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回：瓜洲渡妙尼施劝惩 玄墓山情僧注色空（二）

    金陵体仁院密令详至案下，怀远令不敢大意，衙役之外，加派健卒槛送宝玉。瓜州令仍恐途中有失，掷下令牌，肖班头统领一班捕快，星夜兼驰往迎。倪二王短腿几个昨儿未能寻出破绽，今见了瓜州来的兵勇，冒然不敢劫囚，只得从长计议。

    茗烟不即不离，跟随也到了瓜州城。肖班头交割了重犯，领了赏银，招呼一众兄弟酒肉穿肠，寻花问柳去了。史鼏欣闻此信，驱喝家丁，呼啸而来。乔装入狱，窥视死牢，亲眼见过宝玉，出来命其子史宬严加看管，“若有大意，得而复失，坏我大事，仔细你的皮！”

    邢氏姊妹，多有相夫教子之德，邢三姨不敢违逆老爷爱美之心，即日备办了礼物带上，出城渡水上了山。林仙殿上礼了佛，求得一个顺卦，起来求见妙玉师傅。

    曲径通幽，妙见带了他来，自便去了。妙玉出了禅关，看见来客，道：“久违了，请坐。”槛儿上茶，邢三姨谢了茶，堆出笑来，道：“蟠香寺一别，多少年了，妙姑娘还记得我。当日甄府的玉二爷少年皮赖，常常厮缠着我带他去姑娘的蟠香寺吃斋，说见了姑娘，方才静得心，认得字。甄二老爷无法，只好请了姑娘入府，做了半年的西宾。姑娘可还记得玉二爷？”

    槛儿拿绿玉斗泡了茶来，妙玉接来道：“此话怎讲？”邢三姨强笑道：“玉二爷在我们老爷跟前说，愧对姑娘。说姑娘于他有半师之恩，原该来拜望的。携带妻室才来了南边，安家治业，忙的没个开交。我们老爷听他话里的意思，是要我们替他传递这话。”妙玉笑道：“这又何必。好了，好了，了就是好，好须得了。”

    邢三姨寻思道：“姑娘久居空门，学得一口的佛语，我是愚人，也不懂得。只知姑娘尘缘未了——戴发修行，自然是要还俗的。因此，老爷提醒我，带了两匹霞影纱来，姑娘别嫌弃，给丫头做两身衣裳穿罢。”说了，奉上玫红的一个礼单，回头又命婆子去传进礼物来。妙玉就在槛儿手上瞧了一眼，见的是：

    芝兰茂千载，琴瑟乐百年，蟾宫虽在月，不如莫愁圆。金陵体仁院编撰、翰林院供奉史实于仰慕闺阁琼英之高风，聊备薄礼，致诚表意于门下，望勿见弃。敬奉：

    金茶筒二、银茶筒二；银盆子四、铜盆子四；宫缎四匹、官缎四匹；霞影纱四端、软烟罗四色；玉如意两柄、龙凤呈祥珐琅盘两套

    妙玉略看了两行，转面道：“你们老爷既发愿布施，做大功德，没有却他的理。”因命槛儿：“交到积香厨，明儿着人下山兑了银米，救济流民，就舍往瓜州渡口的粥场罢。”槛儿答应了，接了送出去。

    邢三姨信佛，不好拦他济世利人，心下烦虑，因道：“想必妙姑娘也听说了，国法当头，我们老爷小爷父子两个爱莫能助，只能秉公行事，拿了宝玉来，依律公断。”妙玉道：“那是自然，王法佛法，都有一体同仁之意，皆无因私废公之说。怡红公子府上于我有保全之恩，他既落难在此，我须得探他一探，方可了结俗缘。这就随你去罢，省却求见之缛节。”

    史鼏既知妙玉舍金帛之礼如敝履，见宝玉而忘身，盘算只剩宝玉一途，严令儿子嘱人摧折宝玉以屈妙玉之志。

    肖班头分派人把宝玉按在老虎凳上，举起大板试了两下手，听见说“妙姨娘来了”，咬着牙狠命盖了八九下，只要宝玉喊冤叫苦。同值的牢头走向前来，附耳道：“这个打法，易出人命。”肖班头恨的扔了板子，啐在地下，走出来道：“那是犟驴子，打死不吭声，只好往死里打——打的哭爹喊娘，才好指望妙姨太太看着听着不忍心，自往老爷屋里去。不然，这戏唱了也是白唱。”

    一语未了，那牢头努个嘴儿，说“来了”，肖班头连忙小跑着进去，抡起板子，一下狠似一下，抡了总有二三十下。累了，丢与狱卒，命：“你来！”

    妙玉触目惊心，眼见宝玉底下衣服上都是血渍，于心何忍，不禁撞入牢门，爬在宝玉身上，把“宝玉”唤了无数。

    班头如见观音现身，牢头疑是仙女下降，一时间肖班头他们两个呆呆的只看妙玉，酥了半边骨头去了，那里还知身在何处，职系何事？史鼏父子密室偷光，窃窥痴瞄，也如一对呆鸟一般。

    宝玉恍惚听见林妹妹唤他，走入花林，只见林妹妹在一树梨花下面立着。忙走来看时，见他眼中带着笑，眼下分明却又挂着泪痕，因说道：“打的虽重，却并不痛。便是痛时，我只想着妹妹，便忘了痛。”

    妙玉忘情大哭，宝玉这才见真，悔道：“才未见真，误当了林妹妹，该死，该死！”妙玉失声道：“只可惜，我不能替林姑娘。”说了这一句，哽咽再不能出语。

    妙玉回心转意，还俗待嫁，史鼏心花怒放，急乘花船，上山迎娶。妙玉坐念佛经，祭拜师祖，遥奠恩师。迟迟出了禅房，通身雪白。史府的女人们早已办备了吉服嫁衣，连忙替他披上，拥入花轿，抬在花船。

    妙玉道：“当日出家，妾去江心许过水仙；今日还俗，还得去那里祷告水仙知道。不如此，难免欺神之罪。”史鼏满心只想着春宵苦短，无不依允，但要快些。来至江心，妙玉亲点香烛，启请老爷替他出仓跪拜，一表虔诚。

    史鼏跪拜有时，忽闻身后哔啵之声传来，一顾大骇——船舱走水烧起来了！丫头婆子呼嚷着跑出来，无处可逃，哭作一团。风添火势，转瞬便烧的烈焰冲天，乾坤如昼。史鼏逃命要紧，纵身一跳，落在浪间。扑腾了没两下，便沉没无人了。有词曰：

    胡虏饥餐誓不辞，饮将鲜血代胭脂。

    凯歌水上清吟曲，不是昭君出塞时。

    傅试前来吊丧，史宬哭说先父，“为着教化子民，采风江北，月夜渡水，秉烛册录，船烧人亡，为国尽忠，尸骨竟然无存了！”傅试嘉免一番，劝慰两句，言归正传：“舍妹以死相逼，修书达意在此，要本官周全保护宝玉性命。”说时，袖出一书。娟娟字体，秀外慧中，史宬逐句看了，俯伏称是。

    茗烟王短腿拿来步舆，抬宝玉出了虎头门，略等片时，倪二驾车赶到。长河落日，沿江而行，把宝玉送在玄墓山的绛云窟。贾蔷时常来进河鲜水产，陪侍宝叔养伤。

    妙玉舍身酬知音，宝玉痛损肝肠，不啻当日黛玉一死之殉情。踏雪寻梅，迎风洒泪，对月长吁，盘桓梅雪池畔，拄拐立于水边，浅吟低唱：

    皎雪初消月半池，庵外遥见两三枝。

    清香传得天心在，未许寻常草木知。

    空空谷中梅花冢，旁边是桃花冢，是去年宝玉依大观园故事所为。今日又拾来梅花，葬于梅冢。二冢一东一西，地步有如栊翠庵之与潇湘馆者。宝玉对冢思人，忘怀日月，不觉腊尽春回，梅花开尽桃花开，装点的江山如画。

    这日花朝节，宝玉静坐碑前，紫鹃知他所为何事，所思谁人，便不去那里，只在蟠香寺内上香祭拜。祭了他姑娘回房，暗自在那里垂泪。龄官走进来，紫鹃抹泪不及，转过面去，只听龄官放置竹筷之声。

    这是竹制的一个八角食盒，内有三层，分别盛放了南省的水八仙：上一层是莼菜跟莲藕，二一层是红的菱角、白的茭白，三一层是荸荠水芹两样。紫鹃些须各拣些拼了一果盘，去供姑娘。回来问：“二太太葬在北边，这话怎么来的？”

    龄官听了，叹说道：“去年腊月醉金刚倪二、马贩子王短腿二位暗中护送宝叔，那时遇见我娘，就和我娘说了。既然已经过了百日了，我娘便说了，‘越性等宝叔养好了伤，再告诉’，所以小蔷大爷心里揣了几个月。前儿琴姑娘夫妇来看宝叔，大家伙恭喜玉姑爷中了举人，趁机他才敢和宝叔说了。”

    紫鹃道：“一则人丁稀缺，二则银子不凑手，想是这个原故。”龄官点头道：“就是这话，所以环三爷做主，就近在北边葬了，说是清明冬至好上坟。”紫鹃走去端来果点，“这是琴姑娘送的杏仁饼、凤梨酥，你尝尝。另外包了些，一会子你带回去，孝敬你娘。”

    绛云窟中石龛内，有空空道人当日遗下的古经黄卷，宝玉日夕抄写《南华经》，替先母消业灭忏，助亡灵飞升太虚。看见内中有大唐玄装法师解注的一部《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阅来有所感发，侧批一偈云：

    情来空不异色，情去色不异空。

    原情空即是色，法天色即是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