身定做,像是一个个自己的上半身被吊猪肉一样的吊在冷藏室。

    这些是他的至爱。

    突然,眼前莫名其妙的冒出一个个数字,红色的扭曲的数字爬上那些干净的西装。

    七万六七八百百十。

    六万五千四百。

    十三万六千七。

    十一万两千。

    七千二。

    六千一。

    五千。

    五千万……如果自己没有买这些该死的东西!如果自己没有买房子!没有买车子!为什么非得去什么高档小区!母亲明明不在乎这些不是吗?如果是个普通的小区!如果自己把所有的钱都攒下来!是不是就可以救自己的命了?!

    为什么我要买这些该死的东西!

    啊啊啊!

    沈放双眼通红,双手猛的一用力,衣柜的门顿时被扯下!哐当!重重的砸在地板上!

    “我要这些有什么用!有什么用!”他愤怒的嘶吼着,着了魔一般一把扯下那些靓丽干净的西装,死力的撕扯着!

    “该死的!该死的!啊啊啊!”他一脚踩住一只衣袖,双手死死握住另一只,拼命的撕扯。

    撕拉,突然的卸力让他飞快的朝后倒去,重重的砸在鞋柜上,鞋柜们凹陷了,带有斑斑血迹。

    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跌跌撞撞的爬起来,扯下另一件,用牙齿死死的咬住,野兽般扭曲着身体,撕咬着。

    衣服轻而易举的被撕裂,一件又一件,知道满屋子都是碎屑,昔日高贵典雅的西装变成了一摊垃圾。

    “啊!去他妈的!我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啊!”

    “有什么用啊……呜呜呜”

    沈放蜷缩在地板上痛苦的哭泣着。

    五千万,你有五千万吗?

    没有钱,和有钱却不够是两码事,真正的绝望是明明知道有希望却被自己亲手摧毁。

    他太迫切的想证明自己了。

    所以他没有存款,只有这一堆垃圾,一堆屁用没有的垃圾。

    “精致!精致!精致!我去他妈的精致!”他嘶吼着,哭泣着,身体发疯的扭曲,眼前的一切在他看来是那么的可恶,那么的恶心!桌子三千二!电视一万五千!沙发一万七千!床两万三千!还有妈的该死的房子!五百二十万!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全都是垃圾!全都是垃圾啊!

    全都是……呜呜呜,垃圾……

    为什么,自己明明什么也没有做错,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为什么……

    啪嗒。

    沈放怔怔看着从裤兜里滑落的手机,红色的数字再次缓缓浮现……一位,两位,三位,四位,五位,沈放眼神骤然变得凶狠,他一把抄起手机就要向着墙上砸去。

    叮铃铃……

    不和谐的震动从手心顺着手臂传递,传递到肩膀,传递到胸口。

    叮铃铃。

    有一阵铃声发出,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提醒,在等待。

    叮铃铃。

    沈放发疯的思绪像是被安抚了下来,他身体缓缓松弛,跪坐在地上那仅剩的一片空地。

    陌生号码。

    大概又是什么推销之类的,有用的电话沈放都会给备注的,他看了看拨号地址……玛丽卡区东河市。

    就在这所城市里。

    沈放缓缓按下拨通键。

    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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