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回：瓜洲渡妙尼施劝惩 玄墓山情僧注色空（三）
甄宝玉驱驰还家，次日又有史知州来拜，玉二爷迎出丝竹院。史宬亦是孝廉出身，乌帽猩袍，皂靴金带，别号莲斋。彼此让了进来，到厅堂上平磕了头，分宾主坐下。
史宬攀谈道：“世兄同在桑梓，老亲故交，只因天有不测风云，中间有失亲近。”甄宝玉道：“沌玉久仰莲斋先生才干之优长，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只是无缘得见，不曾拜会，正要讨教。”
史宬道：“世兄抬爱。今日拜谒府台大人，看见题名录，贵业师长洲县铁屐先生，就是先祖的门生，你我师出同门。”四面望了望，道：“年兄果然清贫了。”说了，命衙役奉上一封银子来，道：“无以为敬，谨具贺仪五十两，年兄权且收看。这华居，究竟住不得，将来当事拜往，俱不甚方便，某有空宅一所，就在东门大街上，三进三间，虽不轩敞，也还齐备，就送与年兄。搬到那里起居，早晚也好请教些。”
甄宝玉再一再二的推辞，史宬急了，“你我年谊世好，至亲骨肉一般，若再如此，就是见外了！”甄宝玉作揖谢了银子，又谢宅子。史宬归座说了一回话，打躬作别。
从此又有诸多人等前来奉承投献：也有送田产的，也有送店房的，还有孟富李满仓两个破落户，两口子同来投身为仆，希图荫庇。不消两三个月，甄宝玉新居里，奴仆丫鬟添了几层，银米日用更是不缺。于是，甄宝玉再摆筵席，把乔迁之日未曾来过的乡宦，一并请了来，戏酒三日。
荏苒三年，甄宝玉別妻赶考。到了京城，上北王府里拜了，少不得还来薛府拜见薛姨妈并薛蝌。薛蟠不在家，出远门去了。如今大改了，不忍坐食山空，凑了伙子里五六千银子，带上心腹家人，亲身去贩南货去了。
行前专备酒席，请了张德辉来，请其指点关节奥妙。张德辉酒后归家，连夜修了两封书，一封投与苏州府的傅试去了，一封交由薛蟠随身带着，道：“到了瓜州钞关，不急着过关，先去拜史知州。他在长洲县任上，我们有积年的交情，说到他父亲，交情就长了。只把此书同冰敬奉上，就都妥了。钞关司职的官吏没一个不是欺软怕硬的，不过大爷放心：知州一言，就是圣旨，过税之时，情不情愿，都得青目一二的。”
薛姨妈得了宝琴孝敬的绸缎茶果等物，想宝钗度日艰难，趁着夏金桂归宁省母，派同贵跟个妥当妈妈，悄悄儿的送些去。
一路黑泥白雪，走了一个多时辰方至。莺儿接了东西，纳罕：“落这大雪，还来了！快进屋暖和乱和。虽然没的生火，到底有四面壁子挡风，不比外面刺骨。”同喜一壁里走，一壁里悄声告诉：“恐怕少奶奶明儿冷不丁回来了，就不好送来了。”
宝钗细问母亲，同喜道：“身子还好呢，就是心里不闲，时常的记挂着大爷。看见结冰下雪，担忧大爷在南边身上冷，路上滑。蝌大奶奶劝说‘南边雨多，雪少，比我们这里暖和，进九才上冻’，听了这话，才放了些心，自个笑道：‘我在那边住了那些年，一急就急忘了，可不是比这边暖和来着？’”
说时，见着诗册上写的字，笑道：“想是姑娘又作了好诗了，可惜我不认得字。”莺儿趣他：“就是认得字，也未必懂得诗。香菱原是认得字的，却向我们姑娘并林姑娘学了那些日子，才成了个女诗翁。”宝钗因叹：“若香菱还在，我也还有个酒朋诗侣。”
莺儿见姑娘叹息，后悔不该提这话头，麝月也是此意，因领了同贵去吃茶。送了他们去了，方端了现温的二和药来。宝钗喘嗽一回，笑道：“我这咳嗽，非常药可治，等到开年，再寻花蕊配冷香丸罢。”麝月不忍，道：“那药，顺顺利利也得一年半载才能得，到了有了的时间，只吃他也罢了。”
宝钗再未说话儿，接了药盏来，一饮而尽。心下道：“这已有了九首，何不借苏惠旧事，再敷衍一首，凑成个‘十独吟’？那样，也可对一对颦儿的‘五美吟’了。”说时，研了墨，提笔写了来。这十首当中，下头的五首是：
冯玄玄
烛花剪梦恨难双，雨暗罗衾泪暗江。
一自孤山春尽后，荷花柳浪枕幽窗。
张五娘
西风空负菊花开，鹦鹉失魂天地哀。
压枕离愁飞不去，惟将冷月湿苍苔。
朱淑真
悲歌一曲出钱塘，巧韵吟成人断肠。
梅竹有缘垂千古，鸥群无故困鸳鸯。
关盼盼
半床明月半帘霜，燕锁空楼泪暗潸。
欲舞羽衣人不在，白杨成柱魄成双。
苏若兰
雕弓万里射飞沙，万缕情思枕落霞。
五色回文随雁远，璇玑着梦共天涯。
宝钗也想回娘家看看母亲，问问琴丫头并哥哥的话，可是身子说不争气就不争气，脱气心慌的动不得，只得派了莺儿母亲去这一趟。早饭过后，巧姐同着袭人来了，宝钗高兴，扎挣着要麝月扶他起来，道：“巧姑娘，过来，我瞧瞧。”
巧姐笑眯眯的送上前去，袭人忙道：“二奶奶快别起来，起猛了头晕。不然，我们不是来瞧奶奶，倒是搅奶奶来了。”宝钗笑道：“你们一个从王家冲，一个从紫檀堡，大老远的都来了，我还在炕上。”因命麝月，“把琴丫头南边来的，杏仁饼跟凤梨酥，都拿来，叫他们两个尝尝。”
袭人跟了麝月出去，到了隔间，拿出一封银子，递着道：“这是王爷赏赐的，你收着，不必说与宝二奶奶知道，寻医抓药用的上。霜降的霜、小雪的雪，各十二钱都有了，我加了蜂蜜、白糖调和了白梅花研的末子，放在鬼脸青的花瓮里，埋在花树根下了。开春再集齐了谷雨的雨、白露的露，还有一色净白的荷花、芙蓉跟牡丹，制了二奶奶的冷香丸送来，就不怕奶奶犯病了。”
麝月听一句，点一个头。把银子放螺柜里头锁了，拿了那两色果点。袭人还跟他过来，因笑道：“琴姑娘人在南边，心跟这新巧的东西，却到了这里；三姑娘人在真真国，声名才干却到了朝廷！”宝钗忙问：“此话怎讲，我倒要听听。”
袭人道：“琪官听说了，真真国的使臣，茜香国的女史，是一对夫妻，结伴到了宣藩院了！三姑娘当日把我们那园子分派的人尽其能，物尽其用，如今把真真国打理的君圣臣贤，庶民安乐，岁岁来朝。带领的周边邦国也都学他们，遣使也来朝贡，朝廷无有不赞的。”宝钗当下念了一声佛，笑道：“这是三姑娘，我信。”见奶奶着实高兴，大家伙也都高了兴。
日西时，袭人方告辞去了，巧姐日夜陪侍婶母，犹如母女一般，经旬不辍。宝钗怜他，嗔道：“丫头生了小子性，小姐生了丫头命，去罢，别总围着我转，也该歇歇。”巧姐道：“莺儿姐姐教了我打络子，麝月姐姐教了我做针线，都学会了，婶子，教我作诗罢。”宝钗含笑点了头，指了窗前案头那一册《怡红集》，道：“你拿来，我这就教你。”
巧姐拿了来，宝钗瞧着道：“这里头的诗，都是当日大观园中人作的，写的是我们家的景物，熟人熟景，用来教你，倒更便宜。颦儿不乏刁钻之句，我的呢，也有扭捏之词，所以，刚一开始，你只把你宝叔的念熟。等你背会了，我再点一点，事半功倍，这叫‘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巧姐乖觉点头，拿出去念诵去了。
薛蟠久去不归，伙子里焦等货物发卖，见日都有两三拨人来催问，气的金桂破口咒骂：“不是路死路埋，掉在江里喂了王八，就是叫美人裹住了脚，有奶便是娘了！娘都忘了，还能记得个什么？吃嫖这些日子，你们的买卖银子，他都替你们男人孝敬了小婊子、老婊子了！死了这条心罢，别等了，就是等得他那呆头鹅回来，必也没那货物跟银子。”
同去的伙计回来了一个，薛姨妈当头一问，果然人财两空，那伙计回说道：“这一趟，原本万事顺利，老奶奶嘱咐的，张德辉交代的，大爷都听着照做呢。因有张德辉的书信，过瓜州钞关，十车货少了许多税钱。小的如张德辉所言，把货物两箱并作一箱，十亭只报了五亭，通共只纳了五十两三钱银子。
大爷接了报单，也没有差巡拦下来查点，就把车喝过来了。谁知一出瓜州水面，就叫河道衙门的水勇拿了，说一半货物是从贩私的船只上偷并上来的，拘了货物，拿了大爷去。”
欲知后文，下回分解。
史宬攀谈道：“世兄同在桑梓，老亲故交，只因天有不测风云，中间有失亲近。”甄宝玉道：“沌玉久仰莲斋先生才干之优长，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只是无缘得见，不曾拜会，正要讨教。”
史宬道：“世兄抬爱。今日拜谒府台大人，看见题名录，贵业师长洲县铁屐先生，就是先祖的门生，你我师出同门。”四面望了望，道：“年兄果然清贫了。”说了，命衙役奉上一封银子来，道：“无以为敬，谨具贺仪五十两，年兄权且收看。这华居，究竟住不得，将来当事拜往，俱不甚方便，某有空宅一所，就在东门大街上，三进三间，虽不轩敞，也还齐备，就送与年兄。搬到那里起居，早晚也好请教些。”
甄宝玉再一再二的推辞，史宬急了，“你我年谊世好，至亲骨肉一般，若再如此，就是见外了！”甄宝玉作揖谢了银子，又谢宅子。史宬归座说了一回话，打躬作别。
从此又有诸多人等前来奉承投献：也有送田产的，也有送店房的，还有孟富李满仓两个破落户，两口子同来投身为仆，希图荫庇。不消两三个月，甄宝玉新居里，奴仆丫鬟添了几层，银米日用更是不缺。于是，甄宝玉再摆筵席，把乔迁之日未曾来过的乡宦，一并请了来，戏酒三日。
荏苒三年，甄宝玉別妻赶考。到了京城，上北王府里拜了，少不得还来薛府拜见薛姨妈并薛蝌。薛蟠不在家，出远门去了。如今大改了，不忍坐食山空，凑了伙子里五六千银子，带上心腹家人，亲身去贩南货去了。
行前专备酒席，请了张德辉来，请其指点关节奥妙。张德辉酒后归家，连夜修了两封书，一封投与苏州府的傅试去了，一封交由薛蟠随身带着，道：“到了瓜州钞关，不急着过关，先去拜史知州。他在长洲县任上，我们有积年的交情，说到他父亲，交情就长了。只把此书同冰敬奉上，就都妥了。钞关司职的官吏没一个不是欺软怕硬的，不过大爷放心：知州一言，就是圣旨，过税之时，情不情愿，都得青目一二的。”
薛姨妈得了宝琴孝敬的绸缎茶果等物，想宝钗度日艰难，趁着夏金桂归宁省母，派同贵跟个妥当妈妈，悄悄儿的送些去。
一路黑泥白雪，走了一个多时辰方至。莺儿接了东西，纳罕：“落这大雪，还来了！快进屋暖和乱和。虽然没的生火，到底有四面壁子挡风，不比外面刺骨。”同喜一壁里走，一壁里悄声告诉：“恐怕少奶奶明儿冷不丁回来了，就不好送来了。”
宝钗细问母亲，同喜道：“身子还好呢，就是心里不闲，时常的记挂着大爷。看见结冰下雪，担忧大爷在南边身上冷，路上滑。蝌大奶奶劝说‘南边雨多，雪少，比我们这里暖和，进九才上冻’，听了这话，才放了些心，自个笑道：‘我在那边住了那些年，一急就急忘了，可不是比这边暖和来着？’”
说时，见着诗册上写的字，笑道：“想是姑娘又作了好诗了，可惜我不认得字。”莺儿趣他：“就是认得字，也未必懂得诗。香菱原是认得字的，却向我们姑娘并林姑娘学了那些日子，才成了个女诗翁。”宝钗因叹：“若香菱还在，我也还有个酒朋诗侣。”
莺儿见姑娘叹息，后悔不该提这话头，麝月也是此意，因领了同贵去吃茶。送了他们去了，方端了现温的二和药来。宝钗喘嗽一回，笑道：“我这咳嗽，非常药可治，等到开年，再寻花蕊配冷香丸罢。”麝月不忍，道：“那药，顺顺利利也得一年半载才能得，到了有了的时间，只吃他也罢了。”
宝钗再未说话儿，接了药盏来，一饮而尽。心下道：“这已有了九首，何不借苏惠旧事，再敷衍一首，凑成个‘十独吟’？那样，也可对一对颦儿的‘五美吟’了。”说时，研了墨，提笔写了来。这十首当中，下头的五首是：
冯玄玄
烛花剪梦恨难双，雨暗罗衾泪暗江。
一自孤山春尽后，荷花柳浪枕幽窗。
张五娘
西风空负菊花开，鹦鹉失魂天地哀。
压枕离愁飞不去，惟将冷月湿苍苔。
朱淑真
悲歌一曲出钱塘，巧韵吟成人断肠。
梅竹有缘垂千古，鸥群无故困鸳鸯。
关盼盼
半床明月半帘霜，燕锁空楼泪暗潸。
欲舞羽衣人不在，白杨成柱魄成双。
苏若兰
雕弓万里射飞沙，万缕情思枕落霞。
五色回文随雁远，璇玑着梦共天涯。
宝钗也想回娘家看看母亲，问问琴丫头并哥哥的话，可是身子说不争气就不争气，脱气心慌的动不得，只得派了莺儿母亲去这一趟。早饭过后，巧姐同着袭人来了，宝钗高兴，扎挣着要麝月扶他起来，道：“巧姑娘，过来，我瞧瞧。”
巧姐笑眯眯的送上前去，袭人忙道：“二奶奶快别起来，起猛了头晕。不然，我们不是来瞧奶奶，倒是搅奶奶来了。”宝钗笑道：“你们一个从王家冲，一个从紫檀堡，大老远的都来了，我还在炕上。”因命麝月，“把琴丫头南边来的，杏仁饼跟凤梨酥，都拿来，叫他们两个尝尝。”
袭人跟了麝月出去，到了隔间，拿出一封银子，递着道：“这是王爷赏赐的，你收着，不必说与宝二奶奶知道，寻医抓药用的上。霜降的霜、小雪的雪，各十二钱都有了，我加了蜂蜜、白糖调和了白梅花研的末子，放在鬼脸青的花瓮里，埋在花树根下了。开春再集齐了谷雨的雨、白露的露，还有一色净白的荷花、芙蓉跟牡丹，制了二奶奶的冷香丸送来，就不怕奶奶犯病了。”
麝月听一句，点一个头。把银子放螺柜里头锁了，拿了那两色果点。袭人还跟他过来，因笑道：“琴姑娘人在南边，心跟这新巧的东西，却到了这里；三姑娘人在真真国，声名才干却到了朝廷！”宝钗忙问：“此话怎讲，我倒要听听。”
袭人道：“琪官听说了，真真国的使臣，茜香国的女史，是一对夫妻，结伴到了宣藩院了！三姑娘当日把我们那园子分派的人尽其能，物尽其用，如今把真真国打理的君圣臣贤，庶民安乐，岁岁来朝。带领的周边邦国也都学他们，遣使也来朝贡，朝廷无有不赞的。”宝钗当下念了一声佛，笑道：“这是三姑娘，我信。”见奶奶着实高兴，大家伙也都高了兴。
日西时，袭人方告辞去了，巧姐日夜陪侍婶母，犹如母女一般，经旬不辍。宝钗怜他，嗔道：“丫头生了小子性，小姐生了丫头命，去罢，别总围着我转，也该歇歇。”巧姐道：“莺儿姐姐教了我打络子，麝月姐姐教了我做针线，都学会了，婶子，教我作诗罢。”宝钗含笑点了头，指了窗前案头那一册《怡红集》，道：“你拿来，我这就教你。”
巧姐拿了来，宝钗瞧着道：“这里头的诗，都是当日大观园中人作的，写的是我们家的景物，熟人熟景，用来教你，倒更便宜。颦儿不乏刁钻之句，我的呢，也有扭捏之词，所以，刚一开始，你只把你宝叔的念熟。等你背会了，我再点一点，事半功倍，这叫‘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巧姐乖觉点头，拿出去念诵去了。
薛蟠久去不归，伙子里焦等货物发卖，见日都有两三拨人来催问，气的金桂破口咒骂：“不是路死路埋，掉在江里喂了王八，就是叫美人裹住了脚，有奶便是娘了！娘都忘了，还能记得个什么？吃嫖这些日子，你们的买卖银子，他都替你们男人孝敬了小婊子、老婊子了！死了这条心罢，别等了，就是等得他那呆头鹅回来，必也没那货物跟银子。”
同去的伙计回来了一个，薛姨妈当头一问，果然人财两空，那伙计回说道：“这一趟，原本万事顺利，老奶奶嘱咐的，张德辉交代的，大爷都听着照做呢。因有张德辉的书信，过瓜州钞关，十车货少了许多税钱。小的如张德辉所言，把货物两箱并作一箱，十亭只报了五亭，通共只纳了五十两三钱银子。
大爷接了报单，也没有差巡拦下来查点，就把车喝过来了。谁知一出瓜州水面，就叫河道衙门的水勇拿了，说一半货物是从贩私的船只上偷并上来的，拘了货物，拿了大爷去。”
欲知后文，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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