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与她是怎样分开的呢?可是他们也不算真正在一起过呀,何来分开之说?是怎样离开的呢?毕业前夕,她便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未去学校了,他以为是她还在和他赌气故而不去学校。她为什么同他生气呢,他想了许久才想起缘由。那天学校举行晚舞会,他一身秀拔的西装在众目睽睽中走进舞场,他本想待她来了之后邀她共舞的,却不想被一袭酒红色电光绸的宋琪美捷足先登了,宋琪美是他父亲生意上合作伙伴的女儿,他父亲曾多次嘱咐他们在同一所学堂,他要给他个面子不能不搭理宋琪美。他看着宋琪美肩上的一朵硕大的蝴蝶结殷红红得仿佛一只鳄鱼血盆大口里的舌头,舌头离他越来越近,一架瘦骨嶙峋的锁骨在他眼里张扬着仿佛被吞得皮肉不剩地骨渣,但他总不能当着众人面无视地走开,待会跟玉兰解释想必她是不会计较的。他掩奈住内心的不情愿与宋琪美在大厅顶上的几盏欧式宫廷吊灯下跳着伦巴舞,灯上的水晶恍得他头晕,也或许是转得他头晕。转着转着,从一盏灯下转到另一盏灯下,他恍惚看到一抹熟悉的倩影在眼里闪过,是玉兰。她微笑地看着他们,宠辱不惊,怡然淡定,但他却不住猜测她会不会早已经打破了醋坛子,碍于面子只能装作无事发生。也不一定,她那样端庄大方岂会因为这等小事同他斤斤计较,对,只是交际礼仪,她向来不是如此小气之人。

    音乐已到尾声,一曲结束他就要立马奔向她,今晚她才是他的御用女伴。可音符还未停止跳动,意想不到的事情竟发生了。宋琪美竟一踮脚在他的薄唇上点了一下,礼堂内瞬间哗然,眩晕的他还未站稳却瞥见玉兰身后玻璃窗上暗红色丝绒帘幕在暗夜里飘动,仿佛刮起的一场腥风血雨。周遭骚动着欢呼着狂欢着,“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他狠狠地推开了宋琪美,朝着那消失在墨色门外的身影追去。

    “玉兰,玉兰,你听我说,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她躲在一丛低矮的柏树后,蜷缩着。不是这样那又是怎样呢?她气他也不单单只是今晚的事情,为何这么久他都只字不提,就连这个时候他都没有勇气说出口。她本来只是想躲一下气气他,可是越想越难过,越躲越没有勇气站出去。她在心里跟自己打赌,若是他大喊说他喜欢自己,她就立马出去。可她直到听见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逐渐远去消失在黑油般的夜色里都没有听到自己想要的话。待他远去了,她才觉得夜竟是如此黑,黑沉沉的似外太空里的黑洞,没有任何声音,没有任何光线。

    后来她沿着黑油油的马路踱步行走时遇到了四处寻她的陈叔,还未到家便传来父母出事故的噩耗,那一刻仿佛五雷轰顶,她觉得天都要塌了。那段时间她病了许久,强撑着跟大伯料理了父母的后事便一病不起了,好在还有两个月就要毕业了学校并无什么事情,有也只是一些琐事可以托人代为安排。待她好些了,整个人竟瘦了一圈,已收到毕业证的她想着也没有必要再回学校了。她卧床不起的那段时间住在大伯家,玉棠在校住也不怎么回来,故几次上门的苏凌志都扑了个空。他本想着就算请病假了,毕业典礼时也该好得差不多了吧,毕业照肯定是要来拍的吧。可他左盼右盼竟还是自己瞎期待了一场。一拍完毕业照他便在路边叫了一辆山轮车朝她家奔去。他站在老式洋房前,看着铁栅栏里日渐凋敝的花花草草,回想着往日的热闹场景。去年的时候,她生日,她在自家花园里举办了一场小型的生日宴,只宴请了几个熟识的朋友,其中就包括他。她倚着阳台栏杆对他明媚的笑,“你来了!”,栏杆外吊着的万寿菊在灼灼地阳光下更显灿烂。

    说着她欢快地跑下老式旋转扶梯,他走过石阶路,两旁绿油油的草坪上摆上了几台欧式复古白桌和藤椅,顶上还撑着几举蕾丝白洋伞,桌子上用银盘脱着许多茶点鸡尾酒之类的。踏上石阶走进大堂内厅便看见扶梯旁一台醒目典雅的钢琴。她身着一袭碎花洋裙坐在钢琴前的梨花木凳上,欢快的指尖敲动着一个个俏皮的音符,金色的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洒在她乌黑的发上恍如可爱的天使。众人便围在钢琴旁喝着琴声为她唱生日歌。那个时候他还并未注意她的妹妹,觉得她们并没有多像,可能还未完全长开吧。

    如今眼前一派萧条的景象,栏杆上吊着的万寿菊枯骨骨的干枝异常扎眼。他坐在栅栏外的石阶上静静地坐着,日薄西山,夕阳烧红了房子后的一片天,黄油油的,仿佛一场即将淹没眼前洋房的风沙。临近夜色,他才站起来,揉了揉酸麻的双腿,机械般一步一步离开了。

    那不是他最后一次来,之后他去了她曾经说毕业后想去的诚丰银行谋了个差事,每当他有不顺心的事情时他都会去那栋房子前坐一坐,仿佛这样他就会平静许多。之前去房子外的时候都没有人,可有一次他却看见大厅的门开了,他以为她回来了,他兴奋地喊着她的名字,可出来的却是一个中年妇女,涂着红红的一层口红,仿佛吃了油腻的午餐未擦干净,印花的软绸旗袍下却绷着肉,让他有些想作呕。

    “你寻的人不在这里了,上个月这房子的主人将这房子卖与我,她们早搬走了。”

    “搬走了?那请问您知道他们一家搬哪里去了吗?”

    “这个我不太清楚。”

    “那请问您留有他们的电话吗?”

    “这个我也没有,这房子是我先生买的,未经过我的手。”中年妇女倚在铁栅栏旁的白漆木制信箱上,脚上趿拉着一双厚底高跟拖鞋,轻轻捻起手心里的瓜子在刻薄的嘴上磕着,一双小眼睛却不停地在苏凌志身上转着,仿佛敌人的机关枪般把他劫掠个精光,惹得他颇有些不适。

    听对方这样说着,苏凌志才感觉到眼前人身上迎面扑来的风尘气息,那艳烈招摇的大红唇便可以解释了。现下确实流行在外面买一栋别墅小洋楼偷偷置办姨太太,况且这花园还一如上月不曾好好打理,恐怕男主人也未来过几次吧,恐怕是那男主人的正房管的严,她的日子也不好过,怕是问也问不出来个什么。他眼里流露出几丝怜悯,继而礼貌地道了歉。

    “那请问你有没有收到寄给这里原主人的信?”

    “想必苏凌志就是你哟!”中年妇女一脸嘲讽的眼神打量着苏凌志。

    苏凌志颇有些惊讶地张了张口,但那疑问还未冲破喉咙,那妇人便继续补充道,一脸的不屑丝毫不理会对方的反应。“倒是收到一个叫苏凌志寄来的信,每隔三天两头就寄一次,害得我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被那送信人催着清理信箱。”

    “那请问有没有别人寄来的?”苏凌志虽心里百般不情愿理这妇人,但奈何想打听事情就得做小伏低,于是语气更加谦卑了,似乎还带着些许恳求。

    “看你这打扮还是个学生吧,也不像是穷苦人家的,放着大好的前程何必揪着爱很痴情不放呢?这世上负心男人多的是,负心女人多得也是,倒不如没有心活得快活些才是最要紧的哟!要不我给你介绍更年轻更漂亮的?”

    最后一句话彻底激怒了苏凌志,他只冷冷地甩下一句“不用了”便不再理会那妇人。

    他的眼睛扫过那空洞洞的信箱陷入了一片呆滞中,那信箱继而就像他的眼神一样空洞洞的了。最后可寻的线索也被彻底浇灭了,他转身,一步一惆怅地离开。身后是一阵呼喊:“你以前的信还要不要呐,我还留着呐?”他依旧不回头地向前走去,在心里苦笑着想:要这信又有何用,不如就扔了吧!

    看来她是真的撇下他而去了,她怎就如此狠心。天上倾下了瓢泼大雨,迎着风狠狠地浇透了他的长衫。这是他最后一次来这里。

    而后他就永远地失去了她的消息。直到那天他在马路上等电车时遇见熟悉的身影,他拍下她肩膀的那一刻,他的心脏仿佛都要跳出胸膛了,在听见对方转身说她是妹妹时,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更多的却是惆怅。

    以前的洋房在父母失事后就被人夺了去说是抵押债务,这些都是大伯帮忙处理的,因此究竟是被谁夺了去她们也不甚明了,更没心情去打听,已经失去了,再问反而更难受,倒不如什么都不闻不问,生活总得向前走去的。玉棠回到她们失去旧房后在不甚繁华处买的弄堂里,兴高采烈地告诉姐姐她遇见苏凌志的事情,当她把的苏凌志名片递给姐姐时,她分明看见姐姐眼波里闪动的晶莹。

    “姐姐,怎么了,苏凌志和姐姐.......”

    “没事,只是旧时的同学而已。”

    “姐姐,别伤心了。你看我给你买了糖炒栗子,还是热乎的呢!”

    这两年来甄玉兰的心里已经平静了许多,在她离开前她曾在信箱里留了几封信,收信人都是苏凌志,她告诉他自己搬去的地址以及电话期待他能主动联系自己。可两年来她却未曾等到他半分音讯,开始她觉着或许是自己当初太过任性,他生气了罢。可时间越久她越没有勇气去主动联系他,或许他压根没有生气,她有什么资格能让他生气呢。她越来越怀疑自己,越来越怀疑他们曾经有过的那段“爱情”。但在她听说他去了诚丰银行后,此刻她的心又像平静的湖面上被顽皮小孩无意投入的小石子般荡起层层涟漪,每一层都推动着她本以为麻木的痛。那是她曾经对他说过的,他依旧也还没有忘记自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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