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回：青埂峰木石证前缘 太虚境警幻揭情榜（一）

    话说瓜州节度使出师未捷，染疾乞休。未入京城，逝于直沽，就从紫檀渡西上铁槛寺。寄灵七七四十九日，按品爵理丧，王公以下，多来吊唁，往还多日，方才停当。个中细事，也不消赘述。

    只说母妻萦损肝肠，风风光光安葬了贾兰，家私梯己因此去了对半。族长贾环分门别户，李纨戚氏一门双寡，守节度日。虽有旌恤，奈何断了来路，家贼难防，中间又失了两回盗，渐渐的就穷下去了。想当日母戴朱冠穿凤袄，儿悬金印气昂昂，谁知这世事却无常，转眼间，桑榆晚景太凄凉。

    戚家母兄怜戚氏无儿无女，无依无靠，常接他归宁长住，李纨身边止剩了一个素云，也是三病四痛的。因无闲钱抓药，眼见着日渐枯黄，李纨想他跟了自己这些年，端茶递水伺候了他几日，大雪夜里，直着脖子喊了两声“娘”，人亡声息。

    李纨积年淌眼抹泪，唯余一边眼睛尚能模糊看见人影，王氏打小是个孤女，眼见老嫂子一个瞽目的孤老，还要自烧自吃，着实寒心。遇着丈夫不在家，或是扶进门来，或是偷偷送碗菜去，贾环撞见了，嗔他多事，“一年三百六十日，你搬过去跟他过去，岂不省事！”李纨知他作难，过后便再不过去，自在灶台摸出什么吃什么，倘有雨雪封门，柴草不济，冷一顿饿一餐，也是常有的。

    李纨难耐凄凉，移居田庄，拾稻喂鸡，寡居夜绩。是日清晨，屋外鸟唱鸡鸣，风过柴扉，如怨似叹，李纨醒来听住了。

    开门去早炊时，见一妙人秉尘而入，笑道：“大奶奶从前锦衣玉食，而今这般劳苦。”李纨耳熟，凑近看来，果是惜春。喜极而泣，无言拥泣了一回，李纨问所从来，妙尼道：“昨夜先母跟着绛珠仙子遨游大荒山，在无稽崖下的青埂峰撒种播种绛珠草，托梦给我，要我来伴大奶奶，静等替他雪恨之人。”

    李纨心下猜疑，口里问道：“你不是四姑娘？”见他点头，笑说道：“是了，年纪对不上，想必四姑娘是你娘。四姑娘如今成了仙，跟了绛珠仙子了？”妙尼摇头道：“先母大奶奶也认识，当日跟着林姑娘，后叫奸雄贾雨村掳了去。”

    李纨听了这话，惊闻：“你是雪雁的女儿？”女尼把头点了，道：“贫尼法号玄明，在长安县的智通寺戴发出家。家师智善并许氏，交接浮浪子弟，诱逼我为娼！”

    当日娇杏怨恨雪雁勾引坏了儿子贾若，撺掇语村把雪雁送了孙绍祖，以固相与之好。绍祖喜新寡义，听信姬妾挑拨，深疑玄明非己所出，认定是语村父子之女，衔恨要撵雪雁母女去善才庵，隐姓埋名，终了此生。雪雁投水而死，葬身杏花潭，埋尸乱坟岗。当日智善便叫武磕巴接了进去，抱出玄明，入庵交由许氏养育。

    仇虎虽是许氏所出，可是打小就叫仇府抱了去，至今叫不得一声娘。玄明绕膝唤娘，许氏真心喜欢，待他有如己出。

    仇虎毕竟是养生堂抱来的，当日是备无后之需，近年仇世封继妻李氏生有彪虝二子，父祖两代便把那仇虎似有若无了，斗鸡走狗，卧柳眠花，也不去管他。

    李纨既知玄明是许氏的养女，眼见着玄明替他纺绩，因说道：“你哥哥仇虎花局酒局，还有赌局斗鸡局散漫的银子堆山填海，手指缝里撒的，我们一辈子还吃用不尽呢。可惜到不了我这里。”

    玄明道：“大奶奶且耐烦几日。先母梦里说了：孙府杏花潭下有一龟纹石，石下压着一个蜡封的油纸包*皮，里面有贾若贿考而中探花郎期间往来的密书。秋后大旱，潭将涸，若得而告官，夺其冠冕，枷号充军，吾母之仇得报矣。”说时，放枕上炕。

    罗衿甫解，异香满室。既寝，李纨心下道：“与此佳人同床共枕，可惜身非男子。”出臂挽之，臂腻如脂，热香喷溢，肌一挨身，但觉皮肤松快。因叹道：“你生的这样人物，何必抱恨终生？冤冤相报，无个了局。既非空门中人，何不早图终身大事，长久的离了智通寺呢？”玄明不答，迟迟道：“我自有道理。”

    次日起来，劳作如常。视己所绩，匀细生光；织为布，晶莹如锦，李纨拿去发卖，其价较常三倍。这日李纨去了市上，玄明关门闭户，裁缝刺绣，几日过后，做了两套衣裳。上身自试，环妻王氏有访，夸人夸衣，赞口不绝。

    李纨换了好价钱，载笑回来，试了玄明替他做的衣，喜上加喜，遂要长留玄明，因道：“我们环兄弟高升了指挥之职，虽有几房妻妾，至今却无长男。我生是贾家的人，死是贾家的鬼，他绝户了，到时我的坟头也无人烧纸了。环兄弟自从见了你，魂也丢了，魄也散了，他夫妻两个都求我，要我说合。”

    玄明道：“此生誓为报母子仇，不论老少俊丑，谁人替我雪恨，我就跟了他去，做牛做马也甘心。”贾环听得此誓，打听武磕巴的儿媳家孙绍祖淫死了，存心便热结他儿子武三。武三不待天旱，夜入潭中，扎个猛子，捞出包*皮，换了贾环的银子去。

    贾环展看密书，人证俱在，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告而不倒，反受其害，不可不虑。”一时想到美人，自然顾不得语村父子的死活，也顾不得后虑了。袖来求见，敲门探窗，只见髻余绕匝，如云竞美；皓齿丹分，兰气难同。

    玄明停机回首，一顾倾城，六宫无色，咏曼睩于楚臣，赋美盼于卫国。见真了呆鸟，动手织布，贾环欲罢不能，见的是：陌上采桑，金环时露，机中识素，罗袖恒持，秀若裁冰，抚瑶琴而上下；纤如削月，按玉管而参差。

    却说湘云当年同寡嫂护送婆婆一路南下，回了原籍安庆府的舒州城。妯娌二人纺棉织布，浆洗缝补，苦做苦熬十多年，养老送了太夫人的终。寻思去姑苏玄墓山祭林姐姐，寻二哥哥，可是妯娌年事已高，体弱多病，也难割舍得下，因此就耽搁下了。及至老妯娌寿终正寝，方得成行，此时枕霞旧友也是白首科头照淸流，闲捋鹤发对霞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